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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浮云卿在線閱讀 - 浮云卿 第37節(jié)

浮云卿 第37節(jié)

    “我想做您的駙馬。”韓從朗正經(jīng)說道:“我這副身子,清清白白。我的家世,不比在場任何一位男郎差。不求公主與我如漆似膠,只求您想起來時(shí),來看我一眼。我可以入贅,也可以與您搬出去住。我不介意您另尋面首,哪怕您面首三千,我只愿這里有我一個(gè)位置。”

    浮云卿眉梢一挑,“誰家做駙馬做得這么委屈啊。”

    再一想,這說的不正是二姐夫何狄嚜。甘愿戴無數(shù)頂綠帽,看著妻子與別人歡好,自己站在一旁吶喊助威。

    這算個(gè)什么事?

    “婚姻之事,講究男甘女愿。韓小官人說的這些,不像是來做駙馬,倒像是來做仆從的。”浮云卿笑得勉強(qiáng),“我與小官人剛剛見過兩面,你就自薦為駙馬。你是喜歡我,還是我的身份呢?”

    浮云卿一針見血的話,叫偷聽的胡佟心里暗爽。

    原來她遭遇的與公主一樣,只是她沒勇氣問出這句話。

    人情來往,有半句話說得不對,興許明日家里便要遭殃。她爹爹身居高位,全家出門在外都要謹(jǐn)言慎行,生怕被諫官揪住把柄,告到官家面前。可浮云卿不同,她是官家最疼愛的孩子。就是有諫官告她,那又如何呢?她不會受到半點(diǎn)傷害。

    胡佟豎起耳朵,繼續(xù)聽著。

    “我不喜歡隨便的男郎。”浮云卿說道,“你能對我這個(gè)公主說喜歡,也能對其他公主說喜歡。昨日見面,我們說了幾句話,今日見面,我們又說了幾句話。我僅僅知道你的名字,你的身份。而你,也僅僅只是知道我的名字,我的身份。只是知道這兩樣,便決定要做駙馬了么?”

    她又補(bǔ)充道:“僅僅見了兩面,你就要自薦為駙馬。那你倒是說說,你喜歡我什么?是喜歡我的姜黃衫么?”

    韓從朗被她數(shù)落得怔忡,“什么姜黃衫?”

    “你明明厭惡姜黃色,為甚當(dāng)我問起時(shí),你要說喜歡這個(gè)色呢?”浮云卿問道。

    原來昨日韓從朗走后,禪婆子立即向賢妃那處遞了口信。

    戌時(shí),賢妃捎來一封信。信上寫韓從朗此人心狠手辣,行事詭異。他相當(dāng)暴戾,某日只因家中仆從穿了身姜黃衣裳,他看不慣這亮眼顏色,便將仆從活活打死。

    這事被韓相掩了風(fēng)聲。而那被打死的仆從,正是原先在賢妃身邊伺候的人。宮人到年齡便能出宮,賢妃留意著宮人的去向,那一批宮人里,就死了這一個(gè)。

    信上再三勸誡,要浮云卿離他遠(yuǎn)些。此人狡詐陰暗,行事偏激,不可與之共事。

    浮云卿睞著他這身姜黃袍,愈看愈是覺得諷刺。

    韓從朗滿臉不解,“我確實(shí)喜歡姜黃色。”

    他說,“人的喜好是會變的。”

    浮云卿卻說:“我最不喜歡的就是變化。”

    這話把韓從朗噎得夠嗆。他心里的浮云卿,乖巧聽話,天真懵懂,從不會明面上給人難堪,會顧及所有人的情緒。

    她在敬亭頤面前的確如此,可為甚在自己面前,就變成了一叢扎手的荊棘呢?

    韓從朗手握成拳,藏在袖里咯咯作響。他的臉不自主地抽搐抖動(dòng)著,這是他生氣的前兆。

    偏偏浮云卿不知。

    她轉(zhuǎn)身走遠(yuǎn),去游廊外尋正喂著魚食的施素妝與榮緩緩。

    她回懟韓從朗的聲音,正好能叫閣樓里的人聽得清晰。游廊長,又多有彎彎繞繞。碰上幾個(gè)紈绔,都學(xué)著韓從朗的樣子,朝她叉手行禮,爭著搶著要做駙馬。

    “公主,您看看我,我不比那韓從朗強(qiáng)!”

    “是也。公主,您嫁到我家來,那是令我家蓬蓽生輝啊,我全家都會供著您!”

    “我家包了幾座山,您嫁到我家,游玩不成問題!”

    幾張臉在浮云卿眼前擠來擠去,他們刻意把話音抬高,戲謔的話聲蕩來蕩去,惹得哄堂大笑。

    幾個(gè)紈绔心知肚明,自個(gè)兒配不上公主。說這話,是為著腌臜閣樓里的韓從朗。

    浮云卿白他們一眼,“幾位哥哥,擋著道了。能否挪挪步,讓我過去。”

    她只覺心累,比拉了一晌犁的老黃牛還累。

    越暨蓮花池,她剛覷見兩位姐妹悠閑的身影,還未抬腳過去,便被一人擋了視線。

    她仰頭看去,擋在她身前的是一位眼生的小將軍。

    武將常穿著窄袖圓領(lǐng)袍與蹀躞帶,走路氣派威武,生怕別人瞧不出他武功高強(qiáng)一般。

    面前這位小將軍,還額外戴了件抹額,劍眉星目,器宇軒昂。

    “你是……”浮云卿疑惑地蹙起眉,問道。

    卻見小將軍臉頰騰地?zé)似饋恚t意蔓延至耳廓與脖頸,他不自在地四處亂瞟,身姿僵硬。

    “我……我……”

    他支支吾吾,忽地有些氣餒,小心問道:“您不記得我了么?”

    這下?lián)Q浮云卿驚愕起來。

    她搖搖頭,誠實(shí)道:“我不記得你。你是不是認(rèn)錯(cuò)人了?”

    不知是不是錯(cuò)覺,她竟在這廝燒紅的臉上,看出了幾分委屈。

    “您不記得十年之約了么?”

    “什么十年之約?十年前我六歲,我能與別人約定什么?”

    那人滿眼失望,“您還記得我的名字么?我叫落文馳。還記得嚜,十年前,您說落武弛聽起來更霸道。從武不從文,不落窠臼。因您這句話,我棄文從武,奔赴疆場。前半年打了勝仗,只是昨日才趕回來。幸好沒耽誤今日的相看宴。”

    浮云卿認(rèn)真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噢,我想起來了。”

    落文馳眼眸一亮。

    “你爹爹是左衛(wèi)將軍,五六歲的時(shí)候,他常抱著我去看軍兵cao練。你爹爹那硬茬胡須啊,可真是扎人。他那時(shí)只有你一個(gè)兒子,沒有女兒。看見別人家的女兒,就歡喜得不成樣子。只是他那張威嚴(yán)的臉,肆意生長的胡須,老是把別人家的女兒嚇哭。”浮云卿忽地有些感慨,“幼時(shí),不管是文官還是武將,都愛去逗我。可長大了,他們又拿那些禮法約束我。我對他們是又愛又恨啊。”

    倏地想起什么,浮云卿又問道:“你說的十年之約,是什么?”

    落文馳滿心失落。她的記憶里,沒有半點(diǎn)位置屬于他。

    “您說,要是仗打得好,就給賞我個(gè)做駙馬的機(jī)會。您與我約好十年后再相見。”

    “我……當(dāng)真說過?”浮云卿瞠目結(jié)舌,怎么又來個(gè)拿“駙馬”說事的。

    “我與您初見,是在司天監(jiān)里。那時(shí)您六歲,我十二歲。您躺在渾儀里數(shù)星官,我莽撞推開了殿門。您還記得嚜,那時(shí)您正好數(shù)到北落師門星,而我一個(gè)姓落的小子闖了進(jìn)去。我們常在司天監(jiān)見面,后來我隨爹爹出宮,自此再未見面,直到今日。”

    這不是誆騙人的假話。

    浮云卿的幼年安逸愉快,這些記憶于她而言,太過平常,甚至平常到枯燥無味,于是她早忘了個(gè)干凈。

    可這段記憶,卻令落文馳念念不忘。他生來不是練武的料,疆場殺敵,浴血奮戰(zhàn),吃過多少苦,他自己也說不清。

    他想了十年的人,記得他爹爹,卻不記得他。他日思夜想的十年之約,可她卻懷疑是否說過。

    最怕深情不值錢。

    浮云卿睞見他滿臉落寞,安慰道:“過去記不記得不重要,眼下才重要。我現(xiàn)在記得你的名字了。落文馳,少年將軍,從武不從文,不落窠臼。你看,我記住你了呀。”

    聽及她這話,落文馳跌宕的心,旋即飛躍起來。

    他若是有尾巴,此刻約莫都要搖出殘影了。

    他重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好。

    他低頭看著浮云卿。

    十年未見,他不自覺地染上了武將狂躁的氣息。可只要站在她身邊,他的心就平靜得像一彎清溪。

    正想再說些什么話,卻瞥見她身后飛過去幾道人影。

    “誰!”

    落文馳將浮云卿攬到身后,可他呵斥的話卻嚇得浮云卿身子一抖。

    不愧是武將,話音中氣十足。

    浮云卿往前扒扒頭,“怎么了?”

    五大三粗的男郎沒看出什么怪異之處,他只望見一院穿著花里胡哨的小娘子,走來走去,看得他心煩。

    卻是浮云卿眼尖地鎖定那幾道人影。

    藏在廊柱后,自以為藏得很好,可頭上的牡丹釵卻暴露了她們的身份。

    在閣樓內(nèi),她們就盯著她。及至蓮池,居然還在盯著她。

    浮云卿的眼神并未在廊柱那處多做停留,轉(zhuǎn)眸盯著落文馳架起來的胳膊。

    許多百姓都會養(yǎng)一只大黃狗,栓在院門口看家。大黃狗忠誠,勇敢,時(shí)刻不敢懈怠。

    不知怎的,她覺得落文馳就像一只忠誠的大黃狗。他護(hù)在自己身前,一臉認(rèn)真,反倒戳中了她的笑點(diǎn)。

    “落小將軍,你隨意走走。我還要去見人。”

    落文馳點(diǎn)點(diǎn)頭,可他并未挪步,依舊守候在此。他看著眼前一群小娘子,倍感頭疼。于是抬眸數(shù)起簌簌竹葉。

    蓮池池面落著綻放的蓮花,水下游著無數(shù)尾錦鯉。

    這池里的錦鯉被游人投喂得又肥又懶,知道不缺吃,連搶都不去搶,只是傻傻地張著嘴,有糧就吃,沒糧就吃暑氣。

    “盅里都沒魚糧了,你們倆,這是在喂空氣嚜。”

    浮云卿拍著施素妝與榮緩緩的肩,戲謔道。

    緩緩尷尬地笑了笑,“一直在等你,邊等你邊喂魚。這下魚也喂完了,你也過來了。”

    素妝意味深長地朝浮云卿眨巴眨巴眼,“又是你的情緣?”

    浮云卿說哪有,“我與他幼年相識,不過我不記得他了。”

    緩緩補(bǔ)充道:“但人家還記得你。”

    浮云卿坐到二人中間,放松地聳了聳肩,“我是第一次來赴相看宴,沒什么經(jīng)驗(yàn)。來之前慌得不行,可我jiejie卻云淡風(fēng)輕。她說,這有什么值得慌的,去了就不會慌。我現(xiàn)下是懂了,怪不得不慌呢。別說挑中意人了,就連能看順眼的,都沒幾人。難怪相看宴年年辦,年年人數(shù)爆滿。小娘子家各有各的好,可這男郎,盡是歪瓜裂棗的。”

    緩緩說那是,“男人與女人不同。女人要賢惠顧家,要美艷動(dòng)人,什么都得會,人家才娶你。這男人呢,就算什么都不會,依舊能娶到妻子。娶的啊,往往還是十項(xiàng)全能的女人。”

    這話是肺腑之言,可正好戳到施素妝的痛處。

    她的情郎,沒人瞧得起。日積月累的,只要話頭轉(zhuǎn)到男人身上,她就十分敏感。

    緩緩后知后覺這話說得不妥當(dāng),忙補(bǔ)道:“不過婚姻一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咱們有咱們的看法,但別管怎么樣,人家過得幸福就好。”

    浮云卿頷首說在理。

    素妝又道:“相看宴有局限,來往都是京城人,看來看去就那幾位。大多數(shù)貴胄世家,嫁娶并不靠相看宴,而是靠友人推薦或榜下捉婿,尤其是靠榜下捉婿。各州人杰在東華門外唱名,誰好誰不好,一眼便能看出。考取功名,宦海為官,這樣的女婿才值得托付。”

    浮云卿氣餒道:“要是早知相看宴是這般讓人失望,那我就不來囖。”

    素妝拍拍她的肩,“皇家與世家不同。世家要穩(wěn)固地位,少不了來往。推杯換盞,攜壺挈榼,說說笑笑,這就是來往。他們不止為自己而來,更是為家族而來。你看這處歡聲笑語,可真正發(fā)自肺腑的笑,又有多少呢。說到底,都是為自身利益罷了。”

    蜉蝣殘生,似這一池水。有人是端架迎客的蓮花,需得時(shí)常美麗,才能茍活于世;有人是天生好命的錦鯉,不論勤奮還是懶散,都會受盡喜愛;有人是池底終日不見光的淤泥,奉獻(xiàn)自我,到死也沒被看見。淤泥兢兢業(yè)業(yè),卻過得辛苦;蓮花常受稱贊,卻過得拘謹(jǐn);錦鯉毫無作為,卻過得歡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