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欺瞞 第60節
第57章 初秋往順天府趕路, 估摸著臨近中秋才能抵達。途中茹茹生了一次病,在?濟南府稍作休整。 茹茹發起低燒,窩在青娥懷里一腦門子虛汗, 小嘴熱成櫻桃紅, 眼睫毛也濕得?打綹。青娥還在和馮俊成冷戰, 拿嘴唇試探茹茹體?溫,叫施mama去前頭車架告訴馮俊成停車。 這段日子二人分開兩架車, 也省得?一言不?合相互中傷, 青娥為他那句“負心人”難過,又不?能辯駁,仗著剛剛度過了眼前難關, 有大把時間?在?路途上?相處, 使起小性?不?和他說話。 馮俊成得知茹茹生病, 從前頭下來, 抱了茹茹在?山路上?散步, 大約是吸足了干凈的山風,小姑娘坐回車里時好多了, 只是賴在馮俊成懷里不肯下來, 就要他抱著。他穿緞面?的錦,小臉貼著更覺涼爽。 要他抱就要他抱吧, 可茹茹又不?想身邊沒有青娥,因此馬車剛跑一會兒?,前頭就來人請青娥換車,為人母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換到前頭去, 剛掀轎簾就感受到馮俊成那靜幽幽又似有話講的目光。 青娥落座局促,“茹茹喝不?喝水?” 茹茹搖搖頭, 去牽青娥的手,可青娥坐在?對過,小手隔空抓一抓,夠不?著,青娥只得?挨著馮俊成坐,讓茹茹能碰著自己。 茹茹枕著馮俊成,牽著青娥的手,漸漸睡過去,她一睡,轎廂里格外安靜。青娥與馮俊成胳膊接胳膊,不?一會兒?相觸的肌膚透過衣料傳遞陣陣溫熱,勾起青娥連日趕路休息不?好的困意,她嗅著他轎廂里熟悉的檀香氣?,隨車架歪來倒去,不?多時也有些困了。 清醒時的記憶分明是在?奮力和那股困勁兒?作斗爭,可醒過來腦袋卻別提多自然地枕在?馮俊成肩頭,青娥慌忙擺正身體?。 聽?他不?發一言,以為他也睡了,哪成想他道:“這就進長?清縣了,找個?客棧先住幾日,請大夫來看看,等茹茹大好了再動身。” 晃動的車簾外邊是熙來攘往的街道,青娥聽?他話音沉沉,知道他也休息得?不?好,鵪鶉似的點點下巴頦,“你安排就是了,我都聽?你的。” 她這人吧,說起話總能帶出歧義,說的是字面?上?的意思,聽?在?耳朵里就叫人覺得?癢嗖嗖的,大抵她自己也覺得?不?妥,因此沒敢看馮俊成,等車架剛一停穩,她就趕緊跳下去跑了。 王斑正在?客棧里邊安排打點,三駕車都在?外頭候著,青娥無?所事事隨處走動。趙琪也從車上?下來,見街邊有人賣烘糕,一瘸一拐走過去買了一袋。 “趁熱吃。”趙琪笑嘻嘻將紙包托到青娥臉前,青娥賞光,捏一個?吃在?嘴里。 趙琪道:“山東咱們?只到過臨沂。” 青娥瞪他,他們?在?臨沂還物色過獵物,這是隨口好拿出來說的?“再亂說話我可給你撇這兒?了。” “哎唷聞著可真香。”趙琪裝無?事發生,“你再吃兩口,路上?見你不?怎么吃東西。” 趙琪也跟她往順天府去,本來說得?好好的,在?江寧分手,可半路殺出個?秦孝麟,青娥嘴上?不?饒人,埋怨趙琪先頭沖動和秦家結仇,卻又不?放心把他一個?殘廢獨身留在?那兒?,只得?帶著上?路。 岫云慢條斯理繞到二人跟前來,瞧一眼趙琪手上?捧的糕,再瞧一眼青娥,沒說什么,往客棧里頭去了。 客棧里,王斑看不?懂少爺和青娥現今別扭的關系,沒敢自作聰明將二人關到一間?屋里,因此多訂一間?上?房,叫他們?倆自行入住。王斑暗贊自己機靈,笑著回身招手,讓仆役將裝衣物和起居用具的箱子抬到樓上?。 外頭熙熙攘攘,是馮俊成抱熟睡的茹茹行下車架,身邊圍滿了人,施mama和岫云都在?其?列,可謂眾星捧月,青娥就不?去湊熱鬧了,轉而讓趙琪找店家打聽?臨近的藥行和醫館。 店家見他們?聲勢浩大來頭不?小,連忙喊人請大夫。大夫到了看過茹茹說不?是大毛病,就是趕路太累又著了涼,等喝點熱湯,燒退了就又生龍活虎了。 青娥見狀放下心來,見茹茹跟著小布袋似的吊在?馮俊成身上?,眼皮子沉甸甸又要睡著,她便也走了出去,想趁這時候小憩一會兒?,晚上?好去守茹茹的夜。 紅燕也跟她一道進屋,鋪了床又出去傳熱水,忙活一陣青娥合衣躺下,剛闔上?眼聽?房門開了,她以為是紅燕,左腳蹬掉右腳的鞋,沒有理睬。 直到那人坐到她身側,青娥睜開眼,倏地叫男人寬闊的背影嚇了一跳,定睛分辨來人是馮俊成,總算松一口氣?。 “你怎么這時候來了?茹茹有施mama看著?” 馮俊成卻只是往斜下看過來,青娥沒得?有些慌張,第一反應是縮腳。 他便擎住她腳腕,指肚有些用力地磨,不?許她逃。他還在?怨她,她擔心落進秦孝麟的手里,所以求馮知玉幫她逃出去,可她是怎么求的?她說她自有去處,雖沒有打定主意,卻也一心想著和他再不?相見。 青娥想把腳往回抽,就見他握得?更緊,指節都發白了。她兩個?手肘支在?身后,肩膀高聳著,鎖骨跟著使力,看起來有棱有角帶著刺,再往下卻是最柔軟不?過的一片禁地。 “你沒事抓人腳做什么?不?嫌臟?” 她這就是妄自菲薄了,馮俊成剝了她羅襪,露出五個?白里透粉的指頭,緊蜷著,跟他較勁。他的手很好看,是拈毫弄筆讀書習字的手,這會兒?從裙里往上?探,涼得?她肩頭直顫。 青娥有些慌,又有點期待,將眼神?錯過去,直往后躲,“你手干凈不?干凈,別亂碰我。” 馮俊成經她提醒,起身走到屏風后邊撩起銅盆里的清水,凈了凈手,回來時青娥才不?在?原地候著,早就下床趿鞋子要跑。又被他面?朝下重新按回塌上?,遠瞧著像是做賊被人給擒獲了。 他卷了她百迭裙到腰跡,這回手是干凈的,掌心朝上?沒進二指,不?留指甲,因此沒有疼痛,只是感受奇異。青娥驚得?直蹬床板,認錯道再也不?跑了,話音卻被他吞去。 門外紅燕提著熱水折回來,扣扣門,青娥嘴里正混戰,她搶不?回自己舌頭,根本出不?了聲,眼見門板要被推開,馮俊成抬手扯了一把,將床帳給放下。 石青的帳子晃晃蕩蕩,紅燕見了沒多想,先到屏風后邊將熱水擱下,“姑娘,現在?洗吧,趁水熱,我伺候你。” 帳子里沒做聲,青娥咬著唇兩眼氤氳盯著他討饒。紅燕還要問,馮俊成踢了只皂靴下床,“咚”地一聲砸在?腳踏上?,給紅燕嚇了一跳,再看是少爺的鞋,連忙頂著張大紅臉退出去。 待人出去,馮俊成只動手問她一句話,“還跑不?跑?” 青娥最后服了,五體?投地,舉著細長?條的胳膊對床架子起誓,不?跑了,她道自己是孫悟空飛不?出五指山。話畢反應過來,就見他一身汗斜靠在?那兒?,胸膛一起一伏,忽地動動五指,笑得?意味深長?,青娥來氣?,問他上?哪學得?這一套。 “舉一反三,無?師自通,就許你對我上?手,不?許我對你上?手。” 青娥算明白了,不?能惹他生氣?,他是二十四,不?是十九,靠著她的“諄諄教導”長?了許多本事,要看他臉紅,迤逗是難了,惹他生氣?還快些。 一行人在?長?清縣待了三日,其?實茹茹頭天晚上?便退了燒,只是想著多休息兩天,再行路更為保險。也不?耽誤多少功夫,休息好了一鼓作氣?跑到北京城,途中也沒再出過亂子。 一個?月后眾人抵達順天府,青娥在?轎廂晃里晃蕩,敲敲酸脹的小腿肚,沒幾分興奮,仍忍不?住掀簾瞧那滿大街沒瞧過的熱鬧。 這順天府打眼瞧著,好像和江寧也沒什么區別,反而到處灰突突的更為無?趣,地上?不?鋪磚,只有踩實了的夯土和黃沙。街面?上?百姓穿得?也沒有南邊講究,這里不?事桑蠶,因此平頭百姓多穿苧麻,身上?少見紗羅,想必也只有達官貴人才能穿上?南邊來的綾羅綢緞。 等往城里再走一段,總算看出些天子腳下的繁華,卻也沒想像中的那般氣?吞山河聲勢浩大。 這地方是馮俊成考取功名,在?殿前露臉后才得?以搬來的,青娥一直以為他搬去了個?桃源般的所在?,盼他在?那兒?的家里娶妻生子平步青云,就此再不?想著回去,可真跟他推門進去,才發覺這里非但不?如江寧馮家富麗精美,甚至還不?如錢塘馮家那間?春雨時節煙波朦朧的古樸老宅。 董夫人真是未雨綢繆才叫他帶了這些仆役來,他在?順天府的家里,可謂兩袖清風,看門臉就是個?兜比臉干凈的清官。 這是個?三進院子的府宅,進門茹茹先將狗籠子放在?地上?,打開門,放花將軍“沖鋒陷陣”探路,花將軍個?頭已經長?到最大,卻仍是條黃白花的矮腳小狗,在?院里上?躥下跳,看得?那幾個?迎出來的丫鬟小廝掩嘴偷樂。 “青娥,這里又是大老爺的家嗎?”茹茹初來乍到,知道這兒?遠,卻想像不?到和江寧到底有多遠,她不?大喜歡這兒?,想回江寧去,揉揉手,“青娥,我想奶奶和老祖宗了。” 青娥起初也不?喜歡順天府,邁進紅漆門卻一下陷進了這個?地方,這宅子仿佛具有生命,守候她已久,等著她賦予它更為完整的意義。 她看向馮俊成,他側過身,坦然將這屋檐下的一磚一瓦呈現在?她眼前,青娥望向小院,茹茹和花將軍在?院里奔跑,她心里霎時五味雜陳又喜又悲。 這是個?全然陌生地方,沒有人認識她,更沒人了解她的過往。 “我當?初要是相信你,和你來順天府就好了。”她后悔五年前自己沒能下決心和他離開,“要是我當?初跟你來了順天府,我也不?會到錢塘,不?會招惹上?那些人和事…” 她悔不?當?初,明明在?笑,卻滑下一滴淚來,她還記得?自己只答應來做人證,玩笑道:“真叫可氣?,要是我當?初跟你來了順天府,這兒?早就是我家了。” “現在?也不?遲。”馮俊成說的卻不?是玩笑話,拉上?她的手進門,“你說你躲我五年有什么用,還不?是要跟我回家,走吧,我帶你進去看看,有些空蕩,你慢慢填。” 長?到二十五,青娥有了她第一個?家,遲來五年,眼下也被人虎視眈眈。 可牽他手邁過門檻的一刻,那些惴惴不?安和提心吊膽都變得?微不?足道,她才曉得?原來回到家關起門來是這種感覺,居然可以天不?怕地不?怕。 第58章 再說回沒能從馮家帶走青娥的秦孝麟, 他怒不可遏,恨不能?追到順天府去,卻又不知道青娥是不是跟著馮俊成離開了江寧。 那晚青娥去了哪里與他而言尚未可知, 猜測她跟著馮俊成?走了, 可又拿不出證據, 因此也不好一怒之下?瘋傳些什么惹惱了馮家。 馮老爺只說自個兒勸了馮俊成?,他說他心里有?數, 自會掂量清楚孰輕孰重, 應當不會到順天府去告秦家的御狀。 彼時秦培儀一聽,想發火又發覺自己棋差一著,讓馮家?人鉆了空子, “這叫什么話?那是勸住了還是沒勸住?他到順天府去會不會找我秦家?麻煩?” “勸住了。”馮老爺笑了笑, “秦兄弟你且看, 到時都察院會不會給你下?達信函。” 秦培儀簡直咬牙切齒, “馮兄, 難道你忘了我們兩個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馮老爺頷首,“可那不孝子不聽我的話, 有?什么用?”他起身下?逐客令, “馮俊成?已經?不是我的兒子,我不認他這個兒子。” 怕說到這兒秦培儀還聽不懂, 馮老爺乜目冷聲?,“我和你才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他和我,不在一條繩上。即便我和你出了事, 火也燒不到順天府他的身上。” 秦培儀怒氣沖天, “你這是在逼我對令郎不利!” 馮老爺反而一笑,“這就要秦兄弟自己想清楚了, 該說的我都和他說過,勸沒勸住只有?他自己知道,但你要陰他,他一定立馬拉你秦家?下?水。” 那日秦培儀摔門走后?,馮老爺枯坐桌前,久久沒有?做聲?。 順天府多?長家?槐,樹身高大,花朵嫩黃,這樹分?明?在南方也長,就是沒有?這兒的看上去高大,大抵是這兒地廣人稀,不似金陵秦淮一帶繁華,因此地更闊,樹也更高,就連天都變得又淡又遠。 青娥清早睜開眼,將手枕在臉側,透過湘色的帳子打量這間屋,迷濛蒙只見螺鈿的柜子碼在妝奩前,透亮的西洋鏡斜對著床,只照得見她一雙腳,探在被衾外邊,動一動,鏡子的紗帳也動起來。 這屋子沒有?在江寧時的寬敞,擺設也簡單,只是連日頭也偏愛她的窗,透進來的暖黃一片,投在她床下?一隅。 茹茹從青娥身后?探出頭,小腦袋亂糟糟睡成?雞窩,趕了那么久的路,難得睡上踏實一覺,兩只眼睛都腫得像是水缸里的望天小魚。 “青娥…”茹茹將臉蛋埋進青娥腰間,昨夜分?明?是頭挨著頭睡的,這會兒翻來滾去橫在鋪里,抱著青娥,抬起一條腿纏在她身上,蹭得她衫子直往上跑。 小腳在青娥肚子上蹭啊蹭,暖暖滑滑的,又湊上去聞青娥的發香,茹茹心滿意足,小手探進口里嘬著,眼皮一點點闔上,這就又睡著了。 馮俊成?從屋外邊進來,隔著帳子瞧見這一幕,青娥掣過一點被子給茹茹蓋上,低頭在她茸茸發頂香上一口。 青娥轉臉瞧見他,探手掀開床簾,扯扯嘴角小聲?與?他道:“你一進來我還在想,在這兒該叫您大爺,還是稱一聲?官人。” “都好。”馮俊成?在她身側坐下?,一身緋紅公服,只還未佩戴烏紗,發際束了一條抹額,更襯臉孔白凈。他團了她手到掌心,瞧見茹茹有?些忍俊不禁,“怎么和小熊崽子似的,睡個覺都要扒在你身上。” 青娥在枕上動動腦袋,從他掌中把手抽回來,“才剛到,今天就要覆命去了?” “先到吏部衙門。”他曉得她在擔心什么,“秦家?案子尚未查清,不會輕易上疏彈劾。這案子有?關茶法,牽扯甚廣,眼下?我要先拿出證據上奏萬歲爺,等都察院從杭州知府以及往年?南下?的巡茶御史著手調查。” 青娥害怕秦家?報復,卻沒有?說話,她既無法鼓勵他放手去查,也不能?勸他不查。 眼睛一閉,“你去吧,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什么時候要人作證,我就幫你指證。” 他哪需要她出來作證,該在錢塘收錄的證據和證詞早就跟著屬官抵達了順天府,拿官銜壓她逼她下?山,無非是個哄她同行的辦法。難道只許她騙他,就不許他唬一唬她了么? 馮俊成?俯身親吻她睡醒紅艷艷的兩片唇,指節刮刮茹茹的小臉蛋,“你放心,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你和茹茹再受委屈。” 青娥悵然睜眼,張開一條沒被茹茹壓住的胳膊,要抱抱他。馮俊成?微微笑,手托烏紗躬下?身,下?巴點在她圓潤的肩。 青娥輕輕問?他:“我有?什么好的?嗯?” 馮俊成?也輕輕答:“你好在,如果?我是個女子,就想做個你這樣的女子。” “如果?我是個男人,我就恨死你了。”青娥假做蠻橫,卻伸手攬著他腰,“因為你太?好了,你自己都未必知道你有?多?好,你是這世上最好的男人。” 湘色的帷帳隨門外微風鼓動,帳里人影交疊,呢喃細語,茹茹在睡夢中被驚擾,小腳微微動彈,花將軍趁紅燕不備,夾著尾巴悄悄溜進廂房,蜷身在床下?的一隅陽光里酣睡。 順天府吏部手里握著成?千上百個官員的升遷貶謫,和應天府頤養天年?的氛圍不同,順天府的衙門時刻都有?根緊繃的弦,好在這時節沒有?科舉和升遷考核,因此并不太?過忙碌。 馮俊成?將厚厚一沓南下?巡撫的見聞整理?成?冊,清晨送到司禮監,靜待皇帝審閱。下?晌吏部左侍郎曾亭光得知馮俊成?人已抵京,差人往他家?中送出邀約,請他得空在家?吃頓便飯。 那送信的人去到馮宅門房,隱約聽見門里有?小孩嬉鬧的動靜,連忙退出去,仰頭看看牌匾,是小馮大人家?啊,這才一年?不到,不可能?認錯路。 門房見他滿臉錯愕,當即笑道:“沒走錯沒走錯,門里笑鬧的孩子是爺在江寧老家?的女兒,這趟也給接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