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14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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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梁輝所在的礦上,他們過去時,見里面忙得熱火朝天。一隊隊精壯漢子,有的扛大杠、有的運泥土,更多的是扛著一根根木頭的,正往礦洞里面而去。 敦煌是軍鎮,一應事務都由將軍府差遣,礦上也不例外。管事的素知將軍馬允知與卓家不對付,看見卓晏過來,陰陽怪氣便問:“喲,卓兄弟,你這披麻戴孝的來我們礦上,怕是不太吉利吧?待會兒我們兄弟怕是得多給土地公燒兩炷香了。” 卓晏當了十幾年的侯府世子,天天在花叢中被人捧著,哪見過這樣的小人,頓時氣得臉色發青。 阿南拍拍他的手臂示意別和這種人置氣,一邊掏出三大營令信在管事的面前一晃:“少廢話,神機營執行公務,難道你們這邊不肯配合?” 管事的瞪大眼看看令信,又看看她的模樣,遲疑又懷疑:“這……神機營哪里的女子?你怕不是偷來的令信吧?” 阿南一聲冷笑,把令信往他臉上拍去:“偷來的?你倒是去哪兒偷一個給我看看啊?” 管事的被拍得嗷嗷叫,只能一臉晦氣地帶著他們往礦區走去。 礦區在黃沙彌漫的荒野之中,大地上數個斜斜向下的洞口,上面搭了破爛的簡易棚子聊做遮蔽,仿佛荒漠中生出了數個瘡痍。 阿南打量那些將木頭抬進礦洞的礦工們,問:“怎么回事?礦下需要這么多木頭?” 馬管事苦著一張臉,道:“嗐,咱也不知道捅了哪條老地龍的窩,礦下如今整日漏水。前兒好歹填埋修補好,梁工頭怕其他礦洞被浸泡坍塌,因此提議要將所有礦道加固一遍。” “梁工頭?”阿南料想便是金璧兒的舅父了,“是山東調來的那位匠戶梁輝嗎?” “是,姑娘您也知道啊?他之前在山東一個礦上的,因那邊礦脈采完了,這邊則新發現了個好大銅礦,還伴生云母,因此從全國調集匠戶過來。梁工頭做事確實穩妥老道,我們將軍親口夸過的。” 在礦場邊的蘆棚內等了許久,那些鄉民才陸陸續續上來了。地下黑暗,個個都蹭得一身泥水,顯然下方礦洞漏水嚴重。 聽說是詢問卓壽出事那日的情形,其中一個黝黑精壯的漢子抹了把臉,率先道:“那日我們下工回來,遇到雷雨便在洞中歇雨,后來聽到叫聲便到洞口去看了,正逢卓司倉全身起火,面目焦黑……” 阿南打斷他的話,問:“既然全身起火,你又如何一眼認出他便是卓司倉呢?” “因為事發當日,卓司倉剛好押送草料到我們礦上,他身材高大,與我們礦上其他人都截然不同,這誰能認不出來?” 阿南詫異問:“卓司倉是押運草料來的?” 卓晏對于父親如今的職責自然有所了解,當即道:“那我爹不可能是一個人來的吧?而且他身為司倉,理應清點完草料,交割后再走,為何卻孤身一人回去呢?” 眾人都搖頭道:“這我們就不知道了,你得問劉五。不過他是管物資的,如今應該下礦清點木材去了吧……” 話音未落,外面忽然一片亂哄哄的叫嚷聲爆發開來,隨即,沉悶的轟隆聲自地下傳來,讓他們腳下的大地都在隱隱震動。 阿南臉色大變,將茶杯往桌上一擱,霍然站起身沖出蘆棚。 滿目瘡痍的大地早已變了模樣,無數水花自地下噴涌而出,一股股碧水齊齊狂涌向半空,直沖云霄達數丈之高,又同時落下,墜落于地四下飛散。 那些水花長短錯落,規模又十分齊整,圍成一圈同時自地下迸射而出,竟似蒼黃大地上綻開了一朵巨大的水花,在瞬間開謝。 隨即,整片大地驟然空塌,沉悶的聲響中,面前的土地rou眼可見地向下低矮了尺余,整個大地頓時布滿了坑坑洼洼的瘡瘢。 阿南愕然睜大眼,不敢置信地望著這朵在天穹下剎那開謝的水花,呆站了許久,仿佛連腳下的震動都感覺不到了。 “這……這地下礦脈里怎么這么多水啊,而且沖出來的力道還這么大!”卓晏雖也被那些噴涌的水嚇了一跳,但他于機關學見識不深,以為只是地下礦脈的水涌出來了。 礦場的人驚呼著,四下逃竄。 也有人聲嘶力竭地大喊:“礦下還有兄弟!被埋了,他們都被埋了!” 可如今整片大地都坍塌了,顯然下面的礦洞終究沒能撐住,已經被涌出來的水花徹底沖垮。 卓晏驚魂未定,轉頭看見阿南臉色極為難看。 “阿南,你……你說,咱們要找的那個劉五,是不是……” “阿晏……”阿南已經顧不上劉五了。她死死盯著那片方圓數十丈、依舊還濕漉漉的地方,低低問,“你覺得,那像什么?” “什么?什么像什么?” “地下涌出來的,這些水……” 卓晏不解地轉頭看著被沖毀后顏色變得深暗的大地,回憶著剛剛那驚魂一刻,心有余悸道:“像……像朵花吧?” 阿南點頭,緩緩道:“蓮花……一朵自地下冒出來的,在蒼穹之下綻放的青蓮。” 第143章 青蓮盛綻(2) 灰黃沙漠飄起了細雪,敦煌城外胡楊林落光了葉子,一棵棵虬曲樹干立于陰暗天色中,更顯蕭瑟。 阿南緊了緊身上的赤狐裘,縱馬馳出大片樹林。嘩啦啦聲中,卷起萬千細雪如云,在她身后一路飛揚。 按照瀚泓所指的方向,鳴沙山以西、月牙泉之外,滾滾黃沙中,一片綠洲依稀呈現在她面前。 所謂綠洲,其實只是沙漠中一片草木比較密集的地方而已。沙棘樹、駱駝刺、沙蒿互相錯落地生長著,缺水的莖稈多是棕褐色的,上面長著些稀疏的灰綠色葉片,在雪中更不起眼。 從馬上躍下,阿南正撣去身上的碎雪,一把傘遮在了她的頭上。 阿南抬頭,正是朱聿恒。 “你怎么知道我過來啦?” 朱聿恒握傘替她遮住雨雪,道:“我剛看到你一路馳來。” 凝望著她微微喘息的側面,朱聿恒想起適才一抬頭時,看見她縱馬自沙漠彼端而來,令他胸口瞬間悸動。 她鮮衣怒馬,攜著身后那萬千碎雪,就如滾滾紅塵一瞬降臨至他的世界。 那一日,她曾一襲紅衣沖破西湖碧波,而如今這條身影拋卻了前塵過往為他而來,這算不算是他這一路走來最大的成就。 “我正要回去,你怎么趕來了?” “我聽瀚泓說,你來這邊調查北元王女之死,所以跑來找你。”阿南著急趕來,自然是要跟他說礦區之中青蓮的事情,但看這邊人多耳雜,便拉他到一旁,壓低聲音問,“你不是說王女之死關系重大嗎?怎么不私下機密調查,反而這么勞師動眾地來了?” 朱聿恒與她一起走向綠洲中心無人處,低道:“王女出事之時,出現了青蓮跡象。” “怎么回事?”阿南錯愕地睜大眼睛,沒想到這邊也會出現青蓮的痕跡,“帶我去看看。” “來。”二人往綠洲之中而去,幾個侍衛正抖擻精神守衛在一個凹處,面朝外背朝內把守著。 阿南朝凹地看了看,枯草叢中赫然有一個燒焦的人形印跡,雖然上面燃燒的東西早已不在,但依舊可以看出那是一具趴在地上、四肢扭曲痛苦不堪的人形。 阿南仔細審視那焦痕,隨即發覺不對,拉著朱聿恒往后退了兩步,踮起腳尖俯瞰整片洼地。 洼地在綠洲的中心,大略是個圓形,而這不太規則的圓形之中,零零落落地生長著些生命力頑強的草木。它們當中有一部分如沙冬青,長得格外茂盛,與綠洲中其他萎敗凋零的灰褐色植物不同,呈現出稀疏的灰綠色。 而,這些灰綠的植物,在這枯黃的沙漠綠洲之中蔓延生長,以黃沙和其他干旱植物為背景,組成了一朵巨大的青蓮圖案,呈現于蒼茫大地之上。 長空之下,沙漠之中,阿南與朱聿恒長久凝望這黯淡的綠洲青蓮。它的正中心,正是王女殞身之處。那扭曲的身影痛苦趴伏于花蕊蓮房之上,宛如獻祭。 望著這詭異的場景,阿南不由喃喃:“青蓮盛綻處……” 朱聿恒點了一下頭,說道:“這就是北元王女被燒死的地方,你覺得……與所謂青蓮盛放,是否有關聯?” “沒關聯的話,你怎么會特地來這邊跑一趟?”阿南說著,貼近了他低低道,“可是阿琰,我在礦區那邊,也遇到了青蓮盛放的怪相,我這急匆匆跑來,正是要告訴你這件事的。” 朱聿恒難免一怔,立即問:“怎么回事?” 阿南便將自己與卓晏如何尋到礦場、如何看到青蓮自地下涌出的情況詳細說了一遍。 朱聿恒沉吟片刻,問:“依你看來,這兩處青蓮,哪一處比較接近傅靈焰的手札所記?” 阿南毫不猶豫道:“既然咱們人手夠,那當然全都查一查!” 朱聿恒點頭,召了韋杭之過來,命他立即去敦煌衛所調集人手救護地下礦工,同時囑咐詳加查探地下情形。 等韋杭之奉命離去,他才帶著她,往洼地的那朵巨大青蓮走去。 身處這朵由植株構成的青蓮邊緣,比在外面看得更為清楚。明明是相同的兩蓬沙冬青,相距不到兩尺,可一株在青蓮范圍內,便是蔥蘢鮮綠,而不在青蓮內的那株則明顯要枯槁焦萎,與另一棵天差地別,明顯有異。 兩人穿過組成青蓮的繁盛植被,來到這片詭異綠叢的最中心。在那里,王女被焚燒的焦痕至今猶在。 阿南蹲下來仔細查看,那扭曲痛苦、慘不忍睹的人形痕跡,她卻看得分外認真,甚至還抬手比劃著焦黑邊緣。 朱聿恒甚至懷疑,若是旁邊沒人,她可能還要撲到焦痕中,自己擺出那個姿勢試試看。 朱聿恒走到她身后,俯身看向焦痕,問:“怎么樣?” “你肯定也看出來了吧?簡直有點詭異。”阿南折了根樹枝,比劃著痕跡,那燒焦的痕跡,明顯是一個人雙手扼住自己的喉嚨掙扎的模樣,“咱們在雷峰塔時,曾把雷引下來劈過葛稚雅。按照常理來說,人被雷劈之后,會立即昏厥、喪失意識,就算身上沒有燃燒,也該是抽搐昏迷。但王女的死狀……很值得玩味啊。” “對,空中雷擊,必定殛其頭、背部較高處,可王女保護的,卻是自己的喉部……豈不是咄咄怪事?”朱聿恒俯身與她一起端詳地上痕跡,眉頭微皺。 “這場雷、這個地方,很有問題。”阿南將手中樹枝一丟,站起身問道,“要不,去查驗一下尸身吧,王女的尸體現在何處?” “秘密收殮在義莊,你要看的話,待會兒我陪你過去。” 阿南詫異朝他挑眉:“什么,皇太孫殿下這尊貴的身子,居然要踏足那種地方?” “到了這兒,你該叫我提督大人。”朱聿恒正色道。 畢竟,他如今身處地方上,用一個官場上正式的身份,總比皇太孫這個身份合適。 阿南望著他俊美無儔的面容,心想,諸葛嘉都被人誤會是太監呢,你長這么好看,就不怕這回又有人把你當成是朝廷下派的宦官內臣? 想著自己一開始對他的誤會,阿南忍不住笑了出來,即使這個地方詭秘異常,實在不適合她燦爛的笑顏:“好吧提督大人,去義莊,咱們看尸體去!” 敦煌是軍鎮,一切都以屯田駐軍為首務,軍中生死是常事,因此義莊的規模也非尋常可比。它坐落于城西通衢處,院落雖低矮,但屋舍打理得十分齊整。 楚元知如今是官府中人,朝廷有需要,他只能先行辭別舅丈一家,趕到了義莊。 阿南早已在門口等他,一見面便問:“怎么樣,和舅舅一家見面,情況如何?” “都好、都好。”楚元知擦擦額頭的汗,對朱聿恒見了禮,才對她道,“還好璧兒精神不錯,我一開始還擔心她過于激動,不然我也難以放心一個人先回來。” 阿南對他們這老夫老妻如此恩愛而嘖嘖稱羨:“別擔心金jiejie啦,先進來看看這具尸身,這次的雷火可詭異得緊。” 守義莊的老頭沒見過世面,阿南這個女子進來驗尸,顯然是他生平僅見,不由咋舌:“姑娘,是你要看尸身?” 阿南點頭:“那具尸身在哪兒?” “那具尸首……委實有點不好看。”老頭說著,再看看后頭一派尊貴模樣的朱聿恒,更是震驚,“這位公子也……?” 阿南忍不住笑了:“有什么好驚訝的,這位公子在戰場上見過的尸體,說不定比你這輩子見過的還多呢。” 等進內看到王女的尸身,他們才發現真的不好看。 燒焦的女身呈現一種扭曲蜷縮的模樣,與他們根據焦痕推測的結果一樣,她的雙手緊緊地捂住自己的喉嚨,顯然極為痛苦。 三人蒙上面罩,楚元知戴上仵作那邊拿的手套開始翻尸體。阿南則取過旁邊的登記冊子,將上面關于女尸的記載念了出來:“死者身長約莫五尺,年可十七八上下,牙齒細密整潔,全身骨骼無殘無缺。內外衣著均為北元華服,脖、臂金珠首飾尚存,貼身衣上織藍紅犄紋……” 楚元知一邊聽著,一邊小心翼翼地將王女捂在頸部的手掰開來:“這尸身,燒得很脆啊……” 只聽得“喀嚓”一聲脆響,王女被燒焦的手臂頓時被他拉出了一條裂痕。 他下意識便道:“抱歉……” 一抬頭正對上尸體的面容,它被燒得焦黑猙獰,整個五官扭曲剝落,連長什么樣都看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