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如此龐大的設(shè)局，在背后控制的人，只有兩個可能。”阿南豎起兩根手指頭，冷靜得近乎不留情，“第一，韓廣霆，他與這兩人都有關(guān)聯(lián)，足可謀劃安排這個計劃。”

    而第二個人，她望著朱聿恒不說話，朱聿恒卻已緩緩開了口：“還有圣上，我的皇祖父。”

    阿南知道他此時終于窺見自己一生命運，心中必定悲哀至極，因此也不再說什么，只握著他的手掌，讓他慢慢平復(fù)心中激蕩。

    “還好，傅準那個混蛋雖受制于人，無法吐露真相，但好歹給我們留下了那顆菩提子，不然咱們還真的很難找對方向。”

    朱聿恒緩緩調(diào)勻氣息，從袖中取出那顆菩提子捻在手中，沉吟道：“道衍法師，菩提子……”

    “咱們來捋一捋啊，二十年前，燕子磯這邊異象發(fā)動之時，應(yīng)該就是你身上第一次出現(xiàn)山河社稷圖、也就是背后督脈破損時。而那個時候，道衍法師一見到你，便提到了赤龍，驗證后來陣法發(fā)動天助成事，也驗證了你背后崩裂的第一條血脈。”阿南掰著手指頭點數(shù)道，“咱們這一番追尋下來，從他的年歲、神秘失蹤的手法、種種蛛絲馬跡，基本上，可以確定這位道衍法師的底細了吧？”

    朱聿恒肯定道：“嗯，只是，還差一些可以讓我們確定的佐證。”

    “沒有佐證，那咱們就創(chuàng)造機會去佐證呀。”阿南臉上露出狡黠的笑容，“剛好，今晚就是你的賀宴，到時候你想做點什么，還不是手到擒來？”

    天色漸暗，朝廷重臣與誥命夫人等紛紛前往宮中。

    自遷都后，應(yīng)天已少有這番熱鬧了，皇帝、太子、太孫三代同堂，在宮中設(shè)宴歡慶，共賀西南大患解除。

    盛宴上，人人都是舉杯慶賀，笑逐顏開，一時殿內(nèi)氣氛熱絡(luò)非凡。

    阿南是女子，與女眷們一起在后殿入席。

    而朱聿恒則是前殿喧鬧的最中心，皇帝威嚴難犯，太子身體不佳，人人都是競相涌向皇太孫。

    盛情難卻，朱聿恒也是杯到酒干，殿內(nèi)一時氣氛融洽，十分和睦。

    在一殿歡笑中，忽然有個不和諧的聲音傳來。

    原來是太子太師李景龍舉杯向他敬酒致謝之時，一時沒注意腳下臺階，竟被絆倒了，撲在了皇太孫身上，酒灑了他一身。

    朱聿恒趕緊抬手扶起他，而李景龍則訕笑道：“真是老眼昏花，太久沒來，忘記殿內(nèi)這邊有個臺階了。”

    李景龍當年也是朝中紅人，多在宮內(nèi)行走，直到當今皇帝登基，他還曾受封曹國公，一時風頭無兩。

    只是后來被褫奪了爵位，太子太師的位號雖依舊還在，但畢竟已不是天子近臣了。

    朱聿恒見旁邊人瞧著李景龍的目光有異，似在挖掘他話內(nèi)受冷落的怨氣，便笑道：“陛下久在順天府，此間宮闕常年閉鎖，確實連本王都忘記這邊臺階了。”

    李景龍感懷點頭，趕緊抬手去撣朱聿恒身上的酒水。旁邊伺候的太監(jiān)遞來帕子，替朱聿恒擦拭，又低聲問殿下是否要更衣。

    今日朱聿恒穿的是交領(lǐng)朱衣，領(lǐng)口被拉扯之際，露出了脖頸下淡青色的任脈。

    殿內(nèi)燈火輝煌，將那血脈映照清晰。李景龍一見那青色脈絡(luò)，頓時失聲叫了出來：“怎么殿下也有這……”

    話音未落，他又面露恍惚遲疑之色，顯然自己也不敢確定是真是假。

    朱聿恒見他這般神情，心下確定，但臉上神色不變，只對李景龍說了聲：“太師是否有空，可以陪本王去換件衣服？”

    其實皇太孫更衣，哪有別人陪伴的道理，但李景龍知道他肯定是有什么話要問自己，不方便在這大庭廣眾之下說出，因此才叫自己陪同前去。

    他不敢推辭，跟著朱聿恒來到側(cè)殿。

    皇太孫儀仗齊備，出行自然會帶備用衣物。殿內(nèi)地龍溫暖，侍從給他們奉上茶水便退下了。而朱聿恒進了屏風后，徑自換衣服。

    李景龍一邊喝茶，一邊心下疑惑，為什么皇太孫殿下更衣，卻不要任何人伺候，獨自一人更換？

    正在沉吟間，卻見朱聿恒已從屏風后轉(zhuǎn)了出來，身上只著素紗中衣，領(lǐng)口亦未曾掩好，隱約可見胸前的幾條淡青血痕，似是青筋微露。

    “殿下……”李景龍忙放下手中茶杯，向著他低頭行禮，不敢多看。

    朱聿恒卻十分自然地示意他繼續(xù)喝茶，并取過桌上茶壺自斟了一杯喝著，問：“太師為何驚訝？”

    李景龍知道他明知故問，只能硬著頭皮，說道：“雖有地龍，但畢竟天氣嚴寒，老臣還望殿下保重圣體，多添衣物。”

    朱聿恒笑了笑，抓過屏風上搭的外衣穿上，道：“多謝太師關(guān)心。不過剛剛本王聽太師說，‘殿下也有’之句，是不是指另外還有誰的身上，也出現(xiàn)過這樣的情況？”

    見他直指詢問，李景龍也無法再隱瞞，嘆了一口氣道：“前次與殿下說過，千日之期已滿，道衍法師即將開金身了。也不知在缸中這么久了，法師身上的青龍是否還在。”

    朱聿恒面露錯愕：“難道說，道衍法師的身上，與我有相似痕跡？”

    “是，法師當年與我釣魚時，有次僧袍打濕，露出了八條青痕，正合奇經(jīng)八脈之位。當時法師對我說，他是年輕時在奇經(jīng)八脈上紋了八部天龍護體，五十年來刺青顏色褪去，只剩了青色痕跡。怎么殿下也在身上紋了這樣的青龍……”

    朱聿恒笑了笑，掩好胸口，取過李景龍的茶杯給他續(xù)上了茶水，說道：“關(guān)于法師當年事跡，本王亦是心馳神往，只是可惜年少且又常在順天，與法師碰面機會不多。今日趁此機會，就勞煩太師給我詳細說說吧。”

    ……第227章 風雨如晦（3）

    阿南坐在后殿，與那些誥命夫人坐在一起根本無話可談，只是看在阿琰的面子上維持著僵硬的笑容。

    抬頭看太子妃從宴會開始到結(jié)束，一直都是微笑得體、端莊持禮的模樣，再看席上所有人在絲竹弦管中沉肩挺胸一兩個時辰的定力，她心下不由浮起淡淡的絕望。

    若一切劫難可安穩(wěn)度過，她以后和阿琰在一起，是不是就要過這樣的日子了？

    可她好想現(xiàn)在就滑倒在椅中，蜷起腿弓起背，像只貓一樣團在圈椅中，找到自己最舒適的姿勢啊……

    正在如坐針氈間，旁邊有怯生生的聲音傳來，輕聲喚她：“南姑娘……”

    阿南回頭一看，小小一張臉龐上大大一雙眼睛，正是之前在行宮見過的那個吳眉月姑娘。

    “承蒙南姑娘先前在行宮施以援手，再造之恩常存心中不敢或忘。今日終于在此重晤芳顏，特以水酒借花獻佛，當面致謝。”

    阿南訕笑著與她碰杯，心道小姑娘聲音真好聽，就是說話拗口又聽不太懂，看著有點太子妃那調(diào)調(diào)。

    要是阿琰的人生不出波折，要是他沒有與她邂逅相知出生入死，他的人生中，出現(xiàn)的應(yīng)該是這樣的姑娘吧……

    阿南一口干了杯中酒，朝著吳眉月一亮杯底：“別客氣，再說我也是順手，哪值得記掛心上？”

    吳眉月才小啜一口酒，看她杯中已干了，頓時嗆到了，捂著嘴巴咳嗽不已。

    阿南正拍著她的背幫忙順氣，轉(zhuǎn)頭看見前殿賓客已散了，后殿太子妃也率眾舉酒為皇帝上壽。

    這場酒宴終于熬到結(jié)束，阿南如釋重負，趕緊和眾人一起抄起杯子，附和太子妃。

    夜闌人散，宮廷宴終。

    阿南出了宮門口，站在夜風中等待朱聿恒。

    寒意颯颯間，朱聿恒從宮中出來，看到站在風中等他的阿南，立即加快了腳步，抬手取過送來的羽緞斗篷，親手給她系上。

    阿南攏住斗篷，抬頭望著他而笑。

    朱聿恒喝了不少酒，但他酒量從小便練出來了，此時面色如常，而阿南則是越喝酒眼睛越亮的人，兩人湊到一起，在一群大醉扶歸的人中分明迥異。

    “糟糕，晚上可能會睡不著。”阿南輕拍著自己臉頰，酒意讓她雙頰飛出一片緋紅桃花色，顯得格外嬌艷動人，“你身體剛剛有點起色，也不少喝點？”

    朱聿恒卻只盯著她看，微笑著湊近她的耳朵，輕聲呢喃：“如此月色如此風，又剛好有點酒意，不做點適合酒后的事情，不是太虧了嗎？”

    阿南斜了他一眼，問：“什么事適合拿發(fā)酒瘋當借口？”

    “比如說……”他將她拉到宮城門洞中，讓陰影遮住了他們兩人。

    他口中噴出的溫熱氣息，在她的耳畔輕微麻癢。寒風料峭中，他熱燙的唇在她臉頰上輕輕一觸。

    她詫異地一轉(zhuǎn)頭之際，他已準確地攫住了她的雙唇，就如她是有意偏頭湊上來一般，被他吻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

    許是因為帶了醉意，他失卻了往日的端嚴自持，肆無忌憚地入侵她溫暖柔軟的唇舌，翻攪汲取自己渴求的芬芳。

    酒意翻涌上阿南的心口與腦門，在這般肆意的沖擊下，她也抬臂狠狠箍住了他，抵著身后的宮墻踮起腳尖，狠狠還擊回去。

    許久，他們才終于放開彼此的唇，雙手卻依舊緊抱著，面容也舍不得挪開。

    他垂下眼望著她，與她湊得這般近，額頭與她相抵，仿佛只有肌膚的相觸才能讓他有真實的觸感，感覺到阿南是屬于自己的。

    他口中的熱熱氣息一直噴在她的面頰上，似要將她整個人籠罩自己的包圍之中：“阿南……再呆一會兒，讓我再多抱你一會兒……”

    他的口氣依戀又似撒嬌，阿南默然地抱緊他，不愿意讓他失落。

    許久，她才將他推開一點，輕聲道：“不早了，該去做正事了。”

    朱聿恒微微側(cè)頭看著她，詫異問：“還有什么正事？”

    阿南好笑地撅起嘴：“廢話，難道你喝酒裝瘋，只為了親一親我？”

    “有何不可？”

    她嘟起的紅艷雙唇，剛剛被他□□過后顯得更為嬌艷，在門洞外隱約照進來的燈光下，如初綻的玫瑰。

    朱聿恒不覺側(cè)了側(cè)頭，又想要低頭親吻住這魂牽夢縈夢寐以求的唇瓣。

    阿南卻比他快多了，抬手將他的面容抵住，說道：“走吧，不早了，干壞事總得速戰(zhàn)速決吧！”

    朱聿恒抓住她的手，拉到唇邊親了親，然后才朝她一笑：“南姑娘說的是，那，咱們走吧。”

    酒后不便騎馬，朱聿恒與阿南同乘馬車，出了宮門。

    御道兩邊，是正散往城中各宅的官員們。

    朱聿恒一眼看到了李景龍，招呼他道：“太師，本王正要找你，來，跟上，帶你去看一場熱鬧！”

    眾人見他言行舉止與往日迥異，都暗自交換了一個“殿下看來醉得不輕”的眼神。

    李景龍疑惑地撥轉(zhuǎn)了馬頭，跟著他們向城外而去。

    在車上，朱聿恒對阿南將李景龍所說復(fù)述了一遍。

    “道衍法師也有青龍痕跡？”阿南聽到此處，頓時激動地一擊掌，脫口而出，“果然，我們所料不差！”

    朱聿恒笑著，壓低聲音道：“如果一切如我們所料的話，今晚應(yīng)該便能找到一切的答案了……”

    馬車徐徐停下。

    朱聿恒要借酒裝瘋的地方，正是佛門凈地，大報恩寺。

    高大的琉璃塔矗立于夜空之下，層層燈火照得塔身光華通明，如蒙著一層明凈圣光，令人注目難移，魂為之奪。

    阿南與朱聿恒站在塔前，向著它合十行禮后，率人推開了塔院大門。

    李景龍遲疑地跟著他們進來，依舊不知道他們要干啥。

    守塔的和尚聽到動靜，披衣起來查看，發(fā)現(xiàn)是皇太孫半夜喝醉了要過來祭塔，頓時錯愕不已，但是迫于權(quán)勢又無可奈何，只能拿著鑰匙開了門，請皇太孫進內(nèi)。

    誰知嚷嚷著要祭塔的皇太孫，在琉璃塔前拐了個彎，并未進塔，反而幾步便轉(zhuǎn)到了寺廟后方的塔林之中。

    這里是高僧大德圓寂后埋骨的地方，見他要祭的是這種塔，僧人們連同李景龍，都是目瞪口呆。

    此時大報恩寺雖已建了十年，但能在這邊擁有瘞骨之塔的高僧卻為數(shù)不多，因此在蒼松翠柏之間，只有寥寥幾座小塔。

    小塔之中，唯有一座最為高大，而且尚未徹底封閉塔門。

    皇太孫殿下顯然醉得不輕，一進塔林便抽出了隨身的麟趾。

    天下三大名器，龍吟毀于順天地礦，鳳翥斷于神女雪峰，如今他帶在身邊的，是最后一柄麟趾。

    身旁阿南提著風燈高照，他的刀尖直插入塔門，將那以泥灰粗粗涂抹封存的塔門一把撬開。

    云石雕成的門扇轟然倒地，在這黑夜中聲響顯得格外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