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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色欺瞞 第7節

    王斑與她笑道:“趙家大嫂,這是我家少爺的意思,他聽說你病了,趙大哥又不在家中,讓我到廚房給你拿些輕淡的飯食過來。”

    青娥微微顰眉,好似萬分不解,話到嘴邊只問:“成小爺怎知琪哥不在家?”

    王斑答:“少爺說,若他在家,如何放心你一個病人出來應門。”

    原來是這么簡單的道理。

    青娥忘記自己說了什么,也忘記自己是怎么接過那厚重食盒的,就記得那食盒很重,木頭是好木頭,里頭的菜也是好菜,最好吃的是兩個薄皮蟹粉包子,還有一碗縊蟶燉蛋。

    等吃飽了躺回床上再入睡,她便睜著燒到干澀的眼,難以入眠了。

    誰叫她騙過那么多男人,這是最傻的一個。

    人一病就容易傷春悲秋七想八想,青娥抱著被褥,心想這少爺是好人吶,她騙他這一回,不知又要損自己多少陰德,下輩子更沒指望了。

    第8章

    當晚趙琪回來見到青娥生病,心疼不已,床頭床尾地伺候。

    他見馮俊成送來吃食,心中得意,暗道大魚上鉤,卻不敢在這個時機表露,于是越發討好青娥,連著三天在家伺候她,沒再去寶局。

    只是這三天里馮俊成竟半點表示也無,趙琪如何知道馮俊成已下決心斬斷邪念,還以為是自己在家他不敢登門,后來又過去幾日,酒鋪照常開門做生意,也不見王斑上門買酒。

    等望春和逢秋到鋪子里來,青娥信口問起,才知道小少爺這段日子正忙著應付書院,甚至和老夫人起誓,春闈之前都不會再出去胡混。

    “你信么?”望春喜盈盈搡搡逢秋,對青娥道:“我家少爺那個脾性,我可再清楚不過,他的那些甜言蜜語,拿出來哄老夫人最管用,也不知將來娶了少奶奶要怎么欺哄人家呢!不過也虧得他愿意哄老祖宗高興,我們兩個才好跑出來偷懶。”

    逢秋輕輕拍她手背,“別當著青娥瞎說,少爺的事也是我們兩個好挑嘴的?”

    青娥正打酒,勾過碎發到耳后,“你家少爺也不在這兒,說說就說說嘛,我整天待在這鋪子里,要沒人和我說話講講故事,只怕就快生毛了。”

    逢秋笑道:“生毛做什么,生個孩兒嘛,不就熱鬧起來了?我和望春成日四處張羅,是熱鬧,可要叫你過我們的日子,保管你一天都堅持不下來。”

    青娥擦擦柜臺遮掩過去,“想生就能生?沒那么容易。”

    望春壓低聲量湊上來調侃她,“瞧你說的,要個孩兒還不容易?叫你家琪哥夜里早點回來不就行了?”

    青娥丟開抹布,假嗔道:“逢秋jiejie,你還不管管她!”

    三人笑作一團,這幾日逢秋和望春兩人總來酒鋪光顧,青娥也大致弄清每天這個時辰,馮俊成都會到馮家老夫人院里請安,逢秋望春要想偷懶,就趁著這個時候。

    正說笑,青娥眼梢瞥見門口人影,陡然噤聲。

    門外來了四個青皮,笑嘻嘻朝青娥抬了抬下巴。

    為首的那人臉朝外吐口痰,邁進鋪里四下環顧,“這兒是趙琪的酒鋪?”

    青娥避開不答,堆笑招呼,“幾位爺想喝點什么酒?”

    “都有什么酒啊?”

    為首那人看見了除青娥外的兩人,打趣道:“唷,這還有兩個小娘們,趙琪這兒到底是個什么神仙寶地?”

    望春性子直,這附近又靠近自家南門,大著膽子道:“你們這是來買酒的還是來找事的?要不買酒就出去,別在這兒找罵。”

    “還是個辣子。”那幾人不怒反笑,笑得前仰后合,越發惡心瘆人。

    青娥匆匆將望春逢秋護在身后,背過手朝她們擺了擺,叫她們走后院小門出去。

    逢秋扒著她掌心,小聲問:“那你呢?”

    青娥壓低聲量,轉身輕送二人后背,往內院推,“你們先走吧,人多了才要吵起來,我來應付。只幫我聽著些,真出事,喊幾個人來。”

    望春逢秋兩個也是頭一回見如此粗鄙之人,扭頭再看那幾人一眼,只覺他們長得像堆成群結隊的猢猻,領頭那個笑得好生猥獕,將她們臉都嚇白,趕忙從后院跑出去。

    等跑到馮府角門口了,望春問:“你說青娥認識那幫人嗎?她真能應付?”

    逢秋一把拉她進馮府,“當然不認識,還不到門房叫幾個哥兒去看著點!我找老夫人回稟!”

    “…噯,噯!”

    二人分完工,各自跑遠去,她們這兩個大丫鬟是老夫人跟前長起來的,和半個女兒沒兩樣,換別人可不敢如此冒失地跑到老夫人跟前告狀。

    老夫人聽說過青娥,中秋才吃過她送來的花雕,提起拐杖不慌不忙,“那就叫門房的人去看看,別真是遇上無賴了。南門那兒的哥兒呢?見到這種事早就該攔下的,怎么還任人在府門外滋事。”

    望春心有余悸,憤憤道:“那幫不中用的,準是跑哪兒賭錢玩牌去了。”

    老夫人朝望春招招手,叫她到身畔來,“好了好了,你就安生等著門房回稟。”言訖,右手邊的人影突然一動,老夫人驚愕問:“俊成,你站起來做什么?”

    馮俊成魂不守舍地支吾,“有東西落在書院里,我去拿回來。”

    “什么東西不能叫王斑去拿?”

    “王斑也去。”

    誰還拉得住他,馮俊成提膝出門,王斑趕緊跟隨,小聲道:“門房的人已經去了,少爺您就別跑這趟了。”

    “我看一眼。”

    馮俊成放心不下,從角門出府,隔老遠就聽見酒缸爆裂的脆響,和女人驚慌失措的尖叫。

    酒鋪里,青娥看著一地的瓷片和酒液,心疼得滴血,“你們這是做什么?大路朝天,為何偏要在這兒找不痛快!”

    “我痛快啊。”

    那青皮獰笑著朝青娥走過去,“就是不知大嫂能否行個方便,賞我個更痛快的。”他看向身旁兄弟,“趙琪這狗娘養的,艷福是真不淺,這娘們放哪不是個頭牌?”

    男人說完葷話笑得前仰后合,也是此時馮府的幾個哥兒闖進來,烏泱泱將門口都給堆滿了,簡直密不透風。

    這些哥兒養在馮府就是看門子的,一頓能吃三四個白面饅頭,身強力壯,不知比這幾個青皮看上去高壯多少。

    馮府哥兒站出來問話,“你們幾個是干什么的?我們家主人隔三面墻都聽見你們這兒吵吵嚷嚷,知道這后頭是誰的府上嗎?”

    幾個青皮本來還打算橫上幾句,發覺驚動了大人物家的門房,趕忙見人下菜,點頭哈腰地賠罪。

    “幾位哥哥,你們有所不知,這娘們的男人他和我們認識,我們路過就來想進來看看,一不小心碰翻了酒缸,都是誤會。”

    “誤會?我看你們倒像是專程來尋仇的,有什么話到官府去說,再敢在馮府門前生事,保管叫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青皮見好就收,撇下一地打砸過后的狼藉出了酒鋪,青娥站在柜臺后,兩扇羸弱的肩固執地支著,若不是胳膊撐著,早已滑坐在地。

    馮府的哥兒看她一眼,“你家男人呢?他在外頭招惹的什么人,叫他收斂些個,別再引那些不入流的雜碎到這附近生事。”

    青娥頷首答應,強裝鎮定拿了兩壇酒出來做感謝,扶門送他們離開。

    待回到門內,她輕輕將半扇門板闔上,靠墻蹲下身去,抱住膝蓋,劫后余生般深吸進氣,莫大的委屈翻涌而來,叫她后怕地顫肩抽噎。

    馮俊成輕手輕腳走進來,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幕。

    青娥聽見響動,驚魂未定地抱膝抬首向他看去,兩眼泛著淚光,凄楚無比,“少爺……”

    馮俊成心臟被狠攥一下,蹲身將她扶起,“他們沒傷到你吧?”

    青娥搖了搖頭,腿軟往一側倒,馮俊成右臂圈住她兩肩。

    青年結實勁瘦的軀體自發成為她的依靠,可這女子陌生的觸感香軟得超乎常理,馮俊成如臨大敵,慌忙將她扶穩了送到桌旁。

    二人圍桌坐下,他強作鎮定給她倒去茶水,“大嫂喝點水。”

    青娥捧過茶碗,指尖冷冰冰觸碰到了他的手背,熱得發燙,青筋因耐力繃起,她錯愕舉目看向馮俊成,眼睛已將想說的話問出口。

    怎么這么燙?

    馮俊成閉了閉眼,惱自己失態,整張臉都紅了,如同吃多了酒,風姿挺秀,醉玉頹山。

    大約氣氛實在古怪,他不得不扯開去問:“剛才那幫人大嫂此前可曾見過?”

    青娥捧著茶碗搖頭,覺得他臉紅可愛,卻不好表露,只裝得幽幽怨怨,“大約是琪哥在賭坊惹到的青皮流氓,知道我在這兒有酒鋪,就來找我的麻煩。”

    馮俊成耐心思忖后道:“你叫趙大哥別在賭坊做了,我在府上給他謀個差事如何?”

    青娥道:“您當真是菩薩心腸,我曉得琪哥真論起來是進不去馮府當差的,他到賭坊做荷官就是因為好賭,要讓他到您府上去,定然會給您惹去麻煩,還是不要了。”

    馮俊成見她清楚趙琪的陋習,不由得皺起眉問:“你可曾想過讓他戒賭?這樣下去可不是個辦法。”

    “要戒得掉也不會有今天的事了,少爺,你也賭,你知道贏錢的感覺,但凡贏過幾次,誰還戒得掉那種感覺?”

    “我不賭。”馮俊成像是急于撇清什么,忽而道:“我陪朋友偶爾玩一玩,不去也沒什么。”

    青娥笑了笑,望著馮俊成英俊青澀的臉龐,落寞道:“要是琪哥也能這樣說就好了,其實最早的時候他也沒有癮,否則我也不會嫁他,后來還不是他說什么就是什么…沒辦法,日子總是要過。”

    “那……”馮俊成一字出口,倏地不知該接著說什么,他看向遍地狼藉,“剛才就該叫那些青皮將東西收拾好了再走。我叫下人來收拾,大嫂進屋去歇著吧。”

    青娥卻緩緩起身,語調帶著點真實的恨,“東西不必收拾,等琪哥回來還要叫他親眼看看。”

    話畢,她顰眉看向馮俊成,“少爺,上回我便沒能好好道謝,今日又欠下人情,您要不嫌,能否等我買半只鴨回來,做幾個菜好生答謝。”

    馮俊成沒有道理拒絕,朗然一笑隨她起身,答應下來,“只是那幫青皮沒準還在附近,不然缺什么就讓我叫人出去買了回來。”

    青娥甜甜稱謝,“這怎么好意思,還是少爺想得周到。”

    她拿了幾枚銅錢給王斑,請他代為跑腿,自己到廚房洗菜擇菜的忙活。

    青娥忙中有序,眼睛時刻悄悄將院中靜候的主仆二人覷著,而后又將燒好了的菜徑擺上廚房小桌,好讓馮俊成與她單獨在這逼仄的空間獨處。

    “我手藝還成,少爺,快嘗嘗。”她給馮俊成遞去筷子,又給他倒酒,梨渦泛著一泓清甜的笑意,還未飲下便叫人醉了。

    馮俊成遣了王斑在前邊的鋪子候著,自己在廚房吱呀作響的杌子上落座。燉的半只鴨軟爛脫骨,青娥揀大塊的rou挾到馮俊成碗里,叫他不必客氣。

    “東西粗陋了些,少爺千萬不要嫌棄。”

    “不,不嫌棄。”馮俊成坐得格外端正挺拔,看看門外天色,“要不還是等一等趙大哥?”

    “不等他。”青娥斬釘截鐵,銀牙咬碎,“我招待我的貴客,他今天就是死外邊了也和我沒有關系。”

    馮俊成不再堅持,嘗一塊鴨rou夸得不遺余力。青娥果真笑起來,叫他喜歡就多吃點,自己也動起箸兒,大大方方挾菜來嘗。

    她嬌艷的唇瓣抿上筷頭,笑了笑,“燒的時候沒嘗,還好咸淡合適。”

    又招呼了幾句,見馮俊成只點頭,不大接茬,想起他們大戶人家規矩多,食不言寢不語,亦不多說話了,只眼珠滴溜溜轉,她心下一喜,不服輸似的用吃過的箸兒挾起一筷子素什錦,擱到馮俊成的碗里。

    “少爺,嘗嘗這個,也好吃。”

    馮俊成端碗的手一縮,被燙到似的,青娥瞧著好笑,他那手,若與她對掌,要長出一截子去,又修長又有力氣,反而畏畏縮縮,那么怕她。

    不就是她吃過的筷子,那要是真吃上她嘴巴,他還不昏過去了?

    門外天色漸暗,飄過一片烏云,淅瀝瀝下起小雨,宛如一面將小院與世隔絕的珠簾,耳朵里也只剩下雨聲和碗筷間的輕輕敲擊,清脆悅耳的煙火氣。

    青娥眺望一眼,“又下雨了。”

    馮俊成應和,“今年雨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