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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第242節

    而他神情黯淡,望著孫兒,聲音也較往日低沉許多:“朕……當時真的不知道,這一場勝利要以聿兒的生死為代價,才能換取來我的江山……”

    朝廷大軍駐守的燕子磯對面,正對著傅靈焰當年設下死陣。只要一經發動之后,便足以泯滅千軍萬馬。

    但,大軍顯然不可能與朝廷軍隔岸對峙二十年,等著二十年后在陣法的幫助下取勝。

    “幸好,傅靈焰設下各地死陣,只為了驅除韃虜、恢復中華,若后人能憑自己的力量而成功,那便也不需要再啟動陣法了。因此她在拙巧閣留下了一套玉刺,母玉她早已預先埋入陣中,子刺則留在拙巧閣,這樣便可幫助提前啟動或關閉陣法。”

    生死存亡之際,他們決定血祭死陣,以子刺引動陣法,力定乾坤。

    然而,成人的骨骼已經長成,無法植入玉刺,唯一可以選擇的,只有三歲以下的孩子,骨頭尚且幼嫩之時。

    大戰在即,百姓扶老攜幼逃離,方圓數百里早已沒了人煙。明日便是決戰,在這一夜之間,又要去哪兒尋找孩子,而且是剛好三歲的孩子?

    而這個時候,他們的身邊,就有一個孩子,玉雪可愛,被父親攜來,抱在祖父懷中。

    說到二十年前舊事,太子依舊心痛不已:“聿兒,爹……爹也曾問過,只種一根血脈行不行,可,只有八根子玉鎮住奇經八脈,才能相聯引動陣法,看著你幼小的身軀上那么多傷痕,爹抱著你染血的衣裳,卻只能暗地痛哭……”

    然后,他藏起了那件衣服,二十年后拿來嫁禍于人,企圖遮掩真相,不讓兒子知道當年的事情。

    “哭什么!當年若不是聿兒種下這山河社稷圖,別說今日,當日一戰后,咱們爺仨全都已不在人世!”皇帝冷冷斥道,“你唯一的錯,就是怕朕知道了此事,會因此而猶豫傳位之事,所以二十年來鉗口不言,苦心孤詣瞞著朕!”

    太子低頭垂淚,不敢出聲。

    看著自己大兒子,想想謀逆的二兒子,皇帝臉色黑沉,只在目光落到朱聿恒身上之時,才不由一聲長嘆。

    看著面前的孫兒,他仿佛看到了當年的鐵甲兜鍪,千帳燈火,也看到了自己險死還生、得天所助的那一刻。

    歷來南北方對峙,多在黃天蕩、燕子磯決勝負,而坐落其中的,便是草鞋洲。

    在沙洲上設陣的傅靈焰必定沒想到,她的陣法并未幫助夫君進攻集慶,卻在四十年后,決定了另一段興替。

    燕子磯前,大戰一觸即發之際,道衍法師拍碎了能引動應天陣法的督脈子刺,朱聿恒身上的血脈隨之崩裂,赤龍自他肩背后纏身,猙獰如蟒,死神附體。

    即使服用了安神藥,他在睡夢中依舊發出難以控制的啼哭,顫抖著陷入昏迷。

    而就在這一刻,長江上赤龍驟現,滔天巨浪裹挾凄厲長風,最終摧毀了李景龍及數十萬大軍,為燕王奠定了天下。

    燕王大軍進入應天城的那一刻,宮中火起。

    焚燒了宮苑的皇帝,在忠心侍衛的救助下,借著大火,帶著年僅五歲的太子和一群老臣倉皇出逃,一路南下,最終遠遁海外。

    城頭易幟之時,道衍法師結合李景龍所見的赤龍之說,將朱聿恒身上的血痕描繪為陛下天命所歸,因此天降赤龍托應于皇孫之身,以助克敵。

    隨后,他暗地將藥物埋入朱聿恒的血脈之中,掩飾這條血脈爆裂的真相,只留下淡青痕跡。

    燕王因此而聯想當年朱聿恒出世之時的異象,因此而堅信這孩子是自己登基的龍氣所在。自此,他一直將朱聿恒帶在自己身邊栽培,十三歲時便立為太孫,甚至不肯放他回歸父母身邊。

    而朱聿恒也未曾令他們失望。他年紀輕輕便出類拔萃,深受朝廷中大臣們擁戴,也成為了萬民人心所向。

    天子守國門,太子鎮南京。在南直隸的太子自然知道那場大戰中,拙巧閣立下了大功,于是一力相助。

    五年后,十三歲的傅準終于重回拙巧閣,并在舅舅的幫助下,徹底清理了閣內的反叛黨羽。

    而他回到閣中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出了閣中的傅靈焰手札,將上面第一部分關于南京燕子磯的內容毀滅干凈。

    再后來,薊承明奉命修建紫禁城,韓廣霆認為可借機起用元大都地下的死陣,于是便又拆下了第二份元大都的地下陣法,交給了薊承明。

    二十年之期將近,陣法即將發動,皇太孫身上的山河社稷圖也即將出世。韓廣霆在李景龍面前詐死逃脫,并且留下遺言焚化骨殖,以求遁逃得干干凈凈,不留任何線索。

    直到二十年后的那一日,皇帝因為皇太孫身上的疾病而逼死了名醫魏延齡,終于知曉了山河社稷圖。

    那個暴雨之夜,他撕開太孫的衣襟,看到孫子身上那糾纏殷紅的可怖血線,終于知道了原來他當年欣喜的赤龍,并不是祥瑞天命之兆,而是即將勒殺孫兒的奪命之索。

    可此時,他已經無法尋找到道衍法師詢問此事,于是便將一切希望寄托在了拙巧閣之上。

    二十年前一切真相,終于被徹底撕開,一切攤在眾人的面前。

    皇帝閉上眼,仰頭長嘆一聲,終于緩緩開口,確定了這一切:“朕知道當年內幕后,在心中立誓,必定要拼盡所有,救回聿兒!因此,朕便召見了傅準……”

    “是,陛下對太孫殿下的拳拳之心,令人動容。”傅準應道,“只是當時,殿下身上的子玉已無法起出,甚至……舅舅還考慮周到,設置了一套影玉。”

    韓廣霆看著這個侄兒嘿然冷笑,說道:“但,提議放在司南身上的人,可是你。”

    阿南下意識地抬起手,看向自己手肘處,明白那里面設置的六極雷,刺芯應該便是那套影玉。

    皇帝沉聲道:“你們所說的影玉,又有何用處,說來聽聽!”

    傅準看看韓廣霆,見他不說話,便回答道:“當年我祖母設置子母玉,是為了在陣法發動之時,能在附近以子玉控制母玉,由此而經過子玉震蕩,準確掌控陣法。但將子玉埋入了太孫的身體后,因為他不一定能每次陣法發作之時都在陣法旁邊,山河社稷圖怕是無法準確發作,所以,我們便借助子母玉的邊角料,制作了一套影刺,用以準確控制發作。”

    這樣,就算朱聿恒不到陣法旁邊,他們也可以用影刺啟動朱聿恒身上的山河社稷圖,從而讓他一步步走向死亡,無可避免。

    但,傅準依賴玄霜延命,韓廣霆行蹤需要遮掩,不可能一直追蹤皇太孫。

    而皇帝一直以來對這個孫子愛護有加,他身邊護衛都是千挑萬選的穩妥人手,不可能有機會安插或者收買。

    而在這個時候,一個與此事攸關的人出現了——阿南。

    在成功抓捕阿南之后,傅準挑斷了她的手腳,將山河社稷圖種了下去。

    畢竟她是海客那邊最得力也最出色的人物。而竺星河在韓廣霆的安排下,率領海客回歸,就是要借助山河社稷圖傾覆天下。

    阿南身為他麾下最能干的人,又對傅靈焰仰慕有加,只要韓廣霆稍加引導,她自然便會聽從竺星河授意,馳騁各地去尋找傅靈焰所設的陣法。到時候與朱聿恒見面或者纏斗,引發朱聿恒身上子玉的震蕩自然不在話下。

    而她從三千階墜落,自然已無破陣之力,絕不會影響他們的計劃。

    ——只是誰也不知道,最終兜兜轉轉,阿南竟然不是以他們安排的身份與朱聿恒糾纏,而是,兩人最終走上了難解難分的攜手同歸之路。

    命運或者緣分,著實是令人感嘆,無法理解。

    二十年前這綿延布局,到二十年后終于真相大白,在場所有人都是靜默無言,久久難以出聲。

    最終,是皇帝開了口,問:“道衍法師,你當年在靖難之中立下不世大功,朕本該饒恕你一切罪行。可你謀害皇孫,動搖社稷,亦是其心可誅,你……朕要如何處置你?”

    “事已至此,任憑陛下處置吧。”韓廣霆干脆道,“畢竟,當年我促成陛下奉天靖難,也未存好心,只為了以牙還牙。既然你們朱家害我父皇枉死,害我一生被山河社稷圖所毀,導致我母親帶我遠渡重洋,那我便讓你們的后人也身陷這可怕境地,嘗嘗我當年的痛苦而已!”

    “可是,你當年的痛苦,與朱家后人又有什么關系呢?”阿南毫不留情,出聲斥責道,“原來你活了六十年,潛心布局,設計讓朱家的子孫自相殘殺,將這江山弄得滿目瘡痍,卻不知道自己一直以來,找錯了仇人,報復錯了對象?”

    韓廣霆瞪著她,冷笑問:“怎么,天下皆知之事,你竟還有什么其他說法?”

    “若你指的是,當年龍鳳帝在抵達應天之前溺斃于長江之事的話,那么我可以給你看個東西。”

    朱聿恒說著,從后方取出一個小石函,遞到他的面前:“這就是你一直企圖在行宮尋找的東西吧?密室之中發現骨灰壇是假的,你娘縱然天下無敵,卻也未能尋回你爹的尸身。但,里面確實有個東西,屬于你的父親,也就是當年的龍鳳帝。”

    韓廣霆死死盯著石函,看著上面青鸞壓青蓮的熟悉紋樣,哪能看不出這是出自誰之手。

    “如此精致的石函,只有你母親能制作得出來,這里面收藏的,是你父親的絕筆。”

    韓廣霆對母親的手筆最為熟稔不過,他緩緩推開函蓋,扭動旋轉,將蓋子打開,看到里面放著的,只有一張詩箋,上面是他熟悉的龍鳳帝筆跡,只寫了一句話——

    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第237章 永生永世(1)

    他緊緊抓著這張已經發黃變脆的紙箋,蒼老的面上,黯然神傷。

    “這是南唐后主的絕筆之作。你父親顯然是恐懼于自己往后的際遇,不愿接受與李煜一般的人生,因此選擇了自墜長江,從此再無蹤跡。”

    “縱然如此,可當年在我身上下毒手,以山河社稷圖害得我爹娘離散的,還能有第二個人?”韓廣霆憤而抓緊手中詩箋,厲聲吼道,“當年他不過是我父皇手下區區一個將領,若不是干下這等事,他如何能篡奪天下,如何能斷送了龍鳳朝,如何害我娘飄零海外,害我一世孤苦!”

    阿南冷靜得近乎殘酷,問:“既然如此,我問你,以你娘的個性和手段,若真的是本朝□□對你下手,你娘會容忍他嗎?關先生縱橫天下難逢敵手,萬千人中取敵方首級如探囊取物,還需要等到你來復仇?”

    韓廣霆聲嘶力竭道:“母親為了保全我的性命,因此無暇收拾罪魁禍首,迅速便出海了!”

    “既然她有時間在出海前將當年自己設下的八個死陣關閉,延續了一甲子后才再度開啟;既然有機會取到你爹的絕筆,深藏行宮之中,又怎么會沒時間去向背叛自己夫君、謀害自己孩子的人下手?”

    韓廣霆悚然而驚,脊背冷汗涔涔而下。

    六十年來,他始終堅信不疑、不敢存任何懷疑的事情,卻被阿南一口道破,他一時竟有些恍惚。

    其實在漫長的時光中,在母親的沉默中,他曾隱約察覺那可怕的內幕。

    只是,他一直不敢深入去想,不敢觸碰那不可揭露的真相。

    許久,他才再度狠狠開口,只是已顯色厲內荏:“胡說八道,除了他之外,還能有誰?你告訴我,還可能是誰?”

    “那你覺得,為什么你娘要帶著兒子、懷著女兒遠赴海外,再也不回頭?”阿南決絕地揭開他的傷疤,不留任何情面,“你娘當年在玉門關留下了今日方知我是我一語,又在青蓮宗中寫下了與你爹的訣別信,你可知一切為何?”

    她對傅靈焰的事情自然很上心,因此當年那封訣別信,她在玉門關看到之后,便將它背了下來。

    今番留信,與君永訣。舟楫南渡,浮槎于海。千山沉沉,萬壑澹澹。千秋萬載,永不復來。

    “千年萬載,永不復來。她在聲勢最盛的時候,因為你身上的惡疾而放棄了一切,離宮出走。雖因你父親的召喚而回歸,然而很快卻又再次離去。究竟是因為什么,導致了她如此決絕與你父親決裂?又是為什么導致她絕口不提你身上病情的事,隱瞞了你六十年?”

    韓廣霆的臉色慘白,他其實已經知道,卻無法說出口。

    “當然了,如果我是她,我也不會選擇對自己的孩子吐露這個真相。畢竟,誰能想到為了權勢、為了天下,有人能利用別人的真心,也能利用自己親生的孩子,翻云覆雨,連最親最愛的人,也能玩弄于股掌之間呢?”

    韓廣霆死死抿唇,繃緊的下巴微微顫抖。

    六十年來的信念破滅,他一瞬間仿佛蒼老到了油盡燈枯。

    而寥寥數語擊潰了對方一輩子人生信念的阿南,卻毫不憐憫,反而趁熱打鐵,逼問:“你如今錯手害人,令太孫陷于山河社稷圖,險些釀成大禍,幸好如今還有彌補的機會,告訴我,當年你娘是如何救你渡過難關,如常生活的?”

    眾人聽到這至關重要的內容,都不由得繃緊了神經。

    就連皇帝,也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呼吸,緊握住了朱聿恒的手。

    “法師,只要你能救得朕的孫兒,過往你一切種種,朕都可以既往不咎!”

    韓廣霆的目光落在朱聿恒被皇帝緊緊握住的手上,看著這雙舉世罕匹的手,望著這個他傾心欣賞的年輕人,他雙唇動了動,似是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搖了搖頭,一聲嘆息。

    “沒用的……回天乏術了。”

    眾人心中早已知曉這注定的結局,皇帝與太子更是心下洞明,朱聿恒的命運,早已在二十年前被他們獻祭于乾坤倒懸的那一刻。但聽到他如此冷酷的判決,都是窒息難言。

    阿南急聲問:“回天乏術是什么意思?”

    “當年我身上的山河社稷圖發作,我娘費盡心血,殫精竭慮,終于找到了挽救之法。她尋到了我身上玉刺的母玉——也就是從中取玉制刺的那塊玉礦石,以應聲共振之理,用了二三十年時間,才將我血脈中淬毒的碎玉慢慢吸聚出來,清除完畢。”韓廣霆豎起兩根手指,道,“所以,需要兩個條件,第一,在痊愈之前,傷者需長期居于四季炎熱處溫養,否則,治療時若遇寒氣,血脈收縮會引發碎玉拔除難度,甚至功敗垂成。”

    “難怪你娘親會選擇帶你出海,定居于海島之上。”阿南轉頭看向朱聿恒,朝他一笑,“其實,海上也挺好的,你以后就有大把時間,可以和我一起去看遍九州四海的景色了。”

    悉心培養二十多年的繼承人、天下億萬人歸心的皇太孫,只能一輩子居于海外醫治續命,皇帝與太子都悲愴不已。

    “但,只要聿兒能平安地活下去,就算卸下重任長居海上,與我們再不相見,又有何妨!”太子抬眼看著皇帝,哽咽道,“相信陛下與兒臣一般,都能忍心割舍!”

    皇帝望著朱聿恒,良久,終于緩緩點了一下頭,道:“天高海闊,在陸上,朕的孫兒是未來太平天子;在海上,也定能平定汪洋,令寰宇四方海不揚波!”

    看著祖孫三代依依淚別的模樣,韓廣霆語帶譏誚道:“沒這么糟糕,治療間隙也可以偶爾回陸上,只要保護好經脈就行。只不過,他能在海外活下去的前提是,找到當年那塊玉母礦,否則,以應聲之法清除碎玉余毒便是妄想。”

    “那塊玉母礦,如今在哪里?”

    聽著眾人急切的問詢,韓廣霆卻不為所動,臉色愈發漠然:“這便是我說的,回天乏術的原因。二十年前我催動燕子磯陣法時,因時間提前太早,擔心機關尚未達到催發玉刺之時,因此為了保證成功幾率,便將那塊玉母礦放入了陣眼之中,以期增強應聲之力。而后,陣法發動,如今那塊母礦,應當是已徹底埋在陣法之下、長江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