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花落盡 第36節
“穎兒,在外面走這么久,也不怕著涼。”劉清仁伸手握住她的手,寵溺的說。 商依依站在他們一丈遠的地方,冷冷的看他們兩人濃情蜜意。 “這是……六姨太?”劉清仁眼中掩不住的笑意,“我沒記錯數字吧。” “劉部長好記性。”她身姿盈盈的傲立在蕭瑟的枯景中,如水墨畫中點出的紅殷殷的寒梅,柔美又孤桀。 劉清仁松開馮之棠,上前兩步伸出手來要與她握手,笑容滿面的用其他人聽不到的聲音說,“六姨太,好久不見,我很想你呢。” 依依并沒有伸手,只是冷清的說,“與何家六姨太握手,怕是劉部長不懂為人處世的禮儀了。” “商太太在何家養的嬌氣了,”他的笑意里透著寒光,“我沒帶著軍隊來何家,就是給何遠山最大的禮了。” “那還不是因為那個文件你還沒拿到手。”商依依看到劉清仁僵了一僵的表情,嘴角浮著冷笑,“別著急,我會找到給你的,我的事情呢,什么時候?” “依依,我跟你說過,別在我面前耍小聰明。你把我想要的給我,我也會給你想要的。”劉清仁收回手,余光瞟了一眼站在門檻內的何遠山,轉過身背對著他,“突然覺得對何遠山這只老狗太好了,送給他這么鮮美的rou,而且還是父子同食,滋味應該很不錯吧?” 依依面不改色,只是指甲死死的攥進了手心,“多謝劉部長伉儷這么惦記著我,不勞你們費心了。” “我記著呢,總有一天我要收回來的,連骨帶刺一起嚼碎入肚。”他毫不掩飾眼中貪婪的目光。 “總有一天,我也會以血還血以牙還牙。”依依硬著脊背,盯著面前的劉清仁,目光掃過站在一旁焦躁不安的馮之棠和正走過來的何遠山。 “我就是喜歡你這在魚鉤上徒勞還狠命撲騰的勁兒,別的女人嗑了藥也沒你這么帶勁,我好期待。”他幾乎是擦在她耳邊曖昧沙啞的說,然后側身而過,與來到面前的何遠山笑道,“我跟之棠就不再打擾了,后面還有安排。” 他們客套的作別,讓下人引他們出去之后,何遠山的臉色瞬間黑了下來,盯著幾乎沉默的商依依。 “見到老情人就這個樣子了。” 依依眼皮一跳,不做聲。 “去你院子里。” 依依應著,在前面走著,心里一邊飛快的算計著今天的種種。到了院子里,丫鬟阿蘇出來迎接,自從何梓明去了上海之后,他院子的丫鬟阿蘇就被分到六姨太屋里。她看到老爺來了,唬了一跳。 “你去洗衣房把衣服都拿去洗了。”何遠山吩咐道,阿蘇麻利的收拾了一桶衣服退出去關了大門。 依依讓自己鎮定下來,擺出了茶碗,給何遠山斟茶倒水。 何遠山冷眼看她假意輕松的動作,抿了一口茶,啐了一口碎茶葉:“還好你沒在我家里在別的男人懷里哭出來!我看你們倆做作的樣子就作嘔。” “老爺,我也不知道他今天會來到家里,你覺得這么惡心,為什么還把我叫出去見他?”依依眼尾紅著,強忍著眼淚。 “我本就想看看你跟舊情人是不是你說的那個情況。”何遠山冷笑,“一開始他還裝作不認識你,一群女人出來他都沒在你身上多停一秒,自以為演的好,以為我這么好糊弄,要真是不認識,是個男人都會忍不住多看你兩眼。” “所以老爺你也看到了,劉清仁有了新歡,還明媒正娶回家,在我面前恩恩愛愛,我是恨透了這倆個人!”依依悲憤的說,“剛剛他問我有沒有拿到文件,他還以為他這么對我,始亂終棄,我還會一心一意為他做事,真是做夢。” 何遠山像個老狐貍一樣抿著茶水,默不作聲。依依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不禁緊張起來。 當初想方設法讓范冶穿針引線讓何遠山看上了自己,嫁到何家的當晚,挑下紅蓋頭的那一刻,新娘猝然跪倒在地,哭訴起來,說自己是劉清仁派來的間諜,設法來到何府是為了拿到何遠山藏在家中當年劉清仁的的罪證,何遠山震驚不已。 在十幾年前,劉清仁還是跟著劉宗望底下的一個中尉,當時袁世凱與南方的反復辟的革命軍戰斗不斷,劉清仁的隊伍守在穎城附近與南方軍爭奪關口,他在戰場陷入僵持,從附近山頭招募了一批土匪,許諾的高昂的報酬,又讓土匪從一個村里押解了一批男丁上了戰場,南方軍見這些人沒有武器,像是一群來逃荒的,就沒有迎戰,被劉清仁鉆了空子直接開火轟炸,土匪平民和南方軍死傷一片,搶到了那個關口。 然而北洋軍沒有惡劣到內戰用如此低劣的手段屠殺平民,被調查出來勢必會引起國內輿論的軒然大波。正值何遠山有一批南方軍軍衣的訂單完成,劉清仁找到何遠山高價買下了這批貨,把一百套軍裝給死去的平民換上,封鎖了消息瞞天過海。因為這一場以寡敵眾的勝仗劉清仁得到了袁世凱的嘉獎,在軍中節節高升。 而何遠山也不是吃素的,知道了劉清仁的貓膩,明里暗里讓他知道自己手上有這批貨的來龍去脈的證據,劉清仁讓渡了很多好處給他。這些年來劉清仁一直沒有對何遠山下手,很大程度就是忌憚何遠山這個老狐貍逼急了拋出當年的證據,雖然劉清仁已經不是當年初出茅廬的軍官,不會有致命的影響了,但現在還正是他運籌帷幄想進一步高升的時候,自然也不能因此影響了聲譽和前途。 新娘子接著解釋了自己為什么要坦白的原因,她本因為愛慕劉部長成為了他的情人才甘愿為他所用,她一心以為劉部長會娶她,誰知道他愛上了一個跟初戀情人相似的女人,把自己拋之腦后,還安排自己嫁給別的男人做小老婆,她心里嫉恨交加,不想再被他利用了,但是怕劉清仁會報復她的不聽話,所以不敢逃走。 商依依說既然劉清仁想對付他們倆,他們可以將計就計,她可以留在何府做內應,如果劉清仁有什么進一步的指令何遠山可以立刻知道好做防范,要是何遠山把她暴露或者趕走,那么以后劉清仁肯定還會派別的更無從知曉的人來到何府的。 何遠山震怒之于覺得很有道理,何府多一個女人而已,這樣可以讓劉清仁不會急著再有什么舉措,于是兩人達成一致,明面上是何遠山的六姨太,私下是商討對付劉清仁的同盟。 “不過你始終是一個女人,面對曾經的男人,還是舊情難忘吧。”何遠山放下茶碗,皮笑rou不笑的盯著她。 “什么舊情!老爺,我只恨沒有能力把這對狗男女一起推進荷塘淹死!”依依面露憤色。 何遠山目光飄過她緊張的發紅的頸口,伸出手握住她敞袖里藏著的雪白的手腕。 “女人總是口是心非,并不可靠。” 依依應激的一顫,就想抽回手去,卻被緊緊的攥住。 “老爺,您這是什么意思,不信任我大可以直接把我趕出何府,讓劉清仁再想辦法。”她揚著下頜激蕩的說。 “這么久了,我可能就是太信任你了,所以都沒想到要一個女人真正的一條心,首先她要是屬于這個男人。” 他目光混濁,用力的把她拽到身上,另一只手伸到她發紅的頸上輕蹭了一下,開始解她衣領上的盤扣。 依依渾身顫栗起來,還在努力保持著鎮定,“何遠山,我們之前說好的,我只是你掛名的六姨太,你不會強迫我。” 新婚那天結盟的條件就是互不干涉,商依依只要守著何家的規矩不生事就可以。因為她說劉清仁這樣讓她憎惡男人,心里已經是要出家做姑子去了,絕不想再以色侍人。 何遠山納她進門當然是看中她的美貌,這樣聽來興致索然,但他一直不是一個急色之人,對權勢金錢地位的興趣要遠大于女人,看她那么三貞九烈的樣子,勉強也是無趣,就沒有再起這個心思。 “你做我何遠山的小老婆已經兩年了,你身子印著的還只有劉清仁,我何遠山沒有這么冤大頭,這個綠帽子我不喜歡。”他的手沿著她的粉頸摸上她的臉,“女人,一定要身心合一。” 依依硬撐著不動,緊張的吞咽口水,她不敢流淚,她知道女人的哭泣和軟弱更容易激起男人的獸欲。她一直害怕有這一天,如果何遠山真的打定主意要硬來的話,她能逃到哪里去,這里是偌大的何府,全是何家的人,而她是一頂花轎抬進來名正言順的六姨太。 如果要逃的話兩年前又何必走進這里,虛與委蛇的生活,在懸崖邊行走就總有粉身碎骨的一天,她就像水塘中的螞蟻,爬不到岸,只能沉往更深的深淵,在下沉之時抬頭仰望一眼夜空中的月,倒映在水中,白的發光,好似就在身邊,但那只是她的鏡花水月。 她的心絞痛起來,又懷著痛楚的欣慰,還好他已經走了,遠遠的離開了這里,明月當空,皎皎無瑕,不用看著她在水潭淤泥里掙扎,不會拖著他一起下墜。 “確實是個美人兒,劉清仁選馮之棠沒有選你真是眼瞎。” 他的手指要觸到她的唇上,她的身子猛的往后一撤。依依手掌緊緊攥住茶案的一角,她閉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最后一搏。 “今天劉清仁跟我說讓我盯著你的小兒子何梓佑。” 何遠山身體明顯一沉,沒有繼續動作,沉聲問:“他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沒機會問。”依依熬的通紅的眼睛盯著他臉色猶豫不定的表情,知道自己賭對了,“何梓佑現在在天津,他好像有什么想法,需要我再找他探聽嗎?” 何遠山站了起來,雙手背在身后,焦躁的踱了幾步,“你一定要搞清楚他想干什么!” “好。”依依扶著茶案脫力的坐在了椅子上,“你放心,今天我看到馮之棠之后更恨他了,我只會全力幫你對付他,我有我的價值,如果你非要勉強跟我睡覺,那可能我連同你也一起恨上了,不知道會做出什么事了,我勸你還是不要冒這個險。” 何遠山轉過頭來,暗沉的眼睛盯著她,冷笑了一聲,轉身走了。 依依聽到木門嘎吱撞上的聲音,這才軟軟的靠在椅背上,抬腳放在椅面上,雙手抱住膝蓋,臉埋在雙臂中,縮成小小的一團,雙肩顫顫的抽動了起來,越顫越洶涌,嗚咽的痛哭聲悶在自己懷里,無人知曉。 第57章 依依哭了一陣子,感到腦袋暈暈沉沉的,抬起頭來抹了眼淚,再哭下去眼睛紅腫了,等阿蘇回來難免心生猜疑。她起身走到院子里,迎著寒風站了一會兒,抬頭望著漸黑的天色,吹干了淚眼。 沒想到阿蘇就已經回來了,她不敢直接開門回來,在外輕輕敲門,聽到了六姨太的回應才探頭擠了進來。 “六姨太,老爺已經走了?”她看看屋里,小心的問,看到六姨太的眼睛還透著紅。 商依依點點頭,往屋里走去,不想再與她多言。沒想到她舒了一口氣,“我還怕回來早了撞上老爺,讓他不高興呢,六姨太,曹管家說有您的電話,讓我回來跟您說一聲,說是七點再打過來。” 依依的背影一顫,聲音有些暗啞,“誰打來的?” “說是一個叫做蕭筱的女人,她說是您老家的朋友。” 依依轉回身來,眼眸閃著微光,“好的,我知道了,七點是吧。” 阿蘇對于六姨太痛快的表態有些驚訝,之前有過幾次電話,她都說是些不相干的人沒有去接過。 七點不到依依就已經在曹管家的電話間等待,她焦急的來回踱步,電話鈴一響,她就上前握住了聽筒。 “依依,是你嗎?”電話里傳來蕭筱激動的聲音。 “真的是你!”聽到熟悉溫暖的聲音,依依眼中泛出了淚花,“你現在還好嗎?” “我很好,還在朝暉早報。你呢?” “嗯。”依依平復了一下情緒,低聲問,“有什么新的消息嗎?” “暫時還沒有,這兩年我都不知道你的下落,很擔心你,聽到你的聲音真是太好了。”蕭筱清亮的聲音透出滿滿的興奮。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的?”依依感動之余,想到了這個問題。 “我在上海,之前在北京跟你一起的那個朋友找到我。”蕭筱頓了一下,“他就在我旁邊,你等一下。” 隨著電話出現一陣空白的雜音,依依的心跳狂亂了起來。 蕭筱過年沒有回家,一直在上海報社加班,因為年前爆發的信交風潮危機,導致整個上海金融陷入恐慌,報社每天加班加點的報道最新情況。 上海這一年刮起成立信托和交易所的熱潮,短短八九個月,就成立上市了各式各樣的交易所一百多家,而且只要一上市股價就暴漲,幾乎所有有幾分積蓄的上海市民都去搶購,短短兩三個月就漲了幾十倍,市場狂熱,大家不滿足自己手上的本金,都各自借錢貸款去找路子去買。結果就是在年前的一個月,銀行和錢莊的銀根漸緊,對泡沫的擔憂,不再拆借和貸款給交易所和投資客,短短兩周價格暴跌,每天都有十幾家交易所宣布破產,那些市民的投資血本無歸。 朝暉早報和其他報紙一樣,想要深度挖掘這場金融風潮的前因后果,采訪在這場暴風中的標志性的人物。傳說有一個青年實業家在新設交易所之風剛起來的時候就陸續買入了近十家原始股,從11月到1月在這次金融泡沫最瘋狂的時候陸續分批拋售了全部的股份,全身而退,據股票經紀人透露這位年輕的投資者大概賺了三十倍,而且據說在交易所成片破產的當下,這位投資者在收購股票。 市場一片哀嚎,破產自殺不斷的慘劇中,這種傳說傳播速度很廣,人們憎恨嫉妒又崇拜這樣目光卓絕的風云人物和幸運兒,誰都想模仿成功的人士的路徑,探究他們的方法和思路,內幕消息,甚至沾一點好運也是好的。二十年代的上海灘從來不乏這樣暴富的傳奇,匿名的消息在傳播,被各大報紙爭相報道,但是沒有做實姓氏名誰,沒有哪家拿到獨家采訪。 蕭筱就接到挖掘這個故事的任務,消息不難打探,股票經紀人圈子里總有爆料者,很快打探到這位華商紗布交易所的理事何先生。去到門房遞名片帖子的時候,門房的印度男仆笑著搖頭,說最近已經有十幾家報社來過,何先生是不接受采訪的,最后給了他一塊錢小費,他才同意把帖子送了進去,沒想到等待了一會,男仆出來邀請蕭小姐進去談。 蕭筱走進辦公室見到桌前正在打電話的何先生時有些愕然,仔細觀察了幾眼才確認是之前在北京報社找過她的那個男人。比起兩年前他臉部的線條更加硬朗,眉骨立體,下頜線利落分明,眼神清冷銳利,一身高定的西裝馬甲,閑適又警敏的靠坐在椅子上講電話,與她打了一個稍等的手勢。 “蕭小姐,你好,很久不見。”他掛了電話,站起身來熱絡的與她握手,但整個人有一種清貴疏離的氣質。 蕭筱作為記者,與三教九流各色人物都打過交道,在他的氣場下還是感到有些不自在。他們都沒有提到依依,何梓明態度非常誠懇,說今天馬上要去工廠那邊有事情要處理,約她明天去報社找她,可以做一個獨家采訪。 于是初八這天傍晚他攜帶精致的禮物登門,閑聊了幾句,他看似閑適的聊起了商依依的近況,說她現在寄居在一戶大宅院,他有她現在府宅的電話號碼,如果蕭筱愿意可以打一個電話問候。蕭筱興奮之余立刻按照他所說的撥打過去電話,約了七點再次去電。 等待的這一個小時里,她開始給何梓明做采訪,過程并不順利,他階段性的侃侃而談,一旦話頭結束,就陷入沉默,明顯心不在焉,眼角一直瞟著時鐘和電話,幾次問話他好像都沒有聽見。最后他飽含歉意的笑笑,說要出去抽根煙。 蕭筱不知道他跟依依之間的關系,但她能輕易的看出他的偽裝和煎熬。于是在接通了依依的電話之后,她看到他站在身旁壓抑懇切的眼神,把聽筒遞給了他。 “依依……”電話里何梓明的聲音壓抑著深沉的渴望。 兩年來她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握著聽筒的手抖的厲害。 “依依,今天是你的生日,生日快樂。”何梓明努力用著輕松的口氣,握住電話的掌心沁出汗來,他緊張的聽著話筒里白噪音,努力的分辨著她的呼吸聲,“去年你生日我在南洋,沒有辦法打到電話給你,對不起。” 她的淚珠成串的往下墜,卻沒有發出聲音。 “依依,讓我聽聽你的聲音好嗎?”他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他想保持一點虛無的自尊,“你過說會找我的,為什么從來不接我的電話,不打電話給我?” 漫長的沉默過后,何梓明在電話里笑笑,小心翼翼的,“是不是你來電話的時候被我錯過了?那以后你再打給我,那個號碼不會變的,我每天都會等你的電話。” 依依掩住抽泣的鼻息,離開聽筒大口呼吸稀薄的空氣,如同溺水的人。 無聲的沉默沿著千里的電波凝成了心上的寒冰。 “依依,你已經忘了我嗎?”他的聲音柔成水,近乎于卑微的祈求,“不要對我這么狠心……” “別等了。” 冰尖擊穿他心臟過后,傳來電話掛斷的嘟嘟聲。 蕭筱遠遠的走開,沒有聽何梓明講電話,等她回轉過來看他頹唐孤獨的撐在電話臺前,骨節發白,像一寸一寸的被打斷了脊骨,任誰看到都知道眼前是一個悲傷失意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