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花落盡 第66節
第104章 “賣報賣報,新出爐的《朝暉早報》,頭版頭條,上海灘新晉大亨何梓明發結婚公告,與神秘女子楊依依結為夫妻。” “來一份。” “給我也來一份。” 清晨的寒氣被餛飩店香飄四溢的蒸汽驅逐著,進出的客人被報童的吆喝聲吸引,紛紛掏錢看個熱鬧的八卦。 “何梓明結婚了呀,之前沒聽說訂婚啊,是誰家撲了這么個金龜婿?”一個姨娘打扮的女人挑眉笑道。 “這個楊依依是誰啊,整個頭版就寫了一個結婚公告,連男方女方的具體信息都沒寫,哪有這樣結婚的,還是商界大佬,哎喲不怕丟人的呀!”戴眼鏡的中年男人撅著厚唇,手中抖動著報紙嘖嘖議論道。 “肯定是你眼花了。”身邊的太太搶過報紙不甘心的看了一遍,又翻了好幾版,沒有發現其他的佐證,失望的放下報紙。 “有錢人就是古怪,都買頭版了,還搞得不明不白。不過聽說何梓明雖然有錢有勢,賣相又好,但是脾氣古怪得很喲,在他下面做事的人都戰戰兢兢的,這個不知道從哪娶來的何太太未必有好日子過哦。” “對啊,他的風評也不好,黑白通吃,心狠手辣。之前楓丹白露爆炸案一開始不就說是他做的嘛,簡直是恐怖,炸死了那么多人,搞得直系奉系在上海打仗,我們上海哪里打過仗的!還好孫傳芳厲害的,十幾天就搞定了戰局,把奉軍一路打回了山東。” “是呀,那些天嚇死我了,叫你別出門還出去。報紙每天一個爆炸新聞,什么傅其昌勾結日本人搞爆炸案,試圖謀殺何梓明被擊斃,劉宗望被一個孤女報仇刺殺。” “是啊,刺殺劉宗望的新聞我還記得,是楊其霖的女兒嘛,真的厲害,那幾個月新聞一直都有講她,奇女子呀,當時被判了死刑,后來民眾情愿嘛,要求放了她,最后怎么樣了?” “沒有消息哦,北京段政府因為這個事情引起的政治風波內斗不斷,先是死了劉宗望,報紙還公開了他當年聯合袁世凱害死了楊其霖,這些賣國賊,二十一條這事又被拿出來罵了好久。得了好處的是劉清仁,他升任北洋總司令。有消息說暗殺劉司令的計劃是劉清仁背后指使的,不過也沒證據,可能人家已經擺平了上面的關系,平步青云了。那個孤女沒有再被公開審訊了,聽說都已經被秘密處決了。” “唉,真是可憐。對了,她叫什么名字來的?” “楊依依。”桌子背后有一個男人接了話,同時放下了手中報紙,站起身來。 那太太轉過頭來看著這個男人,只見他穿著黑色的毛衣,手上拎著件深灰色的呢絨大衣,頭上戴著一頂黑色的禮帽,遮住了半張臉,非常消瘦的臉,高挺的鼻梁,蒼白單薄的嘴唇,像禿鷹一樣狠戾孤獨的眼神,每一道線條都像是技藝精良卻沒有心的巧匠雕刻出來的,有著美感但沒有生機和溫暖。他渾身散發出陰冷的氣息,讓人看了一眼絕不會上前說話。 那太太趕緊轉回頭來,她用手輕輕的拉著她先生的袖子,一個勁的對他使眼色。 “什么?”先生不明其用意,疑惑的看著她。 “哎呀,怎么傻乎乎的,剛才叫你看,現在人都走出去了。” 先生趕緊順著她的目光往外看去,只看到一個孤冷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在紛飛的雪中。 “誰啊?” “就是我們剛剛議論的何梓明啊!” “楊依依?”兩人同時回想起來他的話,一起搶起了報紙,重新閱讀著這則簡約的結婚啟事,驚訝的互相對望了一眼。 何梓明在寒風中走回了自己的寓所,阿蘇已經打開門來。 “大少爺,您回來了。”說著她接過何梓明遞來的帽子,幫他把積雪的外套脫了下來。“您快去火爐邊烤烤火吧,沒想到今天一大早就下起雪來。” 何梓明一言不發的走過去坐在火爐前的搖椅上,目光投向壁爐里火星,眼睛里跳躍著火光,卻沒有一絲的溫度。 “大少爺,今天出版的報紙都買回來了。”阿蘇把一堆報紙放到了他手邊的茶幾上。 “嗯,你去忙別的吧。” 阿蘇應了一聲,不安的看了大少爺兩眼,看他拿起了報紙,一份一份認真的翻看著,每一份報紙的頭版都是一樣。 “結婚啟事 何梓明先生與楊依依小姐公布婚訊。” 看到最后他閉上了眼睛,把一沓報紙抱在懷里,緩緩低下頭,不知道看向哪里,周身散發著孤獨和傷心的氣息。阿蘇不敢再看,點著腳尖進了廚房關上門。過了一會兒,客廳里隱約傳來男人壓抑的嗚咽聲,如同冰天雪地里的幼狼失去了依靠。 阿蘇擦了擦眼角的淚珠,這一年來她見到過大少爺傷心欲絕的情景,她都會跟著暗暗的流淚。以往跟了他那么多年,他從來沒有哭過。她知道大少爺心里苦,但不知道他到底經歷了什么,但是一年前她從鄉下回來上海之后,發現一切都變了。 以往的大少爺雖然經常被何老爺訓斥,也沒有什么權力,顯得冷淡少言,但是眼中有著青春氣息的靈光,而且事實上他很心軟,阿蘇總是在他面前嘰嘰喳喳的說這說那的,他雖然覺得呱噪,但是也偶爾聽一聽,笑一笑。 而現在,阿蘇幾乎不敢在他面前多說一句話,只是做好分內的事情,就去到他看不到的地方,不再打擾他。他變得陰郁,暴躁,桀驁,冷酷,有著讓人不敢靠近的氣場。 過了很久,客廳的電話響起了,何梓明幾步快速的奔到電話前,抓起了聽筒,他神情緊張肅穆。 “怎么樣?有消息了嗎?” 聽到電話里的聲音,他眼神變得鋒利,“我說過不要給我找任何借口。” “真的不是我找借口,上個月派去的幾個暗探都被劉清仁發現殺害了。”電話那邊緊張的說道。 “繼續派探子進去。”何梓明聲音冰冷。 “何老板,為了這事已經折損了十幾個我們情報部門的精英了,孫將軍不肯再繼續投入了。”那邊的聲音更低了。 “不肯投入?是不是每個月的軍費我也可以不投入了!” “何老板,我們孫將軍不是這個意思,而且這一年孫將軍跟北京那邊都撕破了臉,還不是為了保您的周全啊,這個事不是不辦,是劉清仁現在正是大權在握的時候,風頭正勁,我們從長計議啊。” 何梓明猛得舉起電話機憤怒的砸向了地面,狂躁的在客廳里踱步。 “阿蘇,把我的煙槍拿來!” “是,大少爺。”阿蘇匆忙從廚房里跑出來,去取了煙槍,為他點上了火。火光照亮了他蒼白的臉,阿蘇只感到心疼,當年的大少爺是多么的俊朗帥氣,有一雙充滿富有朝氣的清亮的眼眸。短短一年時間,就被摧殘的如此模樣。 她想勸他,可是她不敢。 如今的何梓明成為了上海灘頂尖的人物,這一年他踏著傅先生的尸骨在上海灘迅速的崛起,雷霆手段收購了傅先生旗下的無數產業。利用手中的金錢跟孫傳芳行程了更穩定的合作,爆炸案之后,孫傳芳保住他全身而退,劉宗望死了,劉清仁的精力都在對付軍中阻礙他上位的絆腳石,對何梓明并沒有窮追不舍。 何梓明如此年紀就成為了叱咤風云的大佬,金錢跟權力一樣,可以左右人的命運,決定人的生死。他在商場上殺伐果決,貪婪的吞噬著金錢,不擇手段的踩著無數人的錢財血rou迅速的走上了青云之巔。但是他并沒有從這些金錢和成功中獲得快樂,而是更加的暴躁易怒,更加的狠戾多疑。 他沒有搬去匹配他身份的豪奢的公館,只是把隔壁一棟小樓高價買了下來,這兩棟小樓保留著他短暫的溫柔甜蜜的時光。這是他唯一的慰藉,也是他錐心的痛苦。 何梓明再也沒有了朋友,所有的人在他眼里都是不可信任的。他唯一的朋友不在了,跟他一起長大,一起喜歡一個女人,互相幫扶一起奮斗,為了心愛的女人做的種種,卻從來贏不了他的那個朋友不在了,再也不會有人知道這一切,不會有人理解他的痛苦。 他有時甚至會去找祁司雯,祁司雯被放出來了以后回到了穎城,她失去了年輕大學生的熱情和浪漫的幻想,安心回到祁家經營家業,偶爾會來到上海,跟上海的金融機構疏通關系。 他在業務上幫襯她,金手指一點便讓穎城祁家生意興隆,不過要求祁司雯每次來上海都要來他的住處,許多人以為何梓明對過往的未婚妻舊情難忘,見他不再有新的女人,理所當然的覺得祁司雯是他的情人。 他每次請她在這個充滿了回憶的小洋樓的客廳里喝茶,說著過去的事情。祁司雯表面云淡風輕的陪他聊天,他當然知道,這對她是一種折磨,她忍受著他的殘忍,或許是因為利益,或許是因為愛。 他孤獨而殘酷,從不去探尋她的內心和處境,只想抓住一絲曾經與劉三少,商依依他們一起度過的時光和回憶。 第105章 劉宗望被刺殺后,楊依依被捕,指認傅其昌是爆炸案的幕后推手,刺殺劉宗望也是他一手安排的,挑起了三軍的軍事沖突。囚犯楊依依被捕后被控制在司令劉清仁的調查范圍內,北洋政府開過一次庭,她被判死刑。可是因為強烈的輿論的導向,為父報仇,殺死賣國賊的烈女不應該死去,引起了廣泛的民眾請愿,北洋政府只好無限期的拖著這個事情。劉清仁滴水不漏,跟楊依依做好了交易,姑息何梓明,但是不給他機會營救她。 何梓明日夜飽受著煎熬,他視若生命的女人,整整一年了,卻生死未卜,他用盡了一切的方法和手段,還是得不到她確切的消息。 在權力面前,金錢的力量顯得如此的渺小。他記得劉三少曾經笑著說,“不過如果你真有了足夠多的錢,權力照樣可以為你服務的。何大少,只是你的錢還太少了而已。” 所以他努力的不擇手段的建立自己的商業帝國,他無心享受,大量的金錢成為了政治獻金和投資。可是在劉清仁的權力下,他根本沒有辦法營救自己的女人。 何梓明從來不是會認輸的人,他擅長隱忍,擁有足夠的耐心,可是他現在卻彷徨不安,害怕時間太長商依依已經等不了他,更害怕下一次收到的消息就是她的死訊。 沒有了朋友,沒有愛人,對未知的恐懼大過于對未來的希望。他日夜焦躁恐懼,一閉上眼睛,腦海中都是依依的臉,他不敢想象她在受著什么樣的折磨,甚至不知道她是否還活著。他恨自己的無能,甚至有時候自殘身體,會讓自己覺得好過一點,起碼他不是在獨自享樂,拋下她一人孤獨的受苦。 甚至有時他會吸食之前最瞧不上的鴉片,他一貫鄙夷那些靠迷幻來逃離現實的人,但現在他發現有的痛苦,只能靠幻覺來稀釋。所以他也越發的厭惡自己。 何梓明一直幻想著找到她去結婚登記,可是已經整整一年過去了,她一年前的今天答應了他的求婚,他不想讓她等的再久了。他買下了所有報紙的頭版發布了結婚啟事,不管她在哪里,也許可以看到她楊依依名正言順的成為了他何梓明的太太。 在煙霧繚繞中何梓明陷入到不清醒迷幻,這讓他有了一絲快樂的幻覺,好似 人生停留在依依住在隔壁的閣樓,每天可以去擁吻她的時光。而眼前的這扇門隨時會被推開,劉清遠帶著不羈而放浪的笑意走進來挖苦他的無趣和自以為是。 不知道過了多久,隱約聽到電話鈴的聲音,他抬起頭來,眼前的電話機還摔在地毯上,安靜的躺著,而電話鈴聲好像很近,又好像來自遠方。 鴉片麻痹了他的神經,他迷茫的張望著,尋找著聲音的來源,最后抬頭望向了樓梯。 瞬間他的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霍然站起身來,拔腿往樓上沖去,因為突然用力過猛了,在旋轉的樓梯間差點摔倒。他踉蹌的沖進了他自己的套間,看到臺面上紅色的電話在隱隱的顫動著,發出尖銳的聲響。 何梓明撲了上去,渾身戰栗著拿起了電話。 “喂。”他急切的等待電話那頭的回音。 久久沒有聲響,他的喉結滾動著,屏住呼吸不敢喘息。 “是你嗎?”何梓明的聲音顫抖著帶著濃重的鼻音,心中祈求上天仁慈一點。 過了一會兒,在他忍不住想要喊出依依的時候,聽筒里出現了聲音。 “何梓明,你是在哭嗎?”那邊傳來哈哈大笑的男聲。 何梓明臉色巨變,臉部的肌rou不受控制的抽動。 “原來真的是打給你的電話,她在我手心使了多少的心眼,繞了多少個彎子,就是想找人打通這個電話。差一點就讓她跟你說上話了呢。” 劉清仁得意而傲慢的聲音刺激著他的耳膜,嗡嗡作響。 “她在哪?”何梓明努力的克制住發狂的心,沉聲問。 “有本事你自己查,你不是很有能耐嗎?”劉清仁不屑的笑道,“這一年來我沒動你,你真以為抱上孫傳芳的大腿就高枕無憂了?哈,你在我眼里還是只螞蚱,你們兩個都是,我留著你倆,看看苦情戲,也是種樂趣。你以為我真動不了你了嗎!” 何梓明的拳頭青筋暴起,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冷靜下來,聽出了劉清仁話中的怒意。 “是嗎?你現在是北洋總司令,看起來風光無限,不過日子也不好過,段祺瑞又倒臺了,新上臺的老板你伺候不好,現在怕是要失寵,直奉這一年來征戰不斷,張作霖的軍隊越來越強,幾次你都躲過了跟他的正面作戰,你安的什么心?” “哈哈,你不用替我cao心。”劉清仁干澀的一笑,聲音越發的狠厲,“你還是太年輕,做那么多無用功,總是心存幻想。還發結婚公告,真是可笑,想娶你阿爸的小老婆,還搞出個小雜種。” “什么?你說什么?”何梓明腦中一滯,反應不過來他話中的意思。 “只要我在,你們一家都不可能有再見面的一天。”劉清仁冷笑的掛斷了電話。 何梓明瘋狂的對著電話喊叫,只有嘟嘟聲的回響。 何梓明恨不得捏碎手中話筒,悲憤狂怒,恨當時沒有能一槍擊斃這只老狐貍。 起碼確定了她還活著,何梓明放聲痛哭,可是他又是如此的無能,不能保護自己的女人,他在房中砸著一切可以挪動的東西,無能的狂躁,心智漸漸模糊,只有殺伐的沖動,誓要嗜其血啖其rou。 正在這時樓下門鈴響了,阿蘇跑去開門。 “請問這是何梓明先生家嗎?”一個破落的中年男人怯生生的問。 “是啊,您哪位?找他有什么事?”阿蘇問道。 “我想問楊依依小姐是不是也住在這里。” “你認識楊依依?” “是啊,我看到今天報紙上登了何梓明先生和楊依依小姐的結婚啟事。我想來看看這位何太太是不是我認識的那個楊依依。”他局促的輕聲問道,“是不是那個……那個暗殺劉司令的……” 阿蘇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一大早就有很多人電話來問跟何大少結婚的楊依依是誰,阿蘇沒有得到明確的指示,只能統統說不知道。現在居然有個穿著寒酸的陌生男人找上門來問了。 “你到底有什么事?” 那個男人躊躇了一會,終于繼續說道:“因為楊依依小姐把一樣很重要的東西交給了我們,我們想著如果何太太就是我們認識的那個楊依依小姐,我就好把東西物歸原主,要不她該多著急。” 只見何梓明如幽魂一般出現在了門口,那個寒酸的中年男人看到他嚇人的模樣,要殺人一般凌厲的氣場,嚇的有點腿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