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歷代千萬人構(gòu)結(jié)的黑棋羅網(wǎng)，就此被他破開了一道口子。

    青衣人霍然拂袖而起，死死盯著這一個棋子，許久，從牙關(guān)中擠出幾個字：“好，居然還有如此妙招！”

    他死死盯著那個白子引來的那道氣，企圖將其扼殺于初起。

    然而，千百年來，卻幾乎從未有人想過要在這個地方、這一個點上，下一個白子，隱下無數(shù)可行后手。沒有了前人的力量可循，他竟一時無法掌控這棋局，死死盯著那手白棋，一動不動。

    眼看時間膠著已久，朱聿恒的眼睛又忍不住望向阿南，沉聲提醒：“技不如人，多思何益？”

    “哼，就許你想那么久，不許老夫推敲？”

    對方早已心亂如麻，嘴巴雖硬氣，最終下了一手在白子一側(cè)，試圖拂拭他的鋒刃殺意。

    朱聿恒卻已沉下心來，白棋數(shù)著之間不動聲色落子延氣，趁著黑棋被那股氣牽引之際，早已將右下角的白子戰(zhàn)局引入中原腹地，原本隱約被掌控的棋盤中心瞬間被逆轉(zhuǎn)了局勢，白子頓時一氣呵成。

    只聽得后方墻上，凹凸起伏的聲音連成一片，那聲音并不大，卻隱然有一種轟轟烈烈之感。

    這水閣的機(jī)關(guān)，顯然會在白棋占盡上風(fēng)之時，轟然開啟。

    可惜隔著屏風(fēng)紗簾，不然朱聿恒肯定能看到青衣人的額頭上，冒出一顆顆豆大的汗珠，滑落于地，鏗然有聲。

    殘局已破，他再絞盡腦汁也已無濟(jì)于事。

    千年之局終究被朱聿恒廝殺出一片天地，在后方磚墻的軋軋聲中，青衣人潰不成軍。

    朱聿恒最后一子落下，白子明顯占據(jù)了棋盤勝局的剎那，后方的磚墻咔咔響動，凹凹凸凸的活動磚面如同蓮花般旋轉(zhuǎn)打開，青蓮綻放，開出了一個巨大的通道。

    朱聿恒霍然起身，再也不管那個青衣人，飛速越過面前的屏風(fēng)棋盤，穿過墻上洞開的青蓮?fù)ǖ溃ぶ坊湎蛑聃啡避S而上。

    在紛亂如紅雨的萬千落花中，他毫不猶豫躍入水中，盡快向著阿南跋涉而去。

    玉醴泉水逐漸上升，早已沒到了阿南胸口。

    本來就最怕冷的阿南，如今泡在冰水之中，唇色臉色都呈青紫，意識早已麻木。

    “阿南！”朱聿恒加快腳步，涉過冰冷的泉水。

    阿南木然地沉浮在冰水中，竭力睜大眼睛，維持自己最后一縷神智，定定地望著他。

    她這一生，無數(shù)驚濤駭浪，都是一個人闖蕩過來，就如孤飛的鷹隼，無畏無懼，于是也無牽無掛。

    上一次失陷拙巧閣，她失去了三千階。而這一次，她原想，或許要失去自己的性命了……

    她這輝煌過也慘淡過的人生，可能走到這里，也就結(jié)束了。

    可她未曾想到，只身闖蕩的這一生中，出現(xiàn)了這樣一個人。

    在她最為兇險的時刻，他放棄了朝廷的尊榮，豁出了安穩(wěn)的坦途，戴上面具趕赴這危機(jī)重重的海島，不顧一切執(zhí)意來拯救她。

    這一生走到這里，是否也算圓滿了？

    冰冷沒胸的水浪中，朱聿恒撲到了她的身邊，手中鳳翥翻飛，將她手腕上的繩索挑解開，擁著她游向岸邊。

    黑煙曼陀羅加上長久凍在冰水中，阿南意識已近昏迷，但她還是撐起最后一口氣，在他耳邊氣若游絲道：“小心，拙巧閣的水陣……”

    話音未落，巨大的水浪已飛擊而起，玉醴泉下方原本收縮的橋梁便如斗轉(zhuǎn)星移，早已重新架設(shè)。

    下方結(jié)陣的弟子集群趕到，躍上橋梁，借著橋梁的伸縮力道，劈擊水浪，如風(fēng)如龍，向他們襲來。

    拙巧閣本就建于海島，最擅水陣。玉醴泉中水浪翻滾，而弟子們的進(jìn)擊之勢正配合水浪攻擊，翻卷起巨大水龍，向泉中心的他們猛撲而下。

    波濤怒吼，水花四濺，滾滾水浪聲勢浩大，中間遍布拙巧閣弟子手中的武器，向著他壓下。

    怒吼的濤聲淹沒了朱聿恒的聽力，水花閃耀于他面前的視野，在這不可聽不可辨的天地之間，周圍波浪翻滾，玉醴泉中兇戾的旋渦向著他們鋪天蓋地而來，便如摧折萬物的天威，雷霆震怒。

    下方眾人無不被這浩蕩聲勢所震驚，個個仰頭看著戰(zhàn)局，舌撟不下。

    而朱聿恒抓起自己之前插入泉中的長棍，側(cè)身將阿南按入懷中，緊緊抵在假山石的凹洞內(nèi)。

    高大的太湖石在水浪重?fù)糁拢瑒×一蝿恿藥紫拢K于嘩然倒塌入水。

    而朱聿恒硬生生用自己的后背扛下了這巨大的水浪攻擊后，知道裹挾于水浪中的攻擊已至，他一腳踩住手中棍頭，手往上一提壓，硬生生拗?jǐn)嗔艘唤毓黝^。

    隨即，在萬千重力即將落在身上之際，朱聿恒一手抱緊懷中阿南，右手掄起長棍，一把抵住了十來人的攻勢。

    進(jìn)擊的弟子們尚來不及思考他自行損掉棍頭是為何故，密集的棍陣已經(jīng)壓到了他們二人身上。

    朱聿恒以右臂持棍撥開進(jìn)攻的人群，手腕倏忽抖動，刺中了靠得最近的一個弟子。

    對方肩上頓時鮮血淋漓，手中棍棒落地，慘叫著退了下去。

    朱聿恒一旋手中木棍，破裂后顯得尖銳的棍頭上，鮮血滴落于泉水之中，洇出一片血色漣漪，觸目驚心。

    眾人這才恍然。槍乃百兵之王，在上陣對敵的時候，是最具殺傷性的武器，而他踩裂棍頭，鋒利的前端儼然便成了長槍，可多出扎與刺的用法，比棍棒更適于殺敵。

    事已至此，第三關(guān)已難善了。

    第二波水浪聚攏，眼看即將再度撲擊。

    收緊手臂攬住懷中阿南，朱聿恒貼了貼她濕冷的鬢發(fā)，沉聲道：“抱緊我。”

    ……第196章 死生契闊（3）

    就在阿南的手臂收縮抱緊他的下一刻，他已帶著她撲向第二波巨浪，直擊正向自己進(jìn)攻的那道橋梁上弟子。

    他穿透水浪，下手狠辣迅捷，威勢極盛，長棍的斷口上一時盡染赤色，又被水花迅速帶走。

    水花遮擋了他身影的同時，也阻隔了弟子們的判斷。而他憑著自己驚人的判斷力，反倒利用水浪撲擊為攻、借助水花彌漫為掩，反殺向迅速轉(zhuǎn)換的橋梁上弟子們。

    哀叫聲中，擋者披靡，紛紛敗退。

    梅花開得妖嬈艷盛，湍急的玉醴泉中，落了無數(shù)胭脂花瓣，也滾了無數(shù)受傷的拙巧閣弟子。

    泉水被鮮血與花瓣染成了淡淡粉色，加上傷者的□□哀號，這仙山海島渾如森羅地獄。

    朱聿恒下手既狠且準(zhǔn)，弟子們中的雖不全是要害，但各個都是傷到手腳，再也沒有戰(zhàn)斗力繼續(xù)阻攔，而后面的弟子們都是驚駭畏懼，一時不敢上前。

    “別讓他救走了妖女！咱們今日誓要斬殺妖魔，為畢長老和畢堂主報仇雪恨！”

    怒吼聲中，如龍頭般踏于水浪、當(dāng)先向他們撲襲的，正是那個青衣人。

    “我拙巧閣獨(dú)步天下，今日若不能攔住你們，以后如何在江湖立足！”

    然而，朱聿恒攻勢如龍，他入了這水陣，水陣便已是他的掌控范圍，青衣人如何能阻攔。

    晃過第三波撲擊的水浪，朱聿恒長棍斜掃，破開水浪直擊對方面門。

    這一招既狠且準(zhǔn)，來勢威猛，青衣人不敢阻攔，倉促矮身避過。

    誰知朱聿恒揮棍只是虛招，棍頭在水中一點，趁著他低身閃避之時，雙手在棍上一撐，早已借長棍點地之力，飛身而起。

    挾帶著冰冷水浪，朱聿恒擰身一轉(zhuǎn)，水珠飛旋間，足尖在青衣人脖頸間勾過，眼看便要絞上他的脖子，直接卸了他的頸椎。

    水浪之中，他的殺招更顯凌厲，青衣人哪敢用自己脆弱的脖子抵抗他兇猛的攻擊，身隨脖轉(zhuǎn)，整個身軀斜飛出玉醴泉，直撲下山，以狗啃泥的姿勢一路滑了下去，大失代閣主風(fēng)范。

    指揮龍頭跌出戰(zhàn)局，玉醴泉上攻勢大亂，弟子們顯然無法自行配合玉醴泉中機(jī)關(guān)水浪，又被朱聿恒殺破了膽，潰不成軍。

    朱聿恒拉起阿南，手持長棍，立時殺出已潰散的戰(zhàn)局，帶著阿南脫出玉醴泉，站在了岸邊。

    日光穿透陰霾云層，一縷縷直刺海島，場上戰(zhàn)局已到了尾聲。

    身后是捂著傷口□□的拙巧閣弟子，而朱聿恒緊擁著懷中阿南，斜持長棍立于冬日海風(fēng)之中。

    黑衣獵獵，濺在上面的鮮血已被水浪洗去，幾乎顯不出痕跡，唯有泉邊零落的梅花沾在他的濕衣上，顯出幾點艷紅肅殺。

    阿南偎依在他的懷中，眼前忽如幻覺般，閃過楚元知將金璧兒的身軀推出鐵閘時的情形。

    她那時心中曾想，金jiejie真是不明智。

    楚先生愿意為她豁命，拼死也要用自己的身軀為她換取生機(jī)，可她與丈夫二十年相依，卻還執(zhí)著地追究當(dāng)年的事情，始終打不開心結(jié)——

    而她呢？

    一路與阿琰行來，他們二人出生入死、互相救助何止一次兩次。

    阿琰騙了她也好、傷過她也好，這世上，言語可以欺瞞、可能違心，可為她豁出性命的人，只此一個。

    若阿琰真的只是為了活下去而做了一切，那么，他又何必?zé)o數(shù)次將性命交托于她手上，何必一再為了她而義無反顧在絕境中拋棄生機(jī)，一再置生死于度外呢？

    她顫抖著，深深吸氣，又長長吐出，將胸臆中所有郁結(jié)的氣息滌蕩殆盡。

    她緊緊地抱住了阿琰，放任自己虛脫的身體倚靠在他的身上，汲取他那端傳來的體溫，與他在這冰冷戰(zhàn)場之中，為彼此增添唯一的暖意。

    朱聿恒收緊了手臂將她攬緊，握住手中染血長棍，目光冷冷地在周圍眾人的臉上掃了一圈。

    無論是拙巧閣的弟子，還是前來觀禮的江湖高手，眾人看著這對緊擁在一起的男女，無不魂飛魄散，哪敢再度上前。

    朱聿恒不再遲疑，擁緊了阿南，帶著她從流泉竹橋上一躍而下，踏在了下方的屋檐之上。

    他沒控制力道，加上攜帶著阿南，身體確實沉重，踏得飛翹檐角頓時斷裂，無數(shù)碎瓦片簌簌落掉，軋軋傾倒。

    在磚塊掉落聲中，他冷冷地瞥了那個剛被弟子們扶起的青衣人一眼，帶著阿南再度向下飛掠，落在垂柳枯枝的堤岸之上，一路行去。

    守衛(wèi)的弟子們心知阻攔不住這對煞星，不敢出聲也不敢上前。

    三關(guān)已破，青衣人明知呼喝弟子上前也只是白白送死，因此雖然惱怒憤恨，但終究只冷哼一聲，無話可說。

    在島上眾人的膽寒注目之下，朱聿恒與阿南一步步走向碼頭。

    就在走過青衣人身旁時，阿南忽然轉(zhuǎn)頭，聲音低啞地問：“真相呢？”

    青衣人狼狽不堪，神情卻依舊僵直古怪，想必是戴了拙巧閣的面具：“什么真相？”

    “你設(shè)計騙楚元知夫人過來時，說她來了這里，便能知道當(dāng)年是誰讓六極雷失控，害她父母去世的真相。”

    “哼……”青衣人不耐煩地一揮手，陰沉道，“自然是他自己學(xué)藝不精，還能是什么！”

    他這一揮手，阿南卻一眼便看見了他指尖上的微光，心中一閃念，頓時脫口而出：“是你！”

    “莫名其妙！”青衣人目光一凜，冷冷道，“再不走，休怪我手下無情！”

    朱聿恒垂眼看向阿南，發(fā)現(xiàn)阿南面露確定神情，卻并不多言，只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盡快離開。

    走上碼頭，阿南隨意指了一艘快船，朱聿恒扶她上船，扯開風(fēng)帆沖出枯黃的蘆葦叢，順著長江揚(yáng)長而去。

    小船駛離了碼頭，逆流向著應(yīng)天而去。

    一路青山隔江相對，江南草木經(jīng)冬不凋，滿目蒼綠之中偶有一兩棵釣樟噴薄出整樹淡黃花朵，蒙在冬日凍雨之中，明艷亮眼。

    江上寒風(fēng)呼嘯，船頭風(fēng)雨交加。

    斜侵的雨絲讓阿南鬢發(fā)與睫毛上盡是晶亮水珠，濕透的身軀瑟瑟發(fā)抖，朱聿恒便拉住她的手進(jìn)了船艙。

    阿南身上的黑煙曼陀羅尚未消退，倚在艙壁虛弱無力。

    煙雨水波隱約照在他們中間，朱聿恒抬手拂去阿南面容上濡濕的發(fā)絲，兩人都是渾身濕透，寒冷讓他們貼得極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