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 第8節
第7章 七:交鋒 ◎吃慣了甜,向來便會忘了苦。◎ 國朝娘子家及笄前,爹娘常給起疊字小名,待及笄后再起個上得臺面的正經名。 當年榮母分娩時,用光了力氣,扣著被衾無力地喊:“容我緩緩,容我緩緩。” “緩緩”二字,便由此得來。 緩緩說要容她緩緩,頗有輕諧之意。 浮云卿知她每每緊張便會說這句,一時也不急,拉著人進大三門。 花架上的金剛鸚鵡小眼珠提溜一轉,見客人來這處走走逛逛,嘰嘰喳喳地開口:“客人,買罷!買罷!” 倘若客人搖頭走遠,這鸚鵡便大為不滿,泄下一泡污穢,在主家氣憤的怒罵聲中咯咯嘲笑。 浮云卿恰與鸚鵡打了個照面,忙雙手合十:“貴家饒過!貴家饒過!” 說罷趕忙貓著腰,拉緊榮緩緩走遠,“現下緩過來了么?” 榮緩緩頷首,走到人少的地方,小聲開口:“我只與那小官人有一面之緣。那人肚子鼓鼓,臉蛋圓圓,臉上沒一處出彩的地方。眼睛狹長窄小,鼻塌唇厚,闊面大耳,實在不出眾。何況他又與素妝阿姊一般高,便讓我覺著他高攀……” 背后議論人家小兩口的事總是不該的。榮緩緩說罷,臉頰微紅,羞赧抿唇。 丑不丑,美不美的,全憑比較。 浮云卿長在禁中,禁中是個什么地兒?那是沒丑人的地兒。宮婢與小黃門都要五官端正,禁衛軍身姿高大,孔武有力,后宮各閣娘子貌比花嬌。浮云卿長這么大,就沒見過丑人。 貴胄世家亦是如此。 眼下聽及榮緩緩這番描述的話,浮云卿心里拔涼。 “到底還是她的事,我們不好置喙。等我處理完府里的雜事,再約她出來好好說說。” 這個話頭不再多言。 娘子家出去一趟不易。暨至相國寺,浮云卿扯著榮緩緩繞進后院,想尋尋她三哥。 “小六,長老會出來見我們么?”榮緩緩隨她貓腰躲在假山,小聲問道。 浮云卿說不知。方才三哥披著袈裟的身影在她眼前一晃而過,然真做等待時,卻再也看不見人影。 “走罷,眼下不是時候。不急于一時。” 比及四月初八浴佛節,寺院大辦齋會,自然有機會相遇。 再見施素妝時,已是月明星稀。仨人圍著相國寺走上半圈,便多覺無趣,忙說改日再聚。 * 戌時,公主府。 月如瑩盤,銀齏沫子似的月光鋪成一張絲滑綢錦。 敬亭頤解下攀膊,叫女使把膳食端至珍饈閣。 一身炊火氣,敬亭頤掃掃袖,繞進院里換了身干凈衣裳。 簌簌竹影搖曳,瘦削的身姿被涼風吹得更薄。 隱忍的咳嗽聲被風吹散,敬亭頤剪掉桕燭,甫一出院,就睞見禪婆子靠墻堵著路。 禪婆子沒提燈,一半身子藏匿在黑魆魆的夜里,一半身子則立在月明地下。活生生的人被割裂成兩幅模樣,半扇人面,半顆鬼心。 脧見敬亭頤邁過石檻,禪婆子冷言道:“別當我看不出你的心思。” “敬某沒什么心思。” “你接近公主,有何居心?” “敬某從未做過僭越之事。官家任我為公主夫子,我便只會是公主夫子。” 敬亭頤神色澹然,聲音依舊清朗。然仔細聽,便能辨出其中不易察覺的對抗意味。 他的眸子比黑夜還濃,莫名叫禪婆子心里發毛。 他確實沒做過僭越之事。主動的事情,都是浮云卿在做。 禪婆子沒攔人,眼睜睜看著那道身影走近,走過,走遠。 他邁步又輕又大,脊背比豎桿還直,清冷倔強。 “公主是賢妃娘子的公主。” 禪婆子嘟囔一句。言訖,覷了覷那進略顯寒酸的院子。 院里只有一顆歪脖子松樹與數從綠竹。屋門緊閉,毫無人氣。 這樣靜寂的院,這樣捉摸不透的人,從來不屬于公主府。可這些偏偏存在,還愈發厲害地往府里扎根。 禪婆子知道,愈是任由這些野蠻生長,愈是后患無窮。 那廂浮云卿竄進了珍饈閣,猛地深吸口氣,似要把這飯香吸進心里。 她對敬亭頤笑了笑,“今日的膳食也是敬先生做的么?” 敬亭頤說是,“手癢,一時興起,便趁著勁頭還在,做了些菜。” 他承認自己的貿然,于是小心翼翼地問道:“公主會怪罪臣么?” 浮云卿一愣,她那榆木腦袋哪里能想到這處去。赧然地嘿嘿一笑,硬拉著敬亭頤坐到身旁。甚至不顧一旁女使的阻攔,動筷后,先給他夾了片炙羊rou。 “先生辛苦啦。我感謝還來不及呢,又怎么會怪罪你呢。” 甫一落筷,一旁候著周不乙便有意無意地哼哼幾聲。 他這一哼,倒是提醒了浮云卿。 “先生廚藝甚好。不過我想,往后,就不要再進出小廚房了罷。燒火做飯畢竟是廚子該盡的本分,先生也不是專程來府里做飯的。” 話音一落,敬亭頤的笑可見地僵在了臉上。 敬亭頤心里了然,然面上卻怎么也掩不住落寞。 “臣聽公主的,是臣僭越了。臣不該把府邸當成家,不該生了照顧家人那種……不該有的心思。” 他沒動筷,那片炙羊rou安靜地躺在碟上,剛開始還冒著騰騰熱氣,而今卻涼得徹底。孤零零的,和敬亭頤一樣。 “不是,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浮云卿連連擺手。 她正不知道該怎么解釋,便見敬亭頤兀自站起身來,作揖行禮。 “臣失態,是臣之錯。臣先告……” “退”字還沒說完,一道柔軟的觸感倏地降臨。 腦子些許延宕,片刻后,敬亭頤方反應過來。 浮云卿的手緊緊撳著他袒露在外的手腕,肌膚相貼。她托起他的手腕緩緩上提,一帶拽直他的腰。 女孩的指腹暖熱光滑,無意劃過他腕處蜿蜒的靜脈血管,隨著他直起身,指腹也跟著劃過幾道不算飽滿的圓圈。 女孩抬起頭仰望他,虔誠認真。 想及先前誰曾說過,握手言和。 浮云卿噯一聲,抬起手,靈活地鉆進敬亭頤交叉的雙手,輕輕一碰,緊閉的雙手便松懈開來。 她牽起敬亭頤的手,輕輕晃了晃。 “握手言和呀。” 敬亭頤沒有立場,也沒有勇氣去拒絕女孩的貼近。 浮云卿勾起唇,聲音嬌俏:“膳食誰都可以做,我不在乎這些。可讀書這件事,只能我和敬先生做。” “我的心思,先生明白么?” 她的話語繾綣,似瘋長的藤蘿纏在耳邊,一句句地訴說世間最動聽的情話。 恍惚,敬亭頤以為,他們是被祝福的眷侶。 然下一瞬,他便將手飛快地從她手里抽離出來。 他再次行禮,“臣有事,先行告退。” 他怕再多待半刻,心里那堵萬仞城墻會傾然崩塌。 吃慣了甜,向來便會忘了苦。 甜只給公主便好。 作者有話說: 小浮云:還有一件事,只能你和我做。(瘋狂暗示) 夫子:臣聽不懂。(微笑) 小浮云:不信。 第8章 八:想念 ◎好想敬先生呀。◎ 昨晚浮云卿睡得不甚踏實。 清早女使推門進來,瞧見她手拽軟枕,雙腿剪著被衾。幾縷發絲雜亂貼在臉頰,臉蛋紅撲撲的,像糯糯的糍粑。 側犯挑桿支起雕窗,旖旎光景躍進罅隙里,燙金光影灑遍半面床榻。 尾犯俯身,悄摸摯下浮云卿那胡亂蹦跶的發絲,哄著,“公主,該起床梳洗了。” 尾犯的嗓音本就軟得膩歪,這遭又刻意放輕許多,輕飄飄的聲音蕩在浮云卿耳邊,她只當是雜言雜語。 “休沐的時候不用去禁中請安,且容我多睡一炷香。” 側犯噯了聲,說不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