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19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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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聿恒騎馬在泥濘中返回,來到皇帝車駕旁,隔窗將此事稟報給皇帝聽。 皇帝神情震怒:“以朕看來,定是這些人敷衍塞責,帶錯了道路,不若先砍兩個腦袋,讓他們不敢馬虎造次,以免軍心動搖!” 朱聿恒勸解道:“孫兒隨他們?nèi)デ胺讲榭催^了,確實沒有任何駐軍跡象,情形似有些古怪。事已至此,不若等大軍重新出發(fā),去往宣府后再作定奪。” 皇帝憤然道:“大軍出征,卻迷失于沙場,成何體統(tǒng)!” 朱聿恒笑道:“當年飛將軍李廣亦在追擊匈奴時多次迷路,如今我軍不過是回途中小小波折,陛下但放寬心,相信休息片刻即可到宣府了。” 皇帝昨夜辛勞,擺了擺手示意他去布置,便靠在車駕中繼續(xù)合眼養(yǎng)神。 大軍回頭,頂風冒雪而行。 只是此次行軍比之前更為艱難。之前向南返程是背對風向,可如今轉(zhuǎn)而向北,冰冷雨雪撲頭蓋臉直擊面門,兵士們個個苦不堪言,心里早把向?qū)Ш统夂騻兊淖孀谑舜R了個千遍萬遍。 朱聿恒越過各路隨扈軍隊,親自與向?qū)円黄鹪俪郊苟ィ谟暄┲袑ぢ贰?/br> 凍雨打在他的臉頰上,濡濕了他的眼睫與雙唇,冰冰涼地透進肌膚,一種麻木的刺痛感。 他抬頭看向陰沉的天空與寥廓模糊的遠山,心里忽然想,阿南現(xiàn)在在哪兒呢? 希望她正在一處可以遮風避雨之處,烤著火,喝著酒,暖融融地看著外面交加的雨雪,然后安然睡著。 會的。她是這么強悍能干的阿南,離開他之后,她一定能過得很好,不必承受這般寒冷侵襲。 ……第184章 朔風吹雪(3) “殿下,出什么事了,為何大軍要回轉(zhuǎn)?” 繪著拙巧閣團鸞標記的油壁車內(nèi),傅準推窗問他,那詢問的模樣中,透著點幸災樂禍。 朱聿恒淡淡瞥了他一眼,道:“沒什么,向?qū)儗ぢ烦鲥e了,怕是要轉(zhuǎn)變一下方向。” “喔……”傅準捂嘴輕咳,攏了攏身上黑狐裘,埋怨道,“希望能盡早到宣府,不然我這孱弱的身子,怕是要凍出病來了。” 朱聿恒一言不發(fā),催促馬匹便要向前而去,耳聽得傅準又低低道:“只是迷路倒也不打緊,就怕目的地消失了……” 朱聿恒神情一凜,不由自主收住了□□馬,目光轉(zhuǎn)向他。雖然沒說什么,但顯然在等待他后面的話。 “沒什么,我只是有感而發(fā),想起了天雷無妄之陣……”傅準懷中抱著吉祥天,抬眼看向面前茫茫的草原,輕嘆道,“不知會于何時發(fā)動、也不知會于何地開啟,那么陣法發(fā)動時,若我們陷落其中該多慘啊……背負陣法的人,就如中了咒術,面前的路一條條消失、重視的東西一件件破滅、追尋的線索一樁樁失去、牽掛的人一個個消逝……” 說到這,他輕擁著吉祥天,微笑凝望朱聿恒,臉上帶著些淡薄的憐憫之色:“殿下您覺得,這樣的遭遇,是不是太可怕了?” 許是落在面容上的雨雪太過冰冷,朱聿恒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zhàn)。 但,他絕不會在別人面前、尤其是在傅準面前透露出自己的情緒,只轉(zhuǎn)了話題,問:“傅閣主,我曾聽說竺星河有移山排海之能,不知他所用的五行決,你是否了解?” 傅準輕咳幾聲:“難道殿下的意思是,竺星河用五行決挪移了山河,導致咱們迷失于此?” “不然呢?這豈不比閣主所謂的‘天雷無妄’更為切實一些?” “磐石無轉(zhuǎn)移,更何況是丘陵山脊。所謂的移山排海只是形容而已,這世上哪有人能辦得到?”傅準擁著吉祥天輕咳,一副怯弱模樣,“殿下,事到如今,連阿南都已經(jīng)放棄離開了,你還不肯接受這必將來臨的命運,無可奈何的消亡嗎?” 朱聿恒瞳孔驟然收縮,射向他的目光如同針尖。 “孰是孰非,我看,還是要拿事實說話,試一下不就好了?”傅準仿佛完全不知自己觸了他的逆鱗,悠悠嘆了口氣,道,“不過,與其拿數(shù)萬大軍與圣上來冒險試探,還不如殿下自己去試試看。畢竟,一個人與數(shù)萬人的區(qū)別,可是相差甚遠、也簡單得多,對吧?” 朱聿恒目光冷峻:“若是如此,這個消失了的陣法,該關系我身上那條經(jīng)脈?” “天雷無妄,六陽為至兇,殿下身上的督脈,不是還完好無損嗎?”他的手指尖虛虛指向朱聿恒的背部,道,“這條血脈,發(fā)于會陰,顯于肩頸,收于囟門,屆時殿下便知。” 朱聿恒沒有再說什么,一言不發(fā)地抓緊了馬韁繩,趕上了前方的向?qū)儭?/br> 只是,他的耳邊,莫名地又想起了梁壘臨死前的話語。 遍尋不到又早已消失的陣法,難道,真的會潛伏于他的山河社稷圖中,成為天雷無妄之陣嗎? 大軍一路跋涉,退至山后,靜待軍令。 朱聿恒率領韋杭之與諸葛嘉等人,帶上向?qū)c斥候,在草原上冒雨雪將路線再理了一遍。對照他們所有人的記憶驗證無誤后,一行人出發(fā)再度尋路。 翻過兩座起伏不大的山丘,在山脊之上轉(zhuǎn)向正南,朔風自北而來,他們一路背風而行。 朱聿恒一路盯著前方,似要窮盡目光所及,尋到前方道路。 身后老向?qū)榭s著身子,在雨雪中一步步艱難前行,喃喃道:“山丘在此,山脊在此,咱們一步步踏來,連步數(shù)都沒錯,這下定然無誤!” 旁邊幾人都低聲附和,紛紛加快了腳步,心知皇帝性情暴烈,此次再尋不到路徑,怕是被軍法處置了。 然而,一路行去,越走他們臉上恐懼越甚。 所有向?qū)А⒊夂蛞黄鹫J準的方向、連步數(shù)都沒有錯的這一條路,前方空無一物。 別說城高墻厚的宣府鎮(zhèn)、綿延不絕的烽火臺,就連近在咫尺、過了山脊就該看見的榆木川,都毫無蹤跡可尋。 “不可能……怎么會不見呢?怎么會找不到呢?”向?qū)兓碳辈灰眩瑐€個面如土色。 朱聿恒往前馳了一段。雨雪交加中,大軍踏過的痕跡、踩過的泥濘都還在,可宣府就是消失了。 諸葛嘉神情冷峻道:“依我看來,這路線絕無變化,就算他們說謊,也不可能幾個人一起冒死串通,騙咱們?nèi)腱啊!?/br> 可,若這是對方設的陣法,要如何才能做到將城池與駐軍全部轉(zhuǎn)移?朱聿恒思索著,勒馬回望四周,問:“或許,這是利用惡劣天氣制造出來的障眼法?” “以屬下看來,這絕不是障眼法。”廖素亭抹著臉上的雪水,眼睛都幾乎睜不開,“障眼法只是迷了視野而已,又不是東西沒了。就算雨雪遮蔽,可只要向?qū)兎较蛘_、距離也正確,應當是閉著眼睛也能走到宣府的。” “你的意思是,咱們在這里遇到了鬼打墻?”諸葛嘉警惕地望著四下,問,“你家傳的八十二,不是說能在八十一路機關之外重開一道生門嗎?鬼打墻能打得出去么?” “我家傳破解的是機關陣法,可不是這些神鬼難測的東西。”廖素亭苦笑,說,“嘉……諸葛提督,現(xiàn)下情形如此怪異,你別為難我了。” 本想脫口而出說嘉嘉,但畢竟正事要緊,他話到嘴邊還是改了口。 諸葛嘉也只瞪了他一眼,控制住怒踹他馬臀的沖動。 “這世上哪來神鬼,依本王看來,其中必定有人動手腳。”朱聿恒略加思索,問諸葛嘉,“你先祖曾于江灘設八陣圖,困住百萬敵軍,如今我們遭遇的這個陣法,與其是否有共通之處?” “先祖武侯所創(chuàng)八陣圖,以改變地形道路、增設土木為手法,但如今我們小輩無能,八陣圖只能化為戰(zhàn)陣對敵所用,而且如今我們走的是丘陵山脊,并沒有任何分岔道路,屬下對此……毫無頭緒。” 朱聿恒回望周圍,只覺那寒氣不是從外逼進體內(nèi)的,而是從心口升起蔓延全身。 數(shù)萬人馬迷失在雨雪荒野之上,明知宣府就在不遠處,可這么大的一個軍鎮(zhèn),這么短的距離,他們無論如何也搜尋不到,簡直是匪夷所思。 正在此時,皇帝身旁的近身侍衛(wèi)奔來,對朱聿恒傳令道:“陛下見士卒凍餓,不耐久候,吩咐殿下即刻回轉(zhuǎn)。” 一無頭緒,眾人也只能先回到大軍近旁。 皇帝正立于車駕之上,一見他們回來,當即對侍立于旁的中軍將領們吼道:“傳令,大軍行進!” 朱聿恒知道大軍困在這般境地之中,確實危機重重,更何況皇帝本就性情暴烈,如何能在這兒盤桓太久。 他立即上前,低聲勸解皇帝道:“陛下稍安勿躁,此間道路……” 皇帝咆哮著打斷他的話:“哪有找不到的道路?用刀子抵著他們走!錯一步,殺一個!兩個時辰內(nèi)到不了榆木川,留他們何用,統(tǒng)統(tǒng)殺光!” 朱聿恒抬頭看晦暗的天色下,花白的胡子讓暴怒的祖父顯得憔悴蒼老,心下不由暗嘆,閉口不再說話。 皇帝又抬手示意他:“聿兒,你進來,朕有話問你。” 車馬轆轆,大軍再度啟程。 有了前次教訓,中軍重甲披掛,齊聚于御駕旁,謹慎圍護。車駕平穩(wěn),翻過平原,上了山脊,車身只是微微起伏而已。 朱聿恒陪著皇帝坐于車內(nèi),只是目光一直透過車窗雨雪,注視前方動靜。 交加的雨雪嚴重阻礙了視線,即使他目力極好,可見的范圍亦不過一二十丈。 油絹衣?lián)醪蛔M飛的雨雪,他通身早已濕透。幸好車內(nèi)寬敞,皇帝囑咐他擦干頭臉,在火盆邊烤烤火,讓凍僵的身子恢復過來。 朱聿恒依言坐下,將自己的手攏在火爐上,讓僵直通紅的手逐漸恢復成原本靈活有力的狀態(tài)。 他下意識地舉起自己的手,放在眼前端詳著,神情略帶恍惚。 卻聽祖父道:“聿兒,自那個阿南走后,朕看你整個人都變了。你是我朝國本,日后當延我國祚,安我天下,切不可有自暴自棄的念頭,更不可為區(qū)區(qū)一個女人,而心生頹喪!” 朱聿恒應道:“是孫兒對前途患得患失,與阿南無關。” 然而,看他的神情,皇帝知道他并未將生死置于心上。 這個他一日日帶在身邊,悉心教導、親手撫養(yǎng)的孩子,即將在風雨中毀于一旦。 “聿兒,此次回去后,你陪朕一同南下,去祭拜□□陵墓吧。”皇帝嘆了口氣,道,“明年三月便是□□二十四年忌辰,朕也老了,該回去看看了。” 又或許,人生至此,他終于明白了當年先帝的心境與考量,懂得了他做一切決策的原因。 朱聿恒應了,皇帝拍著他的手背,想說什么卻一時難以出口。 前方隊伍已經(jīng)下了山脊,車駕周圍重甲護衛(wèi),兵馬擁簇,正要護著皇帝翻越山脊之際,猛聽得轟然聲響,周圍大地劇烈動蕩。 御駕車身一沉,猛然向著下方塌陷。 車身頓時顛倒側轉(zhuǎn),向下摔去,坐于車上的皇帝身子陡然失控,肩膀重重撞向車壁。 朱聿恒飛身撲向祖父,將其護住。 就在此時,破空聲忽響,銳聲震得人耳膜發(fā)顫,四下倏忽一暗,車駕猛然震蕩倒地,頓時被擠得變形。 劇烈晃動中,朱聿恒抱住祖父,心知車駕已經(jīng)墜入陷阱。 這陷阱應該是早已設下,之前大軍兩次進退,因為下方的支撐力量,并未發(fā)現(xiàn)任何異樣。而如今因為眾多人馬全副武裝重甲護衛(wèi),因為壓力驟增,頓時陷于埋伏之中。 他護住祖父,身體倒轉(zhuǎn),足后跟向上急踹,狠劈向車壁與車頂相接處。 漆木斷裂聲中,車頂霍然裂開大洞。 他立即將皇帝托起,讓他踩住自己肩膀,從裂隙處爬上去。 皇帝雖已有了年紀,但常年征戰(zhàn)身強體健,踏著他的肩翻身而起,趴住車頂?shù)派先ブH,立即回身伸手給他:“聿兒,走!” 朱聿恒牢牢握住他的手,正要翻身而上,卻見皇帝身后異狀閃現(xiàn),巨大的黑影隨著風聲驟然籠罩而下。 “小心!”驚呼脫口而出,朱聿恒日月猛然出手,向那黑影襲去。 然而出手之際他才看清,這黑影并不是活物,而是一截粗大的斷木—— 而他的日月是機巧之物,如何能抵擋這傾軋而下的巨力? 他身軀在車壁上一點,狠命向上撲去,要以自己的身體將那倒下的巨木抵住。 上頭的侍衛(wèi)們亦飛撲而來,企圖將巨木攔住。 可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巨木重擊于皇帝的背上,猛沖而上的朱聿恒死死抵住斷木之際,一口溫熱的血噴在了他的肩頸間,祖父的頭垂了下來。 朱聿恒只覺大腦嗡的一聲,整個世界驟然暗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