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木人的手臂向上急揮，重重?fù)粝蜃约耗X殼的同時，阿南故意在上面多停留了一瞬，等到手臂堪堪揮到之際，才一躍而起，猛撲向下方的朱聿恒。

    風(fēng)聲從她的耳畔閃過，木人手臂以毫厘之差掃過她的脊背，重重?fù)粼诹怂约旱念^上。

    只聽得轟一聲巨響，它將自己的腦袋給擊垮了半邊，整張臉頓時崩塌下來。

    立于下方的廖素亭慌忙蹦跳著躲避破碎的木臉，一邊大喊：“殿下，南姑娘，千萬小心！”

    阿南哪顧得上回答，她落在朱聿恒的身邊，瞥了他面前的機(jī)括一眼，急促說了一聲：“下方必定是杠桿牽引，你重新調(diào)整勾連處即可！”

    朱聿恒應(yīng)了一聲，又急道：“小心點(diǎn)，你引開攻擊就行，別太冒險！”

    “好。”阿南應(yīng)了，見朱聿恒已經(jīng)著手連接自己所說的相接處，便迅速沖上木頭人的肩部，再次引開那條即將砸向朱聿恒的巨臂。

    就在足尖踏于木人肩上的瞬間，她看見朱聿恒的手，已經(jīng)準(zhǔn)確而嫻熟地撬開了下方的杠桿。

    在間不容發(fā)之際，那雙曠世無匹的手控制住了最細(xì)微的顫動，穿過杠桿迅疾抵住了下方的棘輪，一按一壓之際，將其準(zhǔn)確地嵌入了勾連之中。

    咔咔聲中，圓盤猛然一震，隨即，下方棘輪被帶動，進(jìn)而千萬個相卡的齒輪一起運(yùn)轉(zhuǎn)，如同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在咔咔聲響中，一起逆向運(yùn)轉(zhuǎn)了起來。

    在這一瞬間，阿南望著阿琰堅(jiān)定精準(zhǔn)的手，心中忽然涌過一陣難言的感傷與喜悅。

    去年春末，她與他剛剛見面。

    那時的他，還是對機(jī)關(guān)陣法一竅不通的人。而她透過雕鏤的屏風(fēng)空洞，看見了他的那雙手，一瞬間，她既嫉妒又羨慕，心口涌起了對一雙手強(qiáng)烈、前所未有的熱愛。

    她想要得到那雙手。

    而如今，她得到了手，也得到了它的主人。

    這算不算，夙愿得償。

    又或許，比她想要的還要更多。她不僅得到了他的手，還得到了他的人，他的心，他的生命，他的一切……

    誰能想到，這一年的光陰流轉(zhuǎn)，他們終于走到了一起，以后，一生，都屬于彼此。

    腳下震動漸沒，圓盤轉(zhuǎn)動放緩。傅準(zhǔn)的聲音從下方傳來：“殿下，仙宮最高處！”

    朱聿恒抬頭看去，圓盤正中高聳縹緲的仙宮之中，最高處便是一座重檐攢八角的高閣。

    而在高閣屋頂之上，原本該爍爍放光的攢心寶頂，如今只剩了空空如也的一個凹痕。

    那凹痕的大小，不偏不倚，好像正是……

    他伸手入袖，迅速取出那顆白玉菩提子，足尖疾點(diǎn)，撲向高閣。

    木人的手臂挾巨大風(fēng)聲，劈向他的身軀。

    而他險之又險地騰身而起，側(cè)翻過重?fù)舳碌哪颈郏謱⑵刑嶙又刂氐匕聪蛄烁唛w寶頂。

    圓盤停了下來，木頭人的攻勢頓在半空，一切仿佛在瞬間停止。

    阿南高舉火把，看向下方的傅準(zhǔn)，在他肯定地一點(diǎn)頭之際，他們抬起雙手，狠狠地推動了圓盤。

    圓盤上所有的仙山樓閣仙女瑞獸全部散落，巨大的圓形分散翹起，如一朵巨大的蓮花，蓮房上火光轟然亮起，照亮后方通道。

    在殘缺的洞穹之下，后方一個個木頭人依次放下了自己的手臂，垂下了頭，就如一排巨大的黃巾力士在他們面前躬身行禮，退讓出了一條通道，讓他們通過。

    火光穿越狹長通道，他們看見盡頭的巖壁上，繪著巨大一只青鸞，口中銜著一枚鵝卵大的瑩潤玉石，翱翔云端。

    傅準(zhǔn)抬手指向那塊玉石，一貫陰陽怪氣的聲音也夾雜了一絲激動：“那便是玉母礦，山河社稷圖的子母玉刺，還有南姑娘你身上的影刺，便是從中取來。”

    阿南與朱聿恒互相對望一眼，高舉手中的火把，他們繞過已經(jīng)收攏的圓盤，向內(nèi)走去。

    青磚鋪墊的地面，已經(jīng)在二十年前的巨大震蕩中扭曲變形。他們踏著凹凸不平的地面，穿過垂手而立的巨大木人，向著青鸞疾步走去。

    然而，他們走得太急，就在青鸞前不到一丈之處，腳下踏空，身子一傾，差點(diǎn)摔了下去——

    一條深長的裂縫，赫然橫亙于通道之中，將他們與繪著青鸞的洞壁硬生生隔開。

    兩人在黑暗中奔著玉母礦而來，哪料到這里會突然出現(xiàn)裂隙，一時差點(diǎn)收不住腳。

    阿南一把拉住朱聿恒，手中流光疾飛，卷住旁邊一個木人的腳，兩人及時拉回身形，趴住了裂隙邊緣，重新爬上來。

    阿南撿起掉在地上的火把，照向?qū)γ妗Ｓ衲傅V還在對面的青鸞口中瑩潤生輝，可提前發(fā)動的陣法顯然在爆炸時震壞了山洞，造成了這條溝塹。

    若是平素，這點(diǎn)距離他們根本不在話下，借助流光或者日月，輕松便可來去。

    可此時深溝對面，是平直如鏡的一片山壁，撲到對面時，即使不會滑落，也無處借力撬出玉母礦。

    就算勉強(qiáng)將玉母礦拿到，使力之際也定會下滑，在無處借力的光滑洞壁上，唯一的可能就是下滑墜落。

    阿南俯頭向裂隙下方看去，踢下腳邊一顆小石子。

    下方是湍急水流，迅速卷走了石子。他們雖然都會游泳，但在這濕滑的石壁夾縫間被湍流卷攜沖走，定然只有撞得筋骨折斷的下場。

    阿南略一思忖，示意朱聿恒：“我跳過去，將它挖出來。你時刻注意我，一旦有下滑的跡象，立即以日月抓住我。”

    朱聿恒點(diǎn)頭，道：“好，務(wù)必小心。”

    阿南抓過他的麟趾，緊了緊自己的衣袖，正要向?qū)γ孳S去，卻忽然聽到傅準(zhǔn)輕咳的聲音，問：“你們難道忘記了，這是玉母礦？你們身上的玉刺皆是從中而來，一旦你們碰觸到之后，會有什么反應(yīng)，知道嗎？”

    ……第240章 永生永世（4）

    阿南怔了一怔，揮動臂環(huán)，手中流光飛擊，向著對面青鸞口中的玉母礦擊去。

    只聽“叮”一聲輕響，她四肢的傷處與朱聿恒的奇經(jīng)八脈皆是一震，全身力氣頓時抽離，差點(diǎn)站立不住。

    “挖取玉母礦，正是要借助它的共振之力，清除你們傷處的碎末。是以，你們擊打撬動玉母礦之時，身上的傷口自然會有反應(yīng)。”傅準(zhǔn)的面容在火光下似笑非笑，反問，“你們覺得，在這般情況下，殿下有機(jī)會及時拉住你，而你又能有力氣爬上來嗎？”

    阿南憤憤地直起身子，死死瞪著他：“少說風(fēng)涼話了，你既然跟著我們過來了，肯定有辦法拿到它！”

    “咳咳，南姑娘別這么急躁啊，你明知道我是過來戴罪立功的。”傅準(zhǔn)捂嘴輕咳，火光下臉頰暈紅，瞧著她的目光似帶著氤氳水汽，“二十年的秘密揭曉，我、舅舅、拙巧閣……當(dāng)年的所作所為，顯然都不是圣上可以容忍的。東海瀛洲被夷為平地，已經(jīng)是板上釘釘?shù)氖虑榱恕？墒俏摇谜覀€辦法保住它，保住我祖母、爹娘和我三代人的心血，保住里面的積累了六十年的成就……”

    世上所有人都知道皇帝手段酷烈，不可能允許任何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欺瞞自己，更何況，他們掀起了這般風(fēng)浪，摧毀了社稷牽系的皇太孫，左右了王朝興替存亡。

    阿南聽他的聲音有些怪異，向朱聿恒看了一眼，尚未說什么，卻見他的身形一晃，已經(jīng)站到了裂隙邊緣。

    “離遠(yuǎn)點(diǎn)。”

    阿南與朱聿恒知道必定會有大事，立時下意識地向外退去，遠(yuǎn)遠(yuǎn)避離。

    而傅準(zhǔn)的手掌微抬，指尖上的晶光微閃，萬象終于第一次在他們面前現(xiàn)形。

    只有光沒有影的細(xì)微芒針，與渤海水下那些看不見的攻擊一般，在火光中閃一閃便消失于黑暗中，詭異又從容。

    傅準(zhǔn)袍袖一展，身形如鶴，棲落于對面洞壁的青鸞之畔。

    他的手按在青鸞之上，手中萬千光線如網(wǎng)密織，旋轉(zhuǎn)飛閃，將母玉重重包裹。

    黑暗悠長的洞壁之中，忽然傳來啵的一聲跳動，仿佛沉睡的巨人被喚醒，重新開始了第一下心跳，他們的腳下，驟然震動。

    阿南睜大眼，看向青鸞之前的傅準(zhǔn)。

    他的手還按在母玉之上，周圍的震蕩開始劇烈，那牢牢鑲嵌在石壁上的玉母礦也逐漸松動，眼看便要自青鸞口中墜落。

    與此同時，這洞中的一切仿佛開始蘇醒般，逐漸動搖起來。

    玉母礦牽系著傅靈焰當(dāng)年設(shè)下的所有陣法，這六十年前的陣法，二十年前便被震得搖搖欲墜，如今被玉母礦再度重啟，兩壁與洞頂?shù)氖瘔K簌簌下落，向下亂砸。

    “退避出去，不要留在這里！”

    傅準(zhǔn)的聲音從未如此急促過，可阿南勉強(qiáng)維持身軀，眼中死死盯著那塊玉母礦，不肯動彈。

    “出去！”

    朱聿恒一把拉住阿南，兩人護(hù)住頭，擋住下落的石塊，向外沖去。

    然而，面前那一排十二個巨大傀儡，已經(jīng)因?yàn)槁涫框?qū)動，正在瘋狂掃落自己面前的落石，手臂無序橫掃，甚至因?yàn)榻诲e而互相猛擊，木屑橫飛，震聲回蕩。

    阿南與朱聿恒仗著身法極力躲避，但外面一個木人已難以應(yīng)付，更何況如今十二個木人一起發(fā)動，洞內(nèi)又是這般動蕩搖晃的情況，他們左支右絀，終究難以沖出傀儡陣。

    而傅準(zhǔn)貼在劇烈震蕩的石壁之上，再度催動萬象。

    在急轉(zhuǎn)的光華之中，母玉終于微微一跳，從青鸞口中脫出，向下墜落，眼看即將永遠(yuǎn)沉沒于地下黑洞內(nèi)，滾滾波濤中。

    傅準(zhǔn)利落抬手，險之又險地將它接在手中，回頭看向阿南與朱聿恒。

    巨大木人的手臂運(yùn)轉(zhuǎn)混亂，排山倒海般的攻擊攜帶驚人力量，在洞xue中的震動轟鳴聲中，狂亂擊向中間閃避的二人。

    阿南循著木人攻擊的空隙與節(jié)奏，直撲向剛露出的空隙。誰知她尚未來得及落地，洞頂上一塊巨石忽然壓下，砸在木人的肩上。

    那原本已被她避過的手臂，在石頭的重?fù)粝拢x了運(yùn)轉(zhuǎn)軌跡，向著阿南的后背重重?fù)舸蛄讼氯ァ?/br>
    身后眾人的驚呼聲尚未響起，朱聿恒已不顧一切，穿透那密不透風(fēng)的攻擊，撲向阿南。

    就在他的手指緊抓住了她衣襟的剎那，猛然間一陣風(fēng)從身后襲來，他知道，是木人的手臂，在向他重?fù)舳隆?/br>
    但，他并沒有改變自己的身形，因?yàn)椋呐轮欢汩W一寸，也將失去救護(hù)阿南的最后機(jī)會。

    就在他抱住阿南，將她推出攻擊范圍的剎那，耳后的風(fēng)聲已經(jīng)重重劈來。

    可，想象中那沉重?zé)o比的擊打卻并未落在他的身上。

    時間仿佛凝固了，那些瘋狂的傀儡木人，在一瞬間放慢了機(jī)關(guān)。

    僅只這倏忽而逝的剎那，卻已經(jīng)足夠朱聿恒與阿南兩人抓住最后的機(jī)會，向外撲去，穿越這泰山壓頂般的十二木人，脫出這即將坍塌的兇陣。

    是傅準(zhǔn)在取到玉母礦后，手中的萬象瞬間翻轉(zhuǎn)，射向了面前木人。

    萬象無形，變幻難測，莫之能言。

    隨著他掌心的撥動，那十二個瘋狂失控的巨大木人動作開始緩慢起來，就如他手中有千萬條看不見的線，在牽引著他們徐徐動作。

    他一手握著玉母礦，一手掌控木人，已無法借力從石壁上躍回。

    阿南撲出洞口，急遽轉(zhuǎn)身，隔著十二個瘋狂的傀儡木人與不斷下落的土石，看向傅準(zhǔn)。

    丟在裂隙前的火把已經(jīng)燒得快要?dú)垳纾趧×艺鹗幹锌匆姼禍?zhǔn)的面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慘白，那聲音也比任何時候都更顯得飄忽，但他臉上卻沒有了那種陰陽怪氣的神情。

    隔著即將坍塌的動蕩空間，他望著她的眼神卻如沉在深海中一般，平靜無波。

    就像當(dāng)年她殺出拙巧閣，重傷逃竄入長江，在兩岸青山相對的崖壁之上，天羅地網(wǎng)來襲，他攔截住了她。

    那時候的他，也是用這樣靜得無聲無息、仿佛逼視命運(yùn)來臨般的邈黑色眼眸端詳著她，平淡地說：“南姑娘，你前面沒有路了。”

    而如今，輪到他的面前，沒有路了。

    她一向是恨傅準(zhǔn)的，但此時卻無法遏制，沖著貼在石壁上的他大吼：“快出來！”

    他卻只朝她笑了一笑，說：“多謝南姑娘……只是你看，我左手是你們的命，右手是控制木人的萬象，我舍棄了哪個，好像都不行。”

    洞中聲響劇烈，他有氣無力的聲音被遮掩，聽起來顯得飄忽又殘破，“得了，世間萬象，種種不過命定。我這殘軀，委實(shí)也活不了多久了……八歲那年我啟動了這個陣法，二十年后，我就得為自己當(dāng)年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了結(jié)因緣。”

    阿南尚未知曉他的意思，卻聽他提高聲音，叫了一聲：“阿南！”

    她來不及應(yīng)聲，便看見他手中光芒一閃，已將玉母礦丟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