浮云卿 第46節
敬亭頤搖頭說不知。浮云卿笑得開心,他也像傻子一樣,跟著她開心。他給浮云卿擦著濕潤的嘴唇,心火燎原,壓著心底的火,才能勉強控制住自己,不去吮一吮那嫣紅的唇。 贊者福福身,提醒說:“駙馬,您該去前堂待客了。待酒宴散場,您才能回到婚房。” 于是門扉一合,前堂的喧囂與內院的安靜被幾道連廊隔開。 天色愈來愈暗,霞色換成夜色,闔府掌上了暖黃的燈,一盞一盞,將婚房映得紅里帶金。 沉寂已久的內院終于迎來一陣沉穩的腳步。 于是門扉一開,喧囂與安靜的沖突,在此刻,悄無聲息地消散。 洞房紅燭,稀貴的龍鳳燭燃得無聲無息。 這陣腳步漸漸逼近。 門扉一開一合,浮云卿慢慢抬起眸。 作者有話說: 上章新增700字,記得去看看~ 第39章 三十九:紅燭夜 ◎偷偷地,竊竊地歡喜。◎ 洞房花燭, 恩愛的男女對視一眼,便忍不住解了衣帶,動情地擁抱親吻, 好似渴龍見水,要把對方儲蓄的水吮干榨光。 這些旖旎的事自然不會發生在敬亭頤身上。 只順利成婚這一件, 便足矣讓他歡喜無數個日夜。然而他不敢喜形于色,只能偷偷地,竊竊地歡喜。 敬亭頤輕輕合上門扉,哭笑不得, “怎么還在讀書寫字呢?” 浮云卿卸了鳳冠, 扔了蓋頭,給自己系上攀膊, 趴在梨木桌上奮筆疾書。 她道說來話長,“jiejie又罰我抄賦。說我一百字錯三十三個字,讓我抄三十三遍。本來說要抄三百三十遍呢, 哼, 到底還是心疼我,減了許多遍。” 百字錯三十字,這極高的錯誤率聽得敬亭頤眼前一黑。更別提走近細看,那篇辭賦居然還是他認真講過的! 原本他就將浮云卿看做自己人,如今成婚,更是夫妻一體。她錯,是他的過。 然而讀書是世間最急不得的事。但凡能趕緊趕滿,便不會生出許多壯志難酬, 抑郁苦悶的書生文人。 敬亭頤站在浮云卿身后, 撳著木梳, 將她打結緊纏的頭發, 慢慢梳散梳通。 屋里很靜,卻不是悄然無聲的靜。 燭火躍動,焰淚“撲嗒撲嗒”地落在紅緞盞沿;蘸墨的毛筆尖“簌簌”擦過紙張,規規整整地留下流暢的字跡;梳篦“沙沙”穿過細軟的發絲,一下一下地解開纏結;呼吸聲平穩綿長,漸漸湊成相同的頻率,同時同刻,嗅著相同的燭香。 屋里有許多盞燈燭亮著,暖黃的光反射著隨處可見的囍與紅,夾帶著金齏銀絲,織成一方艷麗霪靡的夢境。 這樣靜謐的場景,敬亭頤夢過無數次。 他捱不住急切的心,用著比之前都要重的力道,揉了揉浮云卿絨絨的腦袋。 浮云卿抄寫,他就陪著她。 漸漸夜色愈來愈深,敬亭頤掇條杌子,拿過幾張大紙,坐在浮云卿身旁。 “敬先生是要練字么?”浮云卿揉了揉睡意惺忪的眼,把硯臺推到他身前,“喏,用我的墨罷。你在大椿堂應酬噇酒時,我實在無趣,就研了好多墨。咱倆一起用,不要浪費。” 敬亭頤吁了聲氣,說不是,“臣站在您身后,瞧您寫了大半晌,才寫了五十個字,甚至不到一遍。臣想,幫你抄寫。” 浮云卿登時瞪大了雙眼。 初聽這話,頗是心動。明晚就要上交,而今晚她才堪堪抄好一遍。兩人同心,其利斷金。 可轉念一想,這是在欺騙賢妃。她怕賢妃怕得要死,萬一賢妃起了疑心,她又該怎么解釋。 浮云卿把筆一撂,“怎么幫?” 敬亭頤抬筆,模仿著她的字跡,流利地寫下幾個字。這幾個字里,有簡單的,有字畫多的,有模有樣。大眼一看,像浮云卿的字,再細細看來,竟然把她的筆畫轉折都學得一樣! 浮云卿瞠目結舌,誠心實意地拍著巴掌。 “敬先生,你怎么學什么,像什么?” 浮云卿不自主地朝他那頭傾身,眼眸黑得發亮,撲閃著鴉羽般的眼睫,一下一下地敲在敬亭頤心口。 “書讀百遍,其義自見。臨摹字體也是這道理。臣日日批改您的作業,怎么會不清楚您的字跡,還有您寫字的小習慣。” 說著寫了個“矢”字。 撇短,末尾朝上;捺長,末尾朝下。這是浮云卿的習慣。 浮云卿臉頰升起淺淡的紅意,心里暗嘆不愧是她選定的駙馬,與爹娘一樣了解她。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邊搭話邊抄寫,燭火滅了一盞又一盞。 幸而龍鳳燭整夜不滅,燭火又最亮,緊盯著洇墨的紙,眼也不覺酸澀。 浮云卿抄得認真,每每是敬亭頤先挑起話頭。 有時問最喜歡什么顏色,有時問最喜歡什么風景,有時問最討厭什么,有時問問生辰,再問問過往。 不覺間,他把浮云卿的許多習慣脾性,都套了出來。 她并不設防,有什么說什么。說最喜歡粉色,看見粉色心里高興;說最喜歡春三月,不熱不冷剛剛好;說最討厭離別,為此焦慮心煩;說生辰在大寒,她是冬日出生的孩子。 至于過往,她挑了一件事說。 “敬先生,你知道,我為甚這么愚笨嗎?” 敬亭頤安慰似的拍拍她撓頭的手,“哪有說自己笨的。您不笨。” 他滿眼認真,“您不笨。往后不要再咒自己了,好嗎?” 浮云卿重重地點了點頭。 笨不笨,有道很清晰的標準。她隨口一說,不曾想敬亭頤卻當了真,一時怔忡。 她沒由頭地嘆了聲氣,卻又被敬亭頤敲敲腦袋,“不要總是嘆氣。” 浮云卿撇撇嘴,被他磨得沒辦法,拍掉他的手說知道了,“我都記住嘍,絮絮叨叨的男mama。” “男mama?”敬亭頤擰起眉頭,“這是您給臣取的新稱呼么?” 他清楚地知道“男”與“mama”各自的意思。 可合在一起,被她喊聲,尾椎骨驀地涌起一陣酥麻,順著脊背,直沖他的腦袋。 強撐著鎮定,同時腦子飛快轉著。 他低聲嘟囔一句:“現在的年青孩子都是這么放肆嚜。” 浮云卿搭腔說哪有哪有,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賭道:“叫茬了,叫茬了。” 隨即說回正事。 她咳咳兩聲,“我吃奶吃到兩歲這事,先生知道嗎?” 敬亭頤說不知。實則哪能不知,他約莫要比浮云卿自個兒,更了解她。 不過他慣用一招來待她,即欲擒故縱。 敬亭頤直直望著她的眸,貼心問道:“中間發生了什么事么?宮嬪喂養孩子,大多交給仆婦婆子。賢妃肯下功夫,定是對您愛得深沉。” 浮云卿嘁了聲,“jiejie說,母乳喂養的孩子聰明,便從婆子手里把我接來,親自喂養。那時她溫柔和藹,事事縱容我。只要我聰明,天大的荒唐事也任我去做。約莫在我四五歲時,突然發生了件事。打那之后,jiejie就愈發嚴厲,最終成了如今這般不近人情的模樣。” 她故意留了個懸念,搬起杌子往敬亭頤身旁靠。 “先生猜猜,是什么事?” 敬亭頤搖搖頭,說實在猜不出。 他哪里會猜不出,叵奈浮云卿并不知曉他的小心思,講得起勁:“那年端午家宴,尚未開席,兄姊們都在賞花游戲,偏偏我是個愛吃的,趁人不注意,端來一碗山楂圓子吃。誰知那圓子竟被歹人下了毒,我吃了半碗,不省人事。再醒來時,腦子就成現今這樣了。” 往事攏在心頭,浮云卿頗是感慨,“五歲前,我與兄姊們處得并不熟絡。大抵他們都覺著我用腦子換了闔家安康,于是把愧疚化成了寵愛,慢慢的,民間就傳起我最受寵的風聲。闔家都寵我,什么都由著我來,除了jiejie。那歹人被捕時已服毒自盡,這事至今未查清源頭,擱置許久。說起來,這歹人還真大膽,居然躲過了光祿寺的驗毒,明目張膽地給皇家下毒!” 她揪著敬亭頤的衣袖,可憐巴巴地訴說:“原本我就不愛讀書,喜歡到處亂跑。中毒后,不僅不愛讀書,腦子也不中用了。jiejie她嚜,望女成鳳。見我成了扶不起的阿斗,愈來愈急,逼著我讀書寫字。往往是她急我也急,她氣我也氣。這么多年,誰也不服誰。” 敬亭頤滿眼心疼。 同樣一件事,別人稟給他,與浮云卿親口同他說,是完全不同的感覺。 他不知道怎么安慰。針不扎在自己身上,再好聽再實在的安慰話,都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浮云卿倒沒什么感覺。前塵往事,因因果果,若真要一件一件地計較,那這日子也別想過了。 她內心平靜,卻乜見敬亭頤眉目僝僽,晃了晃他的衣袖撒嬌,“哎唷,我忘提前說了,中毒的事可不是重點。” 她笑得霪,“吃奶吃到兩歲,風風光光地享過母乳的滋味,也養成了個習慣。” 她作困惱狀,唔了聲。 這般私密的習慣,敬亭頤倒真不知。 他側耳傾聽,心砰砰亂跳,耳廓燒得要比浮云卿身上的婚服還紅。 “不算好,也不算壞罷。” 浮云卿調皮地眨眨眼,“留個懸念,往后再告訴你。” 說著踅到拔步床邊,四仰八叉地陷進柔軟的床褥里。 困意止不住上涌,哪管字抄完了沒有,妝容卸了沒有,衣裳換了沒有。 誠如她自己所言,她愚笨,不聰明。 甚至許多時候,很鈍,并不能及時察覺到周遭環境的變化,周遭人的變化。 浮云卿干瞪著眼,撐著眼皮留下最后一句。 “先睡會兒,一個時辰后,敬先生你記得把我叫起來。” 岑寂的夜里,呼吸聲被無限放大,一聲一聲,響在敬亭頤耳畔。 這樣穿著衣裳瞎聊天的事,在別家夫妻身上,是荒唐。可在浮云卿與敬亭頤身上,便是再正常不過。 浮云卿有做任何荒唐事的底氣。 她向來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憑借那份虛無縹緲的喜歡,用她的權勢,她的滿身寵愛,甚至沒問過敬亭頤的意愿,就將他奪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