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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色欺瞞 第73節(jié)

    董夫人抹了抹淚,“好,還有你呢,不枉我將你當個親生女看待。知玉,你要來看我啊。”

    馮知玉跟隨衙役去往關(guān)押白姨娘和益哥兒的監(jiān)牢,這里地方逼仄些,但也是布置過的,益哥兒見jiejie來,連忙探手去夠,馮知玉直感鼻酸,推門進去,將飯食親手擺出來。

    “娘,益哥兒,吃飯了。”

    白姨娘不止一次和她說過,不要來探,說了也不聽,因此又喜又惱,默默不語,坐到桌邊,先喂益哥兒吃飯。

    “娘,我來喂吧,你吃飯。”

    “我喂吧。”

    “娘,你不想見我么?”

    白姨娘輕嘆,“你平日就夠折騰的了,這一個月來都是你親自給我們送來三餐,哪里閑過一天,這牢里吃食也不是多差,至多是清淡些,也正好我不愛吃油膩的。”

    馮知玉摸摸益哥兒腦袋,“我不累,不來見你們,我擔心。”

    白姨娘搖搖頭,“你總往這監(jiān)牢里跑,我也要擔心你。”

    馮知玉講話頭扯開去,笑道:“娘,我有好消息和你說,俊成送信回來,說爹罪不至死,或許會發(fā)配流放,雖說凄苦,好歹命保住了。”

    白姨娘一驚,“流放?有年限

    沒有?”

    “有,

    應(yīng)當是有的。爹是自己投的案,

    犯的是監(jiān)守自盜的貪腐罪,不是走私,他又幫官府給秦家定了罪,俊成說判不久的,叫我們別太擔心。”

    見白姨娘沉默良久,馮知玉輕聲與她道:“娘,你先吃飯,吃完了再說。”

    卻聽白姨娘忽然問道:“知玉,你爹要是流放,我們這一家子是不是也跑不脫?”

    馮知玉連忙道:“那不一定,還是要等官府下判決才曉得,俊成和我都會想辦法的。我看還是先想法子將益哥兒送出去,這事我會和老祖宗商量。”

    “你把你弟弟帶出去,至于我,就別管了。”

    馮知玉大驚,“怎么能不管了?”

    白姨娘只是端起碗吃了一口飯,淡淡與她道:“要是我不跟你爹去,誰照顧他?那種苦日子,他過不來。”

    馮知玉陡然跪下去,“娘…”

    時間在信紙一來一去間飛逝,茶稅案就此定案。

    這案子果真沒有繼續(xù)深究,鬧得沸沸揚揚也只查出十余個涉案官員,品級最高只有正四品。主謀斬立決,其余同犯、從犯,全都由刑部量刑流放,少則四五載,多則無歸期。

    馮老爺獲刑七年,交由應(yīng)天府衙門將人發(fā)配潮州,不日南下。

    潮州不是那疾苦之地,能下放廣東府的多為朝廷官員,鮮少有那窮兇惡極之輩,看來刑部這是要予以馮家輕判。

    江寧馮府也要被如期查封,只不過府內(nèi)老小幸免于難,不必隨犯人南下,得以回到錢塘老宅,有驚無險。

    得知此事,馮俊成本想在家簡單宴請曾亭光和吳虹鷺,以感謝他一人在當中所做周旋。

    吳虹鷺卻婉拒了他,并告訴他自己從未替馮家爭取過什么,他只是在早朝上疏時,附和過曾侍郎幾句。

    “他才是真愛惜你,我只是覺得你和我見過的官宦子弟不同,我那仗勢逞兇的公子哥見得太多。你這樣的,還是頭一回見。”

    馮俊成一時語塞,分明是夸獎,也沒什么好高興的,只好道:“或許是吳大人您總辦案子,因此見的也都是有罪之人。”

    “對了,吳大人,不知都察院預(yù)備如何給我定罪?”

    吳虹鷺笑起來,小老頭抬高手,拍拍他肩,“再等等,消息應(yīng)當很快就登門了。”

    馮俊成霎時費解,卻也只得拱手目送吳虹鷺走遠。他傍晚歸家,小雪纏綿,天色灰藍,瞧見青娥一襲翡翠綠站在府門口,兩腮讓北風吹成酡紅,是這白雪皚皚的冬日里,唯一的春色。

    花將軍第一個追出來,繞著他轉(zhuǎn)圈,又蹦又跳。

    “爹爹——”茹茹也從門房里跟出來,穿著大花襖,朝他奔去,額前碎發(fā)讓風撩開,露出個溜圓的腦門。

    馮俊成蹲下親親她香軟的臉蛋,將她圈進大氅,牽上她,一并歸家。

    青娥替他撣撣肩頭雪,“再有幾日就是你和茹茹的生辰,你們兩個生日靠得近,她又那么小,就一起簡單過了吧。”

    恰逢江寧家里遭

    難,馮老爺即將流放南下,即便有大喜事,也不好大肆cao辦。只是不忍心叫孩子期待落空,她還從未過過一個像樣的生辰。

    馮俊成當然答應(yīng)下來,好巧不巧刑部沒幾日后放出消息,茹茹生辰那天,正是馮老爺下放的日子。

    那天里風雪交加,囚車晃蕩著從刑部駛出,馮老爺衣著單薄,站在四面透風的囚籠里雙目緊閉。

    寒風送來一聲女童清脆的叫喊,“爺爺!”

    馮老爺扭轉(zhuǎn)頭,見街口矗立著一家三口。茹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見到馮老爺被關(guān)在囚車里,好生難過,兩只小手疊在一起拜拜衙役,求他們放了爺爺。

    馮俊成給了衙役銀兩,請他們在路上善待馮老爺,青娥將一只鼓鼓囊囊的包袱皮塞進囚車,“老爺,這是幾身冬衣,您記得穿。”

    馮老爺蹙眉看向這個險些被自己“賣”給秦家的女人,最終也只是不發(fā)一言,馮俊成打開隨身帶來的食盒,端出一碗脹糊的面條。

    茹茹小心翼翼去端那碗面,遞進囚車,“爺爺吃面。”

    馮俊成難免鼻酸,紅了眼圈,“今日是茹茹生辰,給茹茹過了生辰再上路吧。”

    馮老爺霎時淚如雨下,捧起面碗,吃了個一干一凈,即便如此,也只是道了聲,“回去。”

    父子兩個終究沒有大哭大鬧著和解,或許那一天會來,但是是在離散過后的那次重逢。

    囚車緩緩駛離視線,茹茹舉頭問青娥,“爺爺回江寧了嗎?為什么不坐很好的馬車?”

    青娥一下不知如何作答,看向馮俊成,想了想,“茹茹要記得爺爺,六七年后等他回來,你也能將他認出來,對不對?”

    茹茹點點頭,“茹茹聰明,認得出來。”她收拾好地上的食盒,哼哧哼哧提起來,“我們回家去等爺爺吧。”

    “走吧,我們也回去吃面。”青娥挽上馮俊成的胳膊,與他一道望著囚車遠去的方向,“你爹吃過的米比你吃過的鹽都多,沒準他還擔心你的處境呢。嗯?走了,大不了上潮州去看他,左右我們說好要浪跡天涯去。”

    馮俊成瞧著她唇畔喋喋不休的小梨渦,總算綻出些許笑意,“浪跡天涯?越說越?jīng)]邊。”

    這邊都打定了主意,不論官府如何判罰,也仍舊自請辭官,去過那不受世俗侵擾的清凈日子,殊不知變數(shù)早就降臨,非但突如其來,還聲勢浩大,只差揚鈴打鼓。

    三人回到家門前,都叫眼前景象給驚住了,茹茹瞧著家門口的一頂大轎,和街上的兩列宮人,嚇得不敢上前。

    “青娥…”茹茹不停伸長了手要抱,可青娥也嚇壞了,她什么時候見過如此陣仗?

    那些衣著鮮亮的白面男人,顯見都是宮里來的宦官,領(lǐng)頭的著蟒袍,頭戴三山帽,儼然是司禮監(jiān)的頭頭,萬歲爺身邊的大太監(jiān)。

    馮俊成與那大太監(jiān)是相互打過照面的,當初萬歲欽點他巡撫浙江,便是由司禮監(jiān)下達旨意。

    “卑職見過陳掌印。”

    馮俊成再遲疑也要上前見禮,他

    心知結(jié)案以后刑部會和都察院聯(lián)名將案宗上疏陛下,因此萬歲爺一定是知情了的。

    他身為欽點的巡撫,回京交差卻把官弄丟了,難說司禮監(jiān)此番來意究竟是什么。

    那陳掌印笑成一朵花,嗓音細窄,“好久不見,小馮大人的女兒都這樣大了。”

    這叫馮俊成如何接話,只得跟著微微一笑,陳掌印又笑道:“小馮大人可是去給令尊送行了?”

    馮俊成道了聲是,“陳掌印可是為了茶稅案一事前來?可是陛下想調(diào)閱錢塘詳細案情?”

    “這我一概不知,小馮大人還是隨我走一趟,清早曾侍郎到文華殿求見,此刻他陪著陛下在文淵閣,說起你,便叫我來請了。”

    馮俊成聽罷心中雷聲大作,回首見青娥牽著茹茹站在雪中,同樣神色茫然。他抬手朝她擺一擺,示意她先行回府,而后跟隨陳掌印的軟轎,回頭看她一眼,朝紫禁城方向走去。

    青娥險些撇下茹茹徑直追上去,回首見茹茹一屁股坐進雪地大哭,連忙將孩子拉起來,追著雪地里雜亂濕濘的腳印跟上。

    她眼見馮俊成跟著轎子隱入了紫禁城的東華門,那附近都有禁衛(wèi)軍把守,任何人靠近不了筒子河,她只得牽著茹茹在街上癡望。

    朱紅的城墻巍峨高聳,她的視野里只有雪幕和紅墻,怎么也望不見馮俊成的身影。

    宮墻內(nèi),馮俊成跟著陳掌印穿過甬道,來在文華殿后的文淵閣。幽深的長廊上,宮人們紛紛低垂著腦袋,仿佛了無生機的木偶,在雪地里走動,同樣萬籟俱寂。

    文淵閣的大門應(yīng)聲而開,馮俊成邁步進殿,殿外光線只夠照亮門前那一隅灰磚。

    馮俊成就站在那一隅光亮之中,跪地行叩拜大禮,他不曾抬首,自己而今不過一介草民,怎可以目睹真龍?zhí)熳拥拿嫒荨?/br>
    昏暗輝煌的殿內(nèi),年邁的皇帝將手中狼毫筆擱下,開了口,“當初譴你南下巡撫浙江,便有曾亭光的保薦。朕讀過你的奏疏,以為你查獲答案,怎么著都要擢升一級,不想再聽見你的消息,人已經(jīng)停職在家,還成了罪臣之后。”

    馮俊成低俯下身,“微臣愧對陛下隆恩。”

    “你自知愧對,為何辭官?是想一走了之,就此不再為朕效力。”

    馮俊成一怔,“微臣絕無此意。”

    皇帝哼笑,“那好,朕告訴你,都察院和吏部對你的判罰,是要將你調(diào)職順天府府衙,可吳虹鷺不要你,他舉薦你去浙江府充任杭州知府,補秦培儀的缺。”

    馮俊成只覺心臟一緊,“微臣自知能力有限,恐不能勝任。”

    皇帝仍不疾不徐,“朕也怕你不能勝任,因此特意傳召曾亭光,這才知道你停職是為了一個女子,你能否與朕講講,是什么樣一個女子,使你甘愿放棄六部之職,曾亭光替你們求情,說她身世凄慘,你心地良善,這才不能將她放棄。”

    “或許…她至多是個運氣不好的尋常人,也只是個尋常女子,和微臣有一段尋常的感情。”

    “哦?朕可聽說過

    她的來歷,你怎好欺君,道是尋常?”

    馮俊成說到這里,已然不再擔心皇帝此次召見的意圖,俯首道:“這世上如微臣這般生來便不愁吃穿的人少之又少,在她的眼里,微臣才是那個不同尋常,不可接納的異類。她欺騙我的錢財,是因為權(quán)勢之人欺她在先,微臣驚訝于人與人之間的隔閡,也是后來去往錢塘,見識到秦家行事作風,才算有了答案。”

    上首靜默良久,門外始終靜靜聆聽的曾亭光朝陳掌印微微一笑,陳掌印與之拱手,無疑是在贊他慧眼識珠。

    “馮俊成,朕心想,你這么早就進了六部果真是個錯誤。”

    曾亭光神色大變,連忙豎起耳朵。皇帝又道:“你這樣的良吏清官,就該為民做官,絕不能身居六部為官做官,朕意已決,欽點你為杭州知府,你才從那里回來,本就再合適不過,要再推脫,朕可要賜你個殺頭的死罪!”

    紫禁城外小雪漸消,青娥抱緊了茹茹,一個勁抽鼻子,她冷得耳朵都有些僵了,不時往茹茹頸窩呵氣,懷里的小丫頭打起噴嚏她也根本挪動不了一步。

    “青娥,我冷…”

    青娥跺著腳道:“再等等,你爹見皇帝去了,我擔心他,你就陪我再在這風里等等他。”

    茹茹說起話直冒白氣,“…皇帝是誰?”

    “皇帝就是…就是這世上最大的大老爺,管著這天底下所有人。”

    “皇帝是龍女嗎?”

    “可不能亂說!”青娥趕緊去捂茹茹小嘴,將她給冰得扭臉直躲。

    這一扭臉,就瞧見馮俊成身披貂鼠灰的氅衣,款步從東華門里走出來。茹茹清脆地高聲喚他,馮俊成也笑著與她招手。他走過來,衣袂翻飛,腳步越來越快,面上的笑意也越來越深。

    青娥凍得鼻尖通紅,這會兒眼圈也徹底紅了,她不管不顧抱著茹茹飛快地朝他跑過去,眼淚滴在薄薄的雪上,頃刻化開一寸冰封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