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身體上的傷勢尚且可醫(yī)，心中的焦灼與煎熬，他們看在眼里，卻無任何人能勸慰幫助。

    皇帝與他商議，時值嚴(yán)寒，昆侖山闕冰封萬里，又在北元控制之下，這般情況縱然去了，破陣也是機(jī)會不大。更何況若是去了昆侖山闕再回轉(zhuǎn)，兩個月時間趕到橫斷山脈怕是十分緊迫，不如及早回轉(zhuǎn)南下，專心對抗四個月后的那一處陣法。

    如今這局勢下，這番打算屬于不得已，但也是最好的選擇。

    商議既定，皇帝查看過他的傷勢，叮囑他好好休養(yǎng)。朱聿恒目光看向他身后，道：“孫兒有句話，想要問傅先生。”

    傅準(zhǔn)神情平淡，等皇帝屏退屋內(nèi)所有人后，他才走到床榻前，對他一施禮：“殿下？”

    “傅先生，阿南臨走前囑咐我，要問你三個字，還請為我解疑答惑。”

    傅準(zhǔn)微微一笑：“請說。”

    朱聿恒審視著他的神情，道：“四個月。”

    傅準(zhǔn)略略一怔，微瞇起眼睛瞧了他片刻，未曾開口，卻先將目光轉(zhuǎn)向了皇帝。

    皇帝淡淡道：“這般沒頭沒腦的問話，理她作甚。”

    朱聿恒道：“孫兒覺得，阿南既然留下此話，想必此事對孫兒至關(guān)重要，不可忽視。”

    傅準(zhǔn)掩唇輕咳，斟酌著開口：“南姑娘所指的，想必關(guān)于山河社稷圖。那日她誘使我?guī)业秸沼瓣嚕陉嚽氨莆彝侣秲?nèi)幕，因我對山河社稷圖所知有限，因此口誤說了四個月。可南姑娘似乎很介意此事，即使走了，還不忘告訴殿下么？”

    朱聿恒雖然身帶傷勢，但他思緒通明，立即問：“所以這四個月的意思，是說我剩下的時間，不是六個月，而是……”

    “傅先生是口誤，聿兒，你不必多心。”皇帝卻忽然打斷了他的話，一貫威嚴(yán)的語調(diào)因?yàn)榧贝侔l(fā)聲，竟顯出一絲波動。

    朱聿恒微微一怔，垂下了眼，應(yīng)了一聲“是”。

    驚覺自己失態(tài)，皇帝拍了拍他擱在床沿的手，語調(diào)中滿是對阿南不滿：“朕的意思是，你被那女匪影響太多了。她若真的關(guān)心你，絕不會丟下你，如此消失掉！”

    朱聿恒默然搖頭，道：“是孫兒對不起她在先。流落海島之時，孫兒曾答應(yīng)她，永不欺騙她，永不傷害她……”

    “可是阿琰，你不許騙我，不許傷害我。我想走的時候，就能自由地走。”

    那時她握著回頭箭，對他所說的話言猶在耳。

    這世上所有人，包括阿南，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為了留下她，他故意讓海雕抓傷了背，泡在海水中吹了一夜冷風(fēng)。他忍著傷口劇痛為她制作了那支回頭箭，才讓她打消去意，得到這一句許諾。

    可事實(shí)是，他一直在騙她。

    騙她說自己是宋言紀(jì)，與她達(dá)成了一年協(xié)議；

    騙她說自己不介意她所有過往，企圖潛移默化將她馴服；

    騙她說找到了她的爹娘，他們都只是普通人……

    若不是這一路而來堆積的謊言與欺騙，他根本沒有辦法接近她、打動她，與她走到現(xiàn)在。

    見他在這般境況下依舊執(zhí)意維護(hù)阿南，皇帝不滿地訓(xùn)斥道：“你身為皇太孫，有些事情不便告知她又如何？此女性子如此驕縱，走了也罷！”

    見皇帝對阿南如此不滿，朱聿恒終究道：“陛下與我在地圖洞室中商議破陣之時，阿南可能正好沿著地道，過來幫我們破陣。”

    地道中，黑暗里。在某一時刻，他與祖父曾經(jīng)揮退了所有人，在那個陳設(shè)地圖的洞室內(nèi)，講了一些不適宜被人聽到的話。

    關(guān)于破陣的設(shè)置、關(guān)于他身上的山河社稷圖、關(guān)于他們對阿南的利用，關(guān)于她父母的真相……

    皇帝顯然也是想起了當(dāng)時他們所說的事情，恍然記起自己曾說過，若是此陣不利，便將阿南等有嫌疑的人全部殺掉的話。

    思忖片刻，他道：“你若要尋回阿南，朕可以替你安排。”

    朱聿恒默然搖了搖頭，道：“不必了。”

    阿南。她來的時候，如烈焰般席卷而來，縱萬千人也擋不住；她走的時候，如逝水般決絕而去，即使他舍命相隨，也無法挽留。

    他一路依靠著她、強(qiáng)行拖著她，才終于走到這里。

    如今她既已下決心離開他，他這樣的人，又有什么資格去挽回，讓她繼續(xù)以性命、以傷痛，為他犧牲付出？

    龍勒水邊積雪綿延，曠野中呼嘯的寒風(fēng)似從他全身的骨縫間鉆了進(jìn)去，冰涼透骨。

    見他一動不動，一直盯著自己的手，韋杭之正不知所措，忽見前方來了一行人，忙打馬上前，對朱聿恒稟報：“殿下，墨先生來了。”

    墨長澤一身褐衣，上面濺滿了泥點(diǎn)，正帶著弟子們背著幾捆蘆葦沿河而上。

    “殿下這么早便來視察河道，身體痊愈了？”墨長澤關(guān)切慰問。

    朱聿恒伸手輕撫胸口，朝他一點(diǎn)頭：“好多了，多謝墨先生關(guān)心。”

    見他的目光落在蘆葦上，墨長澤便道：“我們準(zhǔn)備在這里建一個過山龍，筑堤引水，整治河道。南姑娘之前給我們出過圖紙，只是倉促之間不是很詳盡，因此我們還需探討數(shù)處細(xì)節(jié)關(guān)竅。”

    過山龍，朱聿恒知道這東西。

    在他們潛入拙巧閣尋找地圖線索時，他曾為了阿南而陷身于天平機(jī)關(guān)。彼時阿南便是在千鈞一發(fā)之際，調(diào)轉(zhuǎn)了拙巧閣玉醴泉的引灌水龍，將機(jī)關(guān)一舉沖毀。

    當(dāng)時她站在夏末艷陽中，丟開龍頭對他揚(yáng)頭一笑，說“阿琰，我們走”的情形，還歷歷在目。

    她牽著他的手，在迷失了前路的蘆葦叢中狂奔向前，與他一起踏平所有障礙，一往無前。

    蔥翠如碧海的蘆葦叢在眼前搖曳，轉(zhuǎn)瞬成了蒼白。她留給他的已經(jīng)只有這荒漠風(fēng)雪，殘山剩水。

    他跳下馬，拿過阿南手繪的圖紙，看著上面熟悉的線條與潦草標(biāo)注，只覺得心口又隱約抽動，痛不可遏。

    “是哪部分不明白？”

    “殿下您看，這邊是圓筒打通去節(jié)，但這里所標(biāo)注的圓圈與三角，我們揣摩著，尚不知是何意思……”

    朱聿恒不假思索道：“這是阿南習(xí)慣的標(biāo)記符號，圓可表為雌，三角表雄；若圓圈為陰，則三角為陽；圓表凹則角表凸。這既是過山龍，你們將標(biāo)三角的機(jī)括置于內(nèi)，標(biāo)圓處置為外，榫卯使其內(nèi)外緊接即可。”

    見他如此熟稔，墨長澤大喜，趕緊又問了幾處不解之處，朱聿恒一一解答，仿佛那圖是出自他的手中。

    墨長澤贊嘆道：“殿下真是博聞廣識，居然對我們這行也這般了如指掌。”

    朱聿恒將手中圖紙遞還給他，沉默了片刻，才道：“不，我只是……了解阿南而已。”

    疑惑得解，墨長澤帶著弟子編織捆扎蘆葦。

    后面有人制備好了膠泥，提過來與他商議薄厚，是否適合裹上蘆葦燒制。

    他開口說話時，朱聿恒才發(fā)現(xiàn)，這個渾身上下糊滿泥巴的人，赫然竟是卓晏。

    “阿晏，你怎么會在這兒？”

    卓晏忙見過了他，說道：“之前，墨先生與我探討過膠泥燒制渴烏的事情，這些時日我與墨先生和各位師兄弟一起研討，墨先生覺得我在這方面有點(diǎn)天賦……”

    墨長澤笑道：“何止有點(diǎn)，卓少天資聰穎，之前只是沒有將心思放在正事上而已。如今他已拜入墨門，是我門下弟子了。”

    朱聿恒倒是沒想到，當(dāng)初那個憑著祖蔭在神機(jī)營混日子的花花公子，不久之前尚是倚紅偎翠的浪蕩生涯，如今卻滾得像個泥猴，在這西北苦寒之地，為改造河道而耗盡心力。

    他抬手拍了拍卓晏濺滿泥巴的肩，問：“那你以后，不回江南了？”

    “不回了，我在這里，已經(jīng)找到今后要走的路了。”卓晏說著，朝向后方示意，說，“卞叔現(xiàn)在有了我弟，也精神好多了。我們想在這邊好好過下去。”

    朱聿恒回頭看去，卞存安左手拎著食盒，右手牽著一個瘦猴似的孩子，正朝這邊走來送飯。

    他看著那個陌生孩子，認(rèn)出正是當(dāng)日入敦煌之時，被士兵們抽鞭驅(qū)趕的孩子，便問：“你弟？”

    “他娘去世了，他如今在這世上，也是無依無靠的孤兒了。”卓晏說著，雙眼帶了濕潤，默然道，“雖然他還小，不記得自己從哪里來，不過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以后我們就在這里安家了。”

    朱聿恒緊緊地按了按他的肩，說道：“好，阿晏，相信你定能干出一番實(shí)績，為敦煌百姓造福。”

    “嗯，我與阿南也談過。我這般消沉下去也并無意義，還是得做點(diǎn)什么，至少，對得起我這有用之身。”

    朱聿恒默默點(diǎn)頭，遙望玉門關(guān)的方向，看見綿延起伏的皚皚白雪，晦暗的云朵低低壓在荒丘之上。

    “是，人活于世，我們都得肩負(fù)起自己的責(zé)任。”

    即使阿南已經(jīng)離他而去，可身為皇太孫，背負(fù)山河社稷圖，他有自己必須要走的路、必須要前進(jìn)的方向。

    無論面前是萬千人，抑或是空無一人，他都得走下去。

    告別了卓晏與墨先生，浩渺長空中，雪又紛紛下了起來。

    龍勒水浩浩蕩蕩，曲折向前，回程中的朱聿恒聽到空中鷹唳聲，抬頭望去。

    一只蒼鷹自上而落，將一只灰兔丟向下方的主人，再度振翼飛起，斜掠過了長空。

    正是當(dāng)初阿南曾借去夜探青蓮宗總壇的那一只蒼鷹。

    他的目光隨著它的身影而向前，投向那遙不可知、但一定存在的遠(yuǎn)方，仿佛看到了關(guān)山萬重之外，那條刻在他心口、永難磨滅的身影。

    阿南，她如今在哪里，身上的傷還好嗎？她留下的三個字，是否揭示了傅準(zhǔn)與山河社稷圖的關(guān)系？

    如今，他得奮力振作，一個人獨(dú)自面對這更顯嚴(yán)峻的局勢了。

    被抹去了痕跡的那一個陣法、傅準(zhǔn)口中只剩下四個月生命的他、一向?qū)λP(guān)愛有加的祖父暗暗維護(hù)傅準(zhǔn)，不允許他探詢真相……

    他的手探入懷中，握住那已經(jīng)殘破的“初辟鴻蒙”。它薄軟而明亮地躺在他的掌中，尚帶著體溫，熨燙他的手心。

    雖然已經(jīng)破損，但他提挈中心點(diǎn)，還是勉強(qiáng)可以讓它內(nèi)里相撐，形成一個圓球，托在自己的掌上。

    這六面勾連的岐中易，牽一環(huán)而所有部件受控，無論如何轉(zhuǎn)換，它們都環(huán)環(huán)相連，不可分離。

    他松手讓它再度縮成小小一片，緊緊地握著這個岐中易，仿佛握住阿南僅留的最后一線溫存，哪怕刺痛了手心，滴出了血珠，也不肯松開半分。

    她說過，等回去后，會幫他修復(fù)。

    萬水千山，他定要踏破傅靈焰的陣法，擊潰山河社稷圖的毒咒，然后，掃除一切艱難險阻，尋回她。

    岐中易，總會有恢復(fù)完整之時，他和她，也總有相聚的那一刻。

    視野最遠(yuǎn)處，那頭蒼鷹的翅翼，正從高聳的峰頂一掠而過，直沖向湛藍(lán)刺目的天空。

    妄圖馴鷹的人，終究被那只舉世無雙的鷹隼所馴服。

    那么，在她振翅飛去之時，他也定要肋生雙翅，與她疾馳萬里，生死相隨，永不問歸期。

    第181章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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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雌雄雙煞誰更強(qiá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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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婚后日常，劇透警告。

    甜文無腦，可以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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