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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第247節

    那幾塊魚驚石打磨后橙中帶粉,用梔子花油摩挲浸潤后,顏色比琥珀還瑩澄。

    阿南滿意地收好,拉上朱聿恒:“走,陪我去找找穿魚石的絲絡,再配兩顆珠子。”

    熙熙攘攘的街市上,人頭攢動。

    阿南抬頭便看到街口張貼的唐月娘通緝令,便扯了扯朱聿恒的手,問:“她不是帶著青蓮宗殘部散入西南大山了嗎,難道又發現她蹤跡了?”

    “嗯,西南那邊封閉淳樸,朝廷難以在茫茫大山中剿除余黨,她似是要在那邊扎根落地了。”朱聿恒說著,神情與聲音都是淡淡的,“無論日光如何洞穿人世,可這世上總有貧困、饑荒、黑暗與不公的角落存在,否則,青蓮宗怎能綿延百年,至今不絕呢?”

    阿南望著通緝令上唐月娘的面容,她背負了半生苦痛,面容卻依舊溫厚寬忍,依舊是她記憶中那個笑著拉她參觀自家菜園子的爽利婦人。

    她嘆道:“算了,她也算個女中豪杰。再說有這樣的一股力量在,也能在朝廷朽爛的時候督促警醒,也不必趕盡殺絕。”

    朱聿恒也深以為然,又想起一件事:“說起來,墨先生對阿晏贊不絕口,說他一旦用心就是個人才,前段時間還改進了水車,如今正在北邊試用,要是可行的話,說不定能惠及大江南北。”

    “真好,阿晏現在居然這么有出息了!”阿南想起他們一起嗑瓜子逛酒樓的日子,不由笑了,“希望他能堅持己心,以后咱們回來時跟他比比看,誰在這條路上走得更遠。”

    拋開朝野大事,朱聿恒陪著阿南細細挑選各色絲絳。

    旁邊趕著牛車的老農在賣時鮮的香椿、薺菜、馬蘭頭,更有人擺下大木盆賣鰣魚、鯽魚、四鰓鱸。

    “哎呀,這可是江南才有的,趁現在咱們多吃幾次。”阿南歡呼了一聲,拉著朱聿恒便過去挑揀著。

    河邊集市的人討價還價,柳樹下閑坐的人聊著最近大小傳聞。耳邊忽傳來錯愕驚問:“皇太孫不是一向身康體健么,怎么會忽然因病薨逝了?”

    “唉,聽說祭陵時出了事,可能因此遭了不幸吧……說起來,太孫殿下誕世之時,□□不是在夢中授了當今圣上一個大圭么,如今天下既定,想必也是圣上將玉圭收回,常伴身側了。”

    這一番話說得冠冕堂皇,大概是朝廷最好的解釋了,眾人紛紛附和,只是惋惜不已:“怎會如此?太孫殿下天縱英才,本可開一代太平啊……”

    一切紛擾傳言,朱聿恒卻聽若未聞。

    他幫阿南拎著兩捆菜,靜靜站在她的身后等待著。

    而她蹲在一個老婦人面前買鰣魚,一伸手就掐住了一條最肥壯的鰣魚,手指直插入鰓,讓魚只能徒勞地拍了兩下尾巴,再也無從掙扎。

    柳枝風動,掠過朱聿恒的肩頭,輕柔閑適。

    阿南抓著魚,認真地向面前的老婦人討教,鰣魚要如何燒才最好吃,記得無比仔細。

    阿南啊,無論在何時何地,無論對這世上任何事情,永遠都是興致勃勃、樂在其中的模樣。

    他望著她的面容,不由得笑了。

    阿南買好了東西,抬頭看見他臉上的笑容,揚揚眉問:“怎么?”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場景嗎?”

    “記得啊,在順天的酒肆里,你在那里喝茶,我看見了你的手……”

    “不對。”朱聿恒接過她手中的魚,微微一笑,“是在護城河的旁邊。那時候,你正在教一個大叔弓魚,你抓魚的手法,和現在一樣既穩且準。”

    只是當時的他們都不知道,這短短瞬間的交匯,改變了九州天下,也改變了無數人的命運。

    “好哇,那時候你就偷學我的手藝啦?看來我以后的獨門秘技都要保不住啦!”阿南笑嘻嘻地橫他一眼,“不過你以后肯定造詣非凡了,韓廣霆那個老家伙,因為自己沒有棋九步之力,無法繼承傅靈焰的衣缽而悒郁了一輩子,如今終于找到你這個奇才,恨不得直接把九玄門所有的技法一股腦兒全填到你腦門里去——不行,我也要回去好好翻翻師父的東西,看他有沒有私藏的絕技。”

    “如今你的舊傷已經痊愈,待埋在其中的影刺清除后,只要努力練習,回歸三千階便指日可待,還需要掏你師父的私藏?”朱聿恒握著她的手查看她的關節處,想想有些好笑又有些郁悶,“話說回來,拙巧閣怎么辦?你覺得他們能接受前幾天還在喊打喊殺的‘妖女’,忽然拿著閣主印章過來要上位的消息嗎?”

    “當然不可能了,更何況我才不愿意呢,傅準那個混蛋,他自己落得清靜,卻根本沒有考慮過我和那群人相處該有多別扭啊。”阿南無奈道,“如今只好抓個人來代工,我自己偷懶了……哎,你說墨先生會愿意接手嗎?”

    為了讓阿南早日解脫,時刻與自己相伴,朱聿恒自然得認真思索:“他是墨門巨子,一直古道熱腸,拙巧閣搜羅眾多人才,如今群龍無首,讓他暫為代管,他應當是會愿意的,只是……”

    “只是并非長久之計啊。”阿南撓著頭,說,“不過沒事,我看薛澄光為人八面玲瓏,在閣中人緣還是不錯的,以后慢慢接手應該也算順理成章吧。”

    “薛瀅光也很能干,焉知不會成為又一任女閣主?”朱聿恒輕拍阿南的頭,示意她放寬心。

    垂柳依依,阿南也覺得心口纏綿繾綣,將頭往他肩上靠了靠。

    想著他要從二十年的尊榮中猛然抽身,拋掉所有榮華,成為一個早逝而消失于這片大陸的人,想必有千萬種艱難。

    她不由得張開雙臂,緊緊地抱住了他。

    “阿琰,要離開這一切,你舍得嗎?”

    他手中拎著魚和菜,挽著她在垂柳之下慢慢走回去:“哪有什么舍不得的,難道是舍不得我祖父給我修建的壯觀陵墓嗎?”

    這輕松的語氣,讓阿南不由得笑了出來:“說起來,那座陵墓都建好了,現在是拆掉還是給你二叔用?”

    “他如今謀逆事發,廢為庶人,哪還配得上那般規格的山陵?”朱聿恒望著遠空流云,緊握著她的手道,“圣上已經下令封閉那個山陵了,或許,他希望我們百年之后落葉歸根,能回到先祖們安息之地。”

    “會的,等你身上余毒清了,徹底擺脫了山河社稷圖之后。”阿南與他十指緊扣,在依依楊柳之中,鄭重許諾,“我們再帶著孩子回來,在我們的故土,永不分離。”

    ……第242章 楊柳依依(2)

    暮春初夏的龍江船廠,江水浩蕩,最為繁忙。

    工棚一層層從道旁蔓延到江邊,制龍骨的、造甲板的、縫帆篷的……工匠們干得熱火朝天,到處是乒乒乓乓的敲打聲。

    在班頭的帶領下,阿南與朱聿恒穿過工棚,向江邊而去。

    世界最大的船廠中,最大的工棚之下,一艘寶船靜靜地蹲踞在凹地中,被下方離地約有三尺的堅實木架撐起,如一頭沉睡的巨獸,只等遇到洶涌江水,讓它開始蘇醒過來。

    “‘長風’,真當得起這個名字。”阿南望著面前這艘船,不由贊嘆。

    朱聿恒笑道:“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以后咱們就可以駕著它一起在海上縱橫了。”

    阿南迫不及待,也不等他們搭船梯跳板,一個拔身,流光勾住船頭,旋身躍上了這艘船。

    這是一艘最為適合海上航行的三桅尖底船,龍骨高翹,三層甲板。三千料的巨大船身,配備著二十四門大鐵炮,三十六門中炮,另外船身開刻有兩百銃擊口,蒺藜、火箭、神機箭等都可以借此攻擊。

    朱聿恒之前出海,座船都是華麗繁復,連欄桿都用黃花梨木雕出吉祥海獸紋飾。但這條船卻極具威嚴與壓迫感,為了更快更穩而摒棄了一切紋飾,因為注重實用性而化繁為簡,顯得充滿了力量感,必將成為海上的霸主。

    阿南愛不釋手地撫摸著船身,叩擊那些打磨得光滑的木頭,一寸一寸地查看著接縫與紋理,然后心滿意足地靠在了甲板上,朝著朱聿恒一笑:“還記得以前我假裝董浪的時候,曾說有錢了也要弄一艘你那種座船,但因為是龍江船廠出的,只能放棄。結果現在啊,有了更好的!”

    朱聿恒笑著與她一起坐在甲板上,問:“你之前不是想要世上最大的船嗎?長四十八丈寬二十丈,比七寶太監當年下西洋時還要壯闊的那種,怎么后來又打消主意,改為小型制了?”

    “我后來考慮了一下,太大的船需要的水手太多了,動輒兩三百個水手,不好指揮,還是小一點的好調頭,水戰也方便。”

    朱聿恒揚揚眉:“還想著打?”

    “肯定要打啊,四海之主那么好當嗎?”阿南說到這兒,想起竺星河,又嘆了口氣,“海上各派勢力糾葛,多是窮兇極惡之徒,沒有一股強力鎮壓,我爹娘那般的悲劇肯定無法斷絕。四海之主這桿大旗,我不扛有誰能扛?”

    說到這兒,她眼睛又轉向他,笑睨著他問:“想不到吧,離開了陸上紛爭,海上還有強敵呢。”

    “那倒好啊,否則我還擔心接下來的人生寂寞呢。”朱聿恒抬手攬住她的肩,笑道,“既然打定主意要和你這個女海匪出海了,我焉能不好好學做一個海賊頭子?”

    “好呀,咱們兩個雌雄大盜,來巡視一下咱們縱橫四海的座駕吧!”

    阿南拉起朱聿恒,兩人仔細查看新船的各處。從四十八個橫艙的密閉性到四層艙室的結構布局,從萬擔壓艙砂石到各處槍炮火銃,一一審視。

    心滿意足之際,她又神秘兮兮地望著朱聿恒而笑,心想,這算是他的聘禮還是嫁妝呢?

    不過,無論算是什么,它都會停泊在她那個開滿鮮花的海灣之中,成為五湖四海所有人尊崇艷羨的海上霸主。

    “長風”共有四層船艙,面積層層遞減。

    最下方是船工與士卒們休息的地方,分隔成一個個斗室;二層是舵工、大夫等技工所居之處;三層是船長及副手們的房間;最上層最小,是供奉天妃的神堂所在。

    阿南在第三層上自己的房間里逗留查看了許久,因為這是阿琰出的圖紙所造,她事先并不知曉內部構造。

    這是船上最大的艙室,前面的走廊可以查看下方甲板一切動靜,進門便是固定于地上的紫檀屏風,后面是起居室,寬大的書桌上堆滿了航海圖和各地形勝圖,后方是可折疊洞開的大木窗,一旦推開便能面對整片大海,四周形勢一覽無遺。

    左右兩側的房間,一邊是他們的臥室,另一邊則是工具房,布置得與唐月娘的那個柴房頗有相似之處,各類大小斧鑿錛鋸整齊排列,柜中金銀銅鐵錫土木礦石應有盡有。

    阿南抬頭一看,不由得笑了——頭頂上的安全防護也做好了,不過因為是在船上,所以不需要放置水桶,直接采用了活木渦吸,一旦下方有什么狀況,只要一拉便能吸上海水傾瀉而下。

    阿南興奮地在這室內呆了許久,撫摸著各種工具,簡直是人生至此,夫復何求。

    “就知道你看見這些,會忘了我。”朱聿恒無可奈何地揉揉她的臉,忽然抬手,將她束發的青鸞金環摘下。

    青絲頓時傾瀉了一肩,阿南猝不及防,抬手理著自己的頭發,不滿地抬手去抓回青鸞:“把青鸞還給我……”

    朱聿恒抬手擁住她,不滿地問:“阿南你說,今天這么好的日子,咱們的新船落成,你怎么能用傅靈焰的青鸞呢?”

    阿南眨眨眼,正在不解之際,卻見他拉開抽屜,從里面取出一個檀木盒,打開遞到了她的面前:“這個,應該更適合吧。”

    阿南抬眼一看,見是一支絢爛的牡丹簪。各式珠寶簇成一朵碗口大的牡丹花,花蕊之上,停留著一只翅翼流光的絹紗蝴蝶。

    這簪子一入手,阿南便覺出了獨特之處,她略一思索,抬起手指輕彈一下簪身。

    只見光彩閃動,花蕊上的蝴蝶振翅飛起,圍繞著牡丹花翩翩飛旋了一圈,然后又回到了花心中,安憩停留。

    阿南“咦”了一聲,扯起蝴蝶一看,它與牡丹花并無任何東西聯結,卻能實現這花蝶圍繞飛旋,屬實奇異。

    她抬手挽好發髻,而朱聿恒俯身幫她將牡丹簪于發間,滿意地看著她輕晃發絲之際,蝴蝶翩飛的模樣。

    阿南抬手調戲著那只蝴蝶,問:“這是……?”

    “這法門與傅準的‘萬象’原理相通,你猜猜是用什么辦法維持花與蝶兩者雖不接觸,但始終不離不棄,互相吸引的?”

    “難道是利用了磁鐵相吸相斥的特性?”阿南沉吟著,又感覺連接處并無磁力,急切地仰頭看他,“趕緊說說,我對九玄門的絕技好奇很久了!”

    看她這一臉垂涎的模樣,朱聿恒笑著捏捏她的臉頰:“所有機括的運動,都會帶動氣流渦旋,機括越復雜,氣流越湍急,而萬象則能憑借機關運轉的氣流探測感知機關最中心,將一舉擊破。”

    “難怪傅準要用玄霜續命,他強行學這么殫精竭慮的本事,妄圖以人力計算氣流渦旋,可不就要心力交瘁早死嗎?這門技藝,可能只有你這樣的棋九步才能cao控吧。”阿南艷羨著,想想又覺得不對,笑著斜了他一眼,“阿琰,人家把九玄門的本事學好了是殺人的,你是拿來做首飾的?”

    “讓自己心上人增添光彩,不比殺人放火來得好?更何況,你給我做了這么多東西,我卻未曾送過你親手做的東西呢。”

    “有啊……你當初在海島上,給我做過回頭箭的。如今,又給了我這艘天底下最好的船。”阿南坐在船艙中,抬手撫著鬢邊精巧蓋世的蝶戀花,想起海島上那粗陋簡單的回頭箭,心下不由涌起感動來,“這個蝶戀花我很喜歡,但,那回頭箭也很好。”

    “而你,給我做了岐中易,將我一步步引入了這個世界。”朱聿恒自身后環抱住坐在鏡前的她,望著鏡中的她微微而笑。

    若無意中人,誰解其中意。

    明凈透亮的西洋水銀鏡中,兩個人面容相依相偎,仿佛永遠也不會分開。

    經過了這長久的波折與艱難跋涉,他終于抱住了這具夢寐以求的身軀,她也終究握住了這雙一見傾心的手。

    這何嘗不是一種,最大的圓滿。

    阿南重新束好頭發,光彩絢爛的蝶戀花映襯得她面容愈發艷麗。

    神官們送進三牲,在青鸞翔舞的彩繪室內,天妃霞帔冠旒,含笑立于海浪之上。

    阿南與朱聿恒持香敬祝,祈禱平安,率一眾船工士卒虔誠上香。

    香煙繁盛,絲竹齊鳴,阿南與朱聿恒攜手站在船上,對船廠的管事揮手道:“下水!”

    一聲令下,早已站在岸邊的大批漢子立即揮舞手中的鋤鏟,先拆擋水板,再挖堤壩。

    長江水從堤壩缺口急沖進來,被引進“長風”所在的船塢凹地。

    阿南拉著朱聿恒站在船頭,看著周圍人群散去,濁浪將他們腳下的船迅速托起,在顛簸震蕩中,他們把臂穩住身形,示意旁邊的士卒與船工各就其位。

    船塢洼地被水灌滿,徹底連通了長江。

    “轉舵,起帆,東北方入江,啟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