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22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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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垂眼看去,正是阿琰。 燈光下,他拉著她的手尚且虛軟,望著她的目光尚且朦朧,從昏迷中醒來,他還是混沌而迷惘的。 但他執著的,一動不動地望著她,耐心地等她的面容漸漸清晰呈現在他的眼中。 她與往日迥異的疲倦面容,她目光中的惶惑與喜悅,茫然與失措,都是他未曾見過的,在這一刻,清清楚楚為他呈現。 他的臉上,露出了艱難而無比欣慰的笑容:“阿南……我還活著,你……還在我身邊……” “是,我們都好好的,現在,以后,一直,永遠……” 她歡喜落淚,抬手輕撫他的面頰,彷如摩挲失而復得的珍寶。 他昏迷太久不進食水,雙唇微有干裂,不復親吻她時那柔軟模樣。 阿南幫他墊好軟枕,端過旁邊的湯藥,坐在他的身旁,喂他慢慢地喝下去。 他靠在枕上望著她,掩不住臉上艱難但歡愉的笑意:“你終于……把我救回來了。” 她搖了搖頭,捏著勺子的手微微顫抖:“情勢危急,我也只能拼死一試,沒想到居然成功了。我想,可能是上天也舍不得你走,所以對你發了慈悲吧……” “不,我知道的……若沒有你,我已不在這人間了。” 阿南一邊慢慢地喂他喝湯,一邊輕聲說:“不過,魏先生認為,這個法子雖可暫時讓你度過難關,可與我當初吸走你的淤血一樣,終究只是治標不治本的方法。因此,傅靈焰肯定還有其他的手法,才能讓韓廣霆如常人般一直活到現在,而且身手矯健過于常人……” 雖然,他們還得繼續探尋。但至少,如今他已經蘇醒,一切希望便都還握在手中。 “怎么……救回我的?” 阿南將手中的碗放在幾上,想起當時的情形,臉上尤帶郁悶:“是傅準,他在冰川中露了行跡,被我抓住了。我要挾他以命換命,他只能答應了?!?/br> 朱聿恒一動不動望著她:“他?” “嗯,那時候在冰洞中他用萬象指引我們找到藥渣,我就知道他也跟來了。所以在峰頂上,我賭了一把,賭傅準的失蹤是迫不得已,賭他也想從韓廣霆和玄霜的控制下脫離,賭他不愿讓拙巧閣覆滅……總之,幸好我賭對了?!?/br> 不然,此時她與朱聿恒,已是青鸞羽冠上兩具覆雪的尸體。 “他在多年前,曾見過韓廣霆配置藥物疏通經脈,可以清除掉山河社稷圖造成的淤血,并且用藥性迫使經脈繼續運轉。”阿南將爐子撥亮一點,讓火光更暖和一些,抬手解開朱聿恒的衣襟查看山河社稷圖的殘跡,“我便想到了土司夫人故事里,韓廣霆身上的青龍。我想,那會不會就是傅靈焰想出替兒子續命的法子,于是便死馬當成活馬醫,帶你回來試了試?!?/br> 貼在他胸前的指尖微顫,她的臂上,春風之傷未愈,而手上,又增添了疫病帶來的新傷痕。 朱聿恒艱難抬手,握住她傷痕累累的手掌,在唇邊輕輕貼了貼。 兩人如今也沒有心力去關心別人,便也不再多說什么。 暖融融的暈黃燈光籠罩在他們的周身,他籠罩于她的光影之中,感到溫暖而舒緩。 所以,即使全身無力,所有骨骼仿佛都在隱隱抽痛,他親著她的手,望著近在咫尺的她,還是微微笑了出來。 “好像啊……” 阿南幫他擦拭唇角,回應他喃喃的囈語:“什么好像?” “現在,好像順天地下,我靠在你身上,聽你唱那首曲子……”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阿南不由笑了,輕聲道:“那時候咱們兩人都臟兮兮的,可難看了。” 他望著她搖曳燈火下明暗不定的面容,心想,但,我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知道了傾心迷戀一個人,是什么滋味。 神志朦朧,可心口沸熱,他纏住她的手指,聲音模糊低喑:“阿南,我還想聽……” 阿南俯下身,緊緊將他擁抱住,與他一起靠在枕上。 守了他這么久,她聲音微顯干澀,甚至帶著一絲哽咽,但,在他耳邊輕輕響起的聲音,卻比以往每一次,都更為纏綿悱惻。 我事事村,你般般丑。丑則丑,村則村,意相投…… 這一刻,世間再無任何東西比對方更為重要。 即使,他們都知道回去之后,便要面臨這世間最激烈的風雨,等待他們的,會是最為詭譎可怖的局面。 但,他們偎依在一起的身軀無比溫熱,握在一起的手無比牢固。 無論面對何種境況,他們再也不會放開彼此的手。 一路回程,疫病比他們設想的更為可怕。短短數日,因為茶花寨中逃脫的那個病人,疫情已經在下游擴散。 一行人沿路救治,分發藥物,教導郎中,將疫病逐漸平息下來。 被召集的眾多工匠也已緊急趕往神女山下,開鑿石灰礦,消弭疫病,一切都有條不紊開展。 告別了那棵臨水盛開的百年茶花樹,他們踏上回京之路。 重新回到應天,已是二月末,理應該是春回大地之時了,可今年時令古怪,不知為何,天氣依舊陰沉寒冷。 隨同朱聿恒前往橫斷山脈的隊伍剛下了船,距離應天城尚有十數里之遙,太子與太子妃親率的隊伍已經迎了上來。 看見安然無恙歸來的兒子,饒是兩人在朝廷中打滾多年,都是心堅如鐵之人,此時也是淚流滿面,情不自禁地緊緊抱住了兒子。 等初見的激動過去,太子詢問起橫斷山脈這個陣法,得知疫病已徹底控制后,才放心點頭,欣慰不已。 而太子妃見兒子神情如常,雖然面容略顯蒼白瘦削,但還是自己那個出類拔萃無人可比的孩子,不由得目光轉向旁邊的阿南。 阿南笑吟吟地站在一旁,拈著手中馬鞭,見太子妃回頭看自己,便向她點頭為禮。 太子妃走到她跟前,執起她的手道:“好孩子,這一路上,辛苦你照料皇太孫了?!?/br> 阿南微笑道:“殿下也照顧我了,不然,我們此次是否能順利解開陣法、逃出生天,還是未知數?!?/br> 她雖神情輕松,但太子妃自然知道必定有著自己難以想象的艱辛。只是人多眼雜,她也沒有多問,只緊緊又握了握阿南的手。 后方眾人紛紛上前,都是笑逐顏開,滿口恭賀之詞。 阿南哪里受得了這些,一路疲憊跋涉,還要站在人群中滿臉堆笑,簡直是要了她的命。 她對朱聿恒飛了個眼神,正準備逃之夭夭。只可惜一雙手伸來,將她留住了。 她無奈地在太子妃示意下上了馬車,跟著他們一路往城內而去。 馬車抵達應天皇城,皇帝親自等待在宮內,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他們五人在殿內說話。 皇帝三月前在榆木川遇刺,大傷元氣,但見到孫兒安然無恙回來,他難得顯出神采奕奕的模樣,招手讓朱聿恒過來,親自查看他身上的痕跡。 見他身上又添新傷痕,皇帝心疼之余,又欣慰于他身上山河社稷圖的淡去。 他示意阿南近前,親自詢問她:“司南姑娘,朕對此事尚有不解之處,不知聿兒身上的山河社稷圖,這下可算是解開了么?” 皇帝之前十分不喜她的??蜕矸?,甚至多次對她動過殺心,但此時因為歡喜于孫兒的病情好轉,對她著實和顏悅色。 阿南便詳細將魏樂安的結論說了一遍,當知道朱聿恒的經脈受損太過嚴重,只能再維持數月至半年后,殿內氣氛又再度沉重起來。 太子妃含淚問道:“可,當年傅靈焰不是也救治好了她兒子么?” “是,但傅靈焰已逝世多年,我們已無從得知她用的是何法子。”阿南終于將自己一路上反復思量的事情提出來,說道,“幸好我們如今終于有了韓廣霆的下落。既然他能順利活下來,那么只要追蹤到他,相信阿琰也定能安然度過劫難,獲得新生?!?/br> “哦?韓廣霆出現了?”聽到這個訊息,大家都是精神一振。 朱聿恒將橫斷山脈發生之事一五一十說了一遍,皇帝與太子沉吟點頭,認可她的看法。 太子妃則問:“此人既已蹤跡全無,我們又該如何尋找?” “他既然回到了陸上,那便不可能幾十年藏頭露尾,一直避世而居。朝廷可詳加追查這些年來回歸的??停绕涫恰昵霸咏^薊承明與劉氏等人、后來或許也與青蓮宗等有交往的人?!?/br> 殿內的人都是久歷世事之人,立即便理解了他們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二十年前,應該就是韓廣霆在皇太孫的身上種下了山河社稷圖?” “是,而且當時阿琰身上的血脈便已經發動了一條?!?/br> 朱聿恒默然拉下自己的后領,讓他們看了看從腰脊而起、經順脊背隱入發間的那條青痕,說道:“這條督脈,其實便是我身上第一條發作的。只是因為它一直呈不易察覺的淡青色,而且在我后背,因此未曾引起過注意?!?/br> 太子與太子妃對望一眼,黯然神傷。 皇帝問:“你們是聿兒父母,小時候他一直在你們身邊,這條痕跡是何時出現的,你們可有印象?” 太子嘆道:“應當是聿兒兩三歲時。兒臣夫妻二人晝夜守城不曾回府,聿兒交由乳娘劉氏看護,因此被人趁虛而入,釀成災禍?!?/br> “那戰事結束,朕登基之后,你們就不曾好生審視過自己的孩子?這可是你們的親生兒子、朕的長孫!”皇帝恨恨一拍書案,怒吼出聲之后,又想起登基之后,太子鎮守南京,而他帶著朱聿恒長住順天,他們夫妻與孩子相處的時日也是少之又少,哪有機會審視淡如青筋又毫無異樣的一條背后痕跡? 怒火無從發泄,他唯有又遷怒他人:“伺候聿兒的那群太監嬤嬤宮女,有一個算一個,大都可殺!怎么從來無人注意過太孫身上的血痕!” 龍顏震怒,太子率先深深垂頭,知道已無法再商討下去了。 皇帝的咆哮宣泄,最終在朱聿恒的勸解中結束。 他龍體尚虛,朱聿恒攙扶著他入殿安歇。而阿南與太子、太子妃心事重重地在外面等了許久,才等到他出來。 四人往外走去,太子低聲問朱聿恒:“圣上對你可有什么囑咐?” 朱聿恒道:“沒什么,圣上說宮中忙于籌備順陵大祭,過兩日設個小宴替我慶功,讓我這兩天好生休息,多陪陪父王母妃?!?/br> 見他云淡風輕,太子太子妃也便放下了心,一家三口難得重逢,將一切艱難先拋諸腦后,一起回了東宮。 東宮不遠處,朱聿恒替阿南準備的小院早已清掃得干干凈凈,里面的仆婦也都收拾得妥妥當當,迎接她的歸來。 這一路奔波,終于回到了安心的居所,阿南稍微吃了點東西,倒下便睡了個昏天黑地。 醒來外面已是大亮,鳥雀在梅花上蹦跳,高聲鳴叫。 她草草洗漱,打著呵欠轉到前廳,喝過了溫熱的米粥,吃了兩個米糕,一時竟不知該干什么。 韓廣霆的下落尚未查到,本朝建立六十年,回歸的??蛿挡粍贁?,就算再焦急,也不是一時半刻可以調檔查閱的。 “呼,有點冷,好想回西洋曬太陽啊。”阿南搓著手,給自己又裹了一件襖子,坐在熹微日光下保養自己臂環,調試完機括后,將它又戴回腕上。 金屬冰涼的感覺讓她忍不住“嘶”地吸了一口冷氣。 越蜷縮越冷,阿南索性便起身抓過馬鞭,騎馬出門活動去了。 到了東宮一問,朱聿恒這個工作狂,一早便去三大營處理這段時間堆積的事務了。 阿南琢磨著,提督大人親臨,諸葛嘉楚元知廖素亭他們肯定也得過去點卯應差,不可能有人陪她游逛了。 寒風蕭瑟,行人稀少,她想起傅準交給自己的那顆白玉菩提子,便買了根釣竿,打馬向著燕子磯而去。 ……第223章 生生不息(3) 長風蕩蕩,波光浩渺,凜冽寒風讓長江邊人跡罕見。魚兒躲在江底石洞,漁夫們也懶得出船。 唯有燕子磯旁大青石上,有個老頭披著厚厚的玄狐披風,戴著皮帽子,圍著毛領子,端坐在石頭上釣魚。 阿南瞥了他一眼,心下不由樂了。這個人她認得啊,這不就是當年背棄竺星河的父皇、被??蛡兺倭R了二十年的李景龍嘛!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她不動聲色,找了個離他不遠不近的距離坐下,丟點酒糟米打了個窩,魚鉤一甩架設好,就撿了幾抱樹枝過來,一邊烤火一邊注意浮標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