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張小屏上的殘缺很多，四處都有灰暗的缺口，像是書頁被人硬生生撕成了數片。他便伸出手指耐心地點，讓大大小小的缺口盡數復原。那些歡笑的章魚人，正在林間勞作的章魚人，在溪水里嬉戲玩鬧的章魚人便都重現呈現在畫面里。

    將這面小屏恢復，季聽繼續往前。長畫卷里閃爍的小屏越來越多，他在點開幾面后，發現這些小屏還可以左右撥動，就像看動畫片時的快進和后退。

    但快進和后退不能太多，撥一小段后會再也撥不動了，只能換下一面。

    其中一面小屏吸引了他，他伸手點開，放大，呈現出立體的三維場景。不想卻看見了數架運輸機和機甲，看到了凱旋二廠和那堆積如山的章魚人尸體。

    這些章魚人尸體不同于他之間在沼澤里見到的白骨，都被折磨得形銷骨立，層層堆疊在大卡車上，一輛接一輛地運向沼澤地。

    季聽承受著這畫面帶給他的直接沖擊，身體發著抖，臉色也變得蒼白。他心里滿是恐懼，慢慢后退幾步后，小聲喚了聲哥哥。

    “哥哥……”

    安靜的空間內沒有戚灼的回應，季聽猛地轉頭就奔向了光道前方。

    但他跑出一段后又停下腳，一邊急促地喘著氣，一邊轉過頭看著那張小屏，接著便忍著內心的恐懼，慢慢往回走。

    他將那副畫面慢慢往后撥，一直撥，撥到幾艘星艦剛抵達堪塔星，一群章魚人走出森林，好奇地看著那些荷槍實彈的軍人。

    季聽不等接下來發生的那一幕，只飛快地涂抹。他的指腹擦過那些星艦和機甲，如同橡皮擦擦掉錯誤的線條，讓那些鋼鐵機械全部從畫面里消失。

    他將畫面繼續后退，一直退到最開始，看見幾個人在大屋子里商量去抓章魚人，頓時豎起眉毛，將這些人也從畫面上抹掉。

    “你們不能去抓章魚人，你們太壞了。”他嘴里念叨著。

    接下來在修復長畫卷上的空白和缺口時，他只要看見類似畫面便如法炮制，能涂抹的就涂抹，或者干脆將那些血腥和灰暗用明亮的色塊替換。

    他在眾多畫面里看見了螅人進攻龐隆城……

    換掉！

    將黑云密布的天空換成湛藍一片，將那蝗蟲般密集的機甲換成飛翔的小鳥，將數道激光炮換成掛在天上的七色彩虹。

    在他的不斷涂畫下，彈坑填為街道，焦炭成為林木，廢墟重新拔起為幢幢高樓。

    季聽越來越熟練，手速也越來越快，他一邊往前走一邊挑挑選選，并不斷揮動胳膊，嘴里也不斷念叨著。

    “星艦在打仗！換掉！看我的無敵旋風沖沖沖大招，把你們都打飛換掉！……機甲在發射激光炮！換掉！”

    從小心修改到大片涂抹，他的動作幅度越來越大。螅人和人類的戰爭場面不斷被他拎出來，前進后退地進行修改，取而代之的全是他喜歡的畫面，比如藍天白云或是一道彎彎的彩虹。

    小屏不斷變幻，數量無窮無盡，但他似乎與這時空長流有著某種緊密關聯，那浩瀚畫面里不斷呈現出與他有關的小屏。

    他被其中一面小屏吸引住，停下腳，好奇地點開。

    這是一間病房，病床上躺著的女人瘦骨嶙峋，兩眼深深凹陷。一名七八歲的小男孩坐在她身旁，拿著她的手貼在自己臉上，依戀地輕聲喊著mama。

    季聽不認識這名小男孩，但覺得他很眼熟，長得很像哥哥，便盯著他不轉眼地看。

    小男孩看似鎮定，但滿臉都是掩飾不住的恐慌和不安，季聽瞧了會兒后，伸出手指輕輕一點。

    原本的病房背景換成了滿是鮮花的大院子，身體健康臉色紅潤的年輕女人站在一從花草前，牽著小男孩茫然地四處張望。

    “mama，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你可以站起來了！mama！你能站起來了！”

    ……

    季聽對小男孩揮了揮手，心情愉悅地繼續往前走。左邊小屏里出現一架正在飛行的機甲，他不是很感興趣，便沒有搭理。但那副場景卻一直跟著他，不斷出現在他身周的其他小屏里。

    “為什么老是看見你呢？真是拿你沒有辦法。”季聽只得停下腳步，點開放大，卻在那機甲里看見了兩張熟悉的面孔。

    “哥哥，我們這是去哪兒啊？”

    “我知道前面有片林子，里面長著羽格蘿，你不是老嚷嚷著想養盆草嗎？我去給你摘點。”

    ……

    季聽驚喜地叫了聲：“戚上尉叔叔，小周哥哥。”

    機甲降落在一處樹林前，他看見戚上尉叔叔滑下機甲，拔出粒子槍，進入了茂密叢林。

    “小心啊……”季聽隱約能聽到猛獸的嘶吼，趕緊提醒。

    他想看得更多，但這張畫只往前撥動了一點點就再也撥不動了，像是進度條走到了頭。不過他看見周圍的其他小屏里也是他倆，便點開了另一張。

    但這次畫面里不是樹林，而是冰冷幽深的太空。數道激光炮在無聲地穿梭，光亮映照的范圍內可見幾艘戰斗艦和一群機甲正在激戰，而他們前方不遠處飛行著四艘大型星艦。

    他看見小周哥哥駕駛著一架破破爛爛的機甲，堵在一艘星艦的破洞處，一架螅人機甲正朝他沖去，將他撞進了身后的通道空間……

    全身彈孔的機甲內卷起氣流風浪，小周哥哥去解身上的cao縱器，拼命搖晃，掙扎，大聲痛哭，聲嘶力竭地罵著季云。

    而副cao縱器里那個身著太空服的人一動不動地站著，胸口不斷往外涌出紅色的血珠……

    季聽急促地喘著氣，趕緊上前要擦掉那些螅人。但他想了想后，直接將場景往回撥，一直撥到艾爾瑪號剛進入拉米星系時停下，再尋找到正從遠方趕來的那一群螅人戰斗艦，將他們一個不剩地涂擦干凈。

    他在這幅場景里仔細找尋，確定再也沒有螅人后，這才將它縮小。但他沒有立即讓縮小的小屏回歸長畫卷，而是左右看了看，滑動手指，將小屏撥到最下方，并微微凸出于后方的長畫卷。

    這張小屏便獨立懸浮在低空，變得和其他畫面有所不同，畫面也閃著瑩潤的柔光。季聽蹲在那小屏前認真叮囑：“這是我的泡泡浮力招，你們別回去了，萬一那里面還有螅人呢？你們就在這兒，別回去了。”

    他并不認為小屏里就是真的戚上尉叔叔和小周哥哥，但哪怕是在看很奇怪的電視，他也不想他們有危險。

    支撐柱外，屋內的氣氛與剛才的歡欣不同，很是沉悶壓抑。

    戚中校和戚上尉從戚少將嘴里知道了父親的事情，度過那段剛聽到噩耗的悲慟后，戚中校依舊垂著頭，雙手捂著臉，戚上尉則進了衛生間，用冷水嘩嘩沖自己的頭。

    “呀呀……”狗蛋去摸戚灼滿是紅絲的眼睛，戚灼將頭側開。狗蛋盯著他瞧了片刻，便舉起手在腦袋邊轉圈圈。

    他雖然年幼，卻也知道他這樣做時別人都很歡喜，但戚灼現在沒有心情，只握住那兩只胖乎乎的小手，遞到臉上貼了貼。

    戚少將站在窗前，沉默地眺望著遠方，大季聽走到戚中校身旁，將他的頭攬進懷中，輕輕拍撫他的背脊。中季聽陪著飯團，卻一直心神不寧地看向衛生間，在將一個鐵皮玩偶遞給飯團后，他小聲道：“寶寶，我去看下戚上尉叔叔，你自己先玩著。”

    “好。”飯團應聲。

    中季聽走進了衛生間，一直坐在沙發上的j卻突然站起身，有些驚訝地啊一聲。

    屋內所有人都看向了j，包括埋著頭的戚中校，戚灼急聲喝問：“怎么了？是不是季聽出什么事了？”

    j見所有人都面露緊張，立即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又緩緩坐回沙發：“沒事，季聽很安全，一切進行得也都很順利，只是剛才發生了一點讓我覺得吃驚的小插曲，不過一切都很合乎情理，也很正常。”

    屋內再次沉默，只聽見衛生間內的嘩嘩水聲，飯團伸出脖子張望：“小舅舅怎么還不出來呀？”

    大季聽便喚了兩聲：“戚上尉，小狐貍。”

    衛生間內沒有任何回應，幾人臉色陡變，戚中校和戚少將同時沖了過去，只見狹小的空間內已經空無一人，只有水龍頭還打開著。

    “他倆人呢？”戚少將倏地轉身，神情凌厲地看向了j。

    j卻攤攤手：“不是我干的。”

    他指向半透明屏障，那沙沙的怪異音色里也帶上了幾分無辜：“我說的那段小插曲，就是你們的小季聽剛為他倆創造了一個新世界。”

    “新世界？什么新世界？”

    “他倆從此脫離了主時間線，不再是你們人生中的一段，而是有著嶄新的、不可知的未來。他們的世界是從時間長流中增生出的新世界，以后的一切發展與你們無關，這是一個不受結局限制的，真正意義上的平行時空。”

    第133章

    艾爾瑪星艦指揮所里, 三維大屏上顯示著此時太空里的情況，秦梓霖和周肯神情嚴肅地站在最前方，身后則立著一群紅楓軍軍官。

    戚上尉站在一眾軍官里, 神情怪異地左右打量，他身旁那名軍官忍無可忍地低聲問道：“馬上就要進入躍遷點了, 你老是東張西望地在做什么？”

    “小鵬，我們這是在去哪兒？準備干什么？”戚灼也壓低了聲音。

    軍官嘶了一聲：“你怎么回事？剛才不是你在向總指揮匯報情況嗎？傻了？”

    戚灼頓了頓, 很敷衍地道：“半分鐘前，我短暫失憶了。”

    軍官：“……”

    “快給我說說。”

    軍官不知道他究竟在玩什么花樣, 卻也老實回道：“我們馬上就要到達拉米星系, 然后從拉米星系的躍遷點去往子楓星系。紅楓軍在子楓星系建立大型基地，我們去和他們匯合。”

    “……拉米星系。”戚灼頓時變了臉色。

    “艾爾瑪號還有十秒進入躍遷點。十、九、八……”

    “總指揮！我們不能去往拉米星！不能進入躍遷點。”

    系統倒計時和戚灼的喊聲同時響起, 戚灼也已經沖到了秦梓霖身旁，按下桌上的通話器, 厲聲喝道：“讓星艦轉向！現在馬上讓星艦轉向！”

    “三、二、一！”

    艾爾瑪號開始劇烈震顫，整艘艦已經沖入了躍遷點，整間屋子里的人都左倒右歪。戚灼丟掉通話器抓緊桌角，眼睛盯著那塊已經丟失信號的三維屏, 心里已經明白，他這是要再一次面對災難和死亡。

    他上一刻還站在洗臉池前，睜著通紅的眼睛看著鏡子里的自己, 水流順著發絲往下淌。結果下一秒就立在指揮所人群里，等著艾爾瑪進行躍遷。

    他記得季聽在那瞬間剛進了衛生間，不知道現在在哪兒, 有沒有也來到這里。

    此時的艾爾瑪研究所里, 季聽抓緊了門背后的把手, 一邊盡量穩住身形, 一邊打量四周。星艦劇烈震顫，那些熟悉的儀器和器皿都發出碰撞的聲響，身旁的白伽也在說個不停。

    “……我已經解開這道算法，生命基因培養可以開始了……”

    星艦穿過躍遷點的瞬間，所有的晃動都消失，房間內也終于平靜下來。季聽盯著骨碌碌滾到自己腳邊的一只燒杯，聲音輕緩地問：“白伽，現在是什么時間？”

    白伽看了眼手表：“下午4點。”

    “不是，我問的日期。”

    “11月20號。”

    “年份呢？”

    白伽有點奇怪，卻也還是回道：“3546年。”

    3546年11月20號……他又回到了那一天，艾爾瑪號出事的那天。

    季聽的臉色迅速變白，正想繼續追問，身上的通話器就發出了響聲。

    他看著來電顯示，看著上面的戚灼兩個字，卻遲遲不敢按下接通。

    ——對面的戚灼會是誰？是我的哥哥嗎？我回到這一天來了，他跟著一起來了沒有？

    “你怎么不接？是哥哥打來的，應該是有事找我們。”

    在白伽的催促下，季聽還是按下了通話鍵，接通的瞬間都發不出聲音，喉嚨上下壁像是黏在了一起。

    “崽，崽，是你嗎？是不是你？”通話器里的聲音也明顯發緊，還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