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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第136節(jié)

    而這冰冷仿佛讓他頭腦更為清醒,他猛然抓住了腦中一縱即逝的瘋狂想法,哪怕只是黑夜的蠱惑。

    毫不猶豫的,他便轉(zhuǎn)過身,向著海雕所在的懸崖走去,大步涉過漲潮的沙灘。

    他需要阿南,他絕不能放開阿南。

    他迷戀這個生機勃勃一往無前的女子,那是照亮他黑暗道路的唯一一顆星辰。

    所以,她一定要從竺星河那里拔足,一定要屬于他。

    天色漸漸亮了。

    孤島的清晨,微涼的風中帶著清新的咸腥氣息。沒有鳥兒的鳴叫,只有潮起潮落的聲音,永不止息。

    阿南一夜未曾安睡,只在清晨的時候因為疲憊而略微合了一下眼,但未過多久便從夢中驚醒,再也無法睡著。

    她從草床上爬起,走到洞口,向下望去。

    天邊,一輪紅日正將海天染出無比絢麗的顏色。

    粉色天空中,五彩朝霞倒映在淡金色海面之上,橘紅深紅淺紅紫紅品紅玫紅……無數(shù)絢爛顏色隨著海水波動,就如被打翻了的染料,隨著水波不斷涌動,每一次波浪的潮涌都變幻出新的顏色,呈現(xiàn)出令人驚異的艷麗。

    在這絢爛的海天之中,她看見了站在海邊的朱聿恒,他正回頭深深凝望她。

    朝陽在他的身上鍍了一層金紅顏色,蒙著絢爛光華。

    阿南不知道他一夜不回,佇立在外面干什么,難道是為了看海上日出?

    “這么早起來了?”不知怎么的,阿南有點心虛。

    或許是因為昨晚她不聲不響地逃跑,或許是因為阿琰埋于她掌心時那些曖昧的波動。

    她看見阿琰微青的眼眶,明白他昨夜也與自己一樣,一夜無眠。

    她走出洞口,剛在萬丈霞光中向他走了兩步,卻見他忽然抬起手,似是阻止她上前。

    阿南不明其意地停下腳步,卻見他在逆光之中微瞇起眼,凝視著她的同時,舉起了手中的一把小弓對準了她。

    阿南愕然,卻見朱聿恒已經(jīng)搭弓拉弦,眼看就要向她射來一箭,她當即后退了一步,下意識地抬起手臂,虛按在臂環(huán)之上。

    朝陽已經(jīng)躍出地平線,世界金光燦爛,暖橘的色調(diào)均勻渲染著海面。

    “阿南,看好了!”

    他的聲音帶著疲憊沙啞,在灼目的光線之中,他松開手中弓弦,一支樹枝制成的箭倏忽向她飛來。

    難道他因為生氣她昨晚要不辭而別,竟然要將她殺傷在這海島之上?

    震驚之下,阿南望著這射來的箭,下意識地一側(cè)身,要避開它的軌跡。

    出乎意料的,這支箭來得既慢且輕,根本沒什么殺傷力。而且,就在它橫渡過小島,即將到達她的面前之際,它的箭桿忽然在空中輕微一振,轉(zhuǎn)變了方向。

    阿南大睜雙眼,目光定定地望著面前這道射來的箭。

    紅柳枝制成的柔軟箭身,經(jīng)過了彎折之后,形成了一個極為微妙的弧度。它借助弓弦的力量向她射來,卻并不是筆直向前,而是在金光燦爛的空中劃出一個彎轉(zhuǎn)的弧度,斜斜飛轉(zhuǎn)。

    然后,仿佛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驅(qū)動著它,讓它那斜飛的弧度變成了圓轉(zhuǎn)的態(tài)勢。它呼嘯著,以圓滿回歸的姿態(tài),順著回旋的氣流重新轉(zhuǎn)頭向著朱聿恒而去。

    如跋涉千里終于歸家的識途老馬,不管不顧回頭奔赴。

    彎曲箭桿回頭的一剎那,朱聿恒抬起手,將那折返而回的箭牢牢抓在了手中。

    他凝望著她,被日光映成琥珀色的眼中,倒映著金色的天空,也倒映著她的身影。

    他拖著沉重的步伐,一步步向她走來,將那支回頭箭遞到了她面前。

    阿南定定地看著這支去而復返的小箭,許久,目光緩緩上移,抬頭看向朱聿恒的面容。

    晨風微微吹拂著他們的鬢發(fā),而朱聿恒的手緊握著手中小箭,巋然不動。

    “以前我曾在軍中遇到一個神箭手,他射出的箭可以繞過面前的大樹,準確射中樹后的箭靶。因為箭桿如果比較柔軟的話,射出去后會在空中震蕩,出現(xiàn)一定的撓度,彎出一個微彎的弧形?!彼従彽嘏e起手中粗糙的木弓,聲音嘶啞而鄭重,“阿南,我想證明給你看,開弓,并不一定沒有回頭箭。你曾奉為圭臬的道理,其實,都是可以推翻的?!?/br>
    所以,他以島上的樹枝為弓身,搓樹皮為弓弦,做了一把小小的弓。

    苦思了一夜,糾結(jié)于去留的阿南,望著面前手握回頭箭的朱聿恒,眼中忽然涌出大片濕潤。仿佛眼前這片金光燦爛的大海太過刺眼,讓她承受不住心口的激蕩。

    她的目光下垂,看到地下還有一堆彎曲的箭身,看來昨夜他試了很多次,才制出了這樣一支箭。

    他不是嫻熟工匠,這把弓做得頗為粗糙,紅柳制成的小箭,柳枝細弱,又被刻意烤制彎曲,似乎也是一支不合格的箭。

    可憑著這簡陋的材料與倉促的時間,他硬是憑著自己的雙手,為她制出了回頭箭。

    “阿南,開弓會有回頭箭,撞到了南墻,那我們就回頭再找出路。射出去的箭能回頭,人生也有無數(shù)次改變方向的機會,走錯了一次有什么大不了?不過是回到原來的起點,再出發(fā)一次,或許,你能到達比之前更為輝煌的彼岸。”

    他握住她的手掌,將她的手指一根根輕輕掰開,將這支小箭輕輕的,又鄭重地放在她的掌心,低聲道:“現(xiàn)在,你是那個五歲的、未曾遇到任何人的小女孩。你不再虧欠他人,你回來了,以后你的人生,屬于你自己?!?/br>
    阿南緊緊地抓著他的箭,眼中的灼熱再也控制不住,面前的世界一片模糊。

    她望著深深凝望自己的朱聿恒,任憑眼中涌出來的溫熱,全部灑在了這無人知曉的孤島之上。

    在這一剎那,她忽然想,若是可以的話,她真想將之前十四年的委屈與錯誤全部斬斷,在此時此刻,潑灑入面前這燦爛的海中,從此之后,再也不回頭留戀。

    “若幫助我真的讓你為難的話,那你……就走吧,回到海上,永遠做縱橫四??煲馊松乃灸??!?/br>
    阿南望著他,含淚遲疑著:“阿琰,我……”

    話音未落,站在她面前的朱聿恒身體忽然搖晃了一下,眼看著便向沙灘倒去。

    阿南下意識抬手去挽他,卻不料他身體沉重灼熱,重重倒下去,她倉促間竟被他帶得跌坐在了沙灘上。

    海浪濤聲舒緩,她身旁的朱聿恒卻呼吸急促凌亂,意識也顯得昏沉。

    “阿琰?”她看見他臉上不自然的紅暈,心下遲疑,抬手一摸他的額頭,竟然燙得嚇人,不由大吃一驚,“你怎么了?”

    朱聿恒強行睜開眼睛,想說什么,卻只勉強動了幾下嘴唇,不曾發(fā)聲。

    阿南的眼睛下移,看到他素衣上的斑斑血跡,立即將他身體扳過來。

    只見他那原本已快要痊愈的傷口,如今不但重新撕裂,而且后背還新添了好幾道鷹爪深痕,血rou模糊,觸目驚心。

    “怎么回事?是那幾頭海雕?”

    “你昨晚丟在沙灘上的物資,被它們盯上了,我怕你重新搜集又要耽擱行程,所以……可是我昨夜脫力了,黑暗中吃了虧……”朱聿恒聲音沙啞模糊,勉強抬手指著礁石旁,“東西在那兒,你趁著潮水,出發(fā)吧。”

    阿南沒有理會他所指的方向,她只抬手撫摸他熱燙的額頭,哽咽問:“我一個人走,然后把你丟在島上等死?”

    朱聿恒沒說話,因為發(fā)燒而帶上迷?;秀钡难劬Χ⒅?,許久也不肯眨一下眼。

    阿南抱緊了他,想象著阿琰獨自坐在凄冷海風中,帶著這樣的傷,一遍遍給她制作回頭箭的情形,心口悸動抽搐。

    費盡全力筑起的堤壩,終究在這一刻徹底垮塌,她再也無法狠下心拋棄他離開。

    “我不走。我會陪你去玉門關,去昆侖,去橫斷山……我們一起破解所有陣法,找出對抗山河社稷圖的方法!”阿南睜大眼睛,透過模糊的視線,緊緊盯著懷中的他,像是要透過他的面容,徹底看透他的心,“可是阿琰,你不許騙我,不許傷害我。我想走的時候,就能自由地走。”

    她不知道自己是舍不得這片遼闊的大陸,還是舍不得那些出生入死的過往。

    抑或,她是舍不得自己雕琢了一半、尚未完成的作品——

    從三千階跌落的她,是不是,能將自己的未來寄托到他的身上,讓這世上的另一個人,成就她當初的夢想?

    “好?!彼牭剿偷偷模瑓s不帶半分遲疑的回答。

    而他也終于得到了她的回答,就像是這片海天中最美好的誓言:“那我們,一起走?!?/br>
    相連的浮筏,終于一起下了海。

    他們在海上漂流,觸目所及盡是無邊無際的藍色。天空淡藍,海面深藍,夾雜著白色的云朵與浪花,單調(diào)得眼睛都發(fā)痛。

    幸好他們有兩個人,也幸好朱聿恒身體強健,在阿南的照顧下很快退了燒,恢復了神志。

    在漫長的漂流中,阿南抓魚捕蟹,照顧他的同時,也會逗弄逗弄偶爾經(jīng)過的海鳥又放飛。

    朱聿恒精神好的時候他們就隔著浮筏聊一聊天,口干舌燥的時候就躲在草墊下避日,互相看看彼此也覺得海上色彩豐富。

    阿南最擅掌握方向,他們一直向西,前方海水的顏色越來越淺,沙尾越來越密集。

    這是大江以千萬年時間帶來的沙子堆積而成,他們確實離陸地不遠了。

    白天他們隨著太陽而行,而夜晚的海上,總是迷霧蔓延。周身伸手不見五指,世界仿佛成了一片虛幻,只有身下浮筏隨著單調(diào)的海潮聲起伏飄蕩。

    有時候沉沒在迷霧之中,朱聿恒會忍不住懷疑,阿南真的隨著他回來了嗎?

    這一切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會不會從頭至尾只是他在海上漂流的一場幻覺?

    于是半夜猛然醒轉(zhuǎn)的他,總是偷偷借著日月的微光,去看一看另一個浮筏之上,阿南是否還在。

    ——幸好,她每次都安安靜靜地伏在草墊上,確確實實地睡在他數(shù)尺之遙。

    “阿琰,你老是半夜偷偷看我干嘛?”

    終于有一次,他被阿南抓了個現(xiàn)行,而且還問破了他一直以來鬼鬼祟祟的行為。

    朱聿恒有些窘迫,掩飾道:“我聽說海里會有巨獸出沒,尤其周圍全是海霧,我們得防備些。”

    “我們漂流這幾日,已經(jīng)是近海了,哪會有海怪。”暗夜中傳來阿南一聲輕笑,她坐了起來,聲音清晰地從迷霧彼端傳來,“再說了,海上奇奇怪怪的東西也太多了,其實都只是巨鯨、大魚之類的,見怪不怪,其怪自敗?!?/br>
    兩人沒了睡意,又在這迷霧中飄蕩,不自覺都往對方的浮筏靠近了些,開始閑聊一些無意義的事情來。

    “阿琰,回到陸上后,你第一件事要做什么呀?”

    “唔……洗個熱水澡吧?!敝祉埠闾致劻寺勛约旱囊路?,一股濕漉漉的咸腥海水味,“你呢?”

    “我受不了生魚和淡菜了,你要請我吃遍大江南北!”

    聽著她惡狠狠的口氣,朱聿恒忍不住笑了:“好,一起?!?/br>
    “那我要吃順天的烤鴨,應天的水晶角兒,蘇州的百果蜜糕……”她數(shù)了一串后,又問,“那阿琰,你要去吃什么?”

    他停了片刻,聲音才低低傳來:“杭州,清河坊的蔥包燴?!?/br>
    阿南心口微動,手肘撐在膝蓋上,在黑暗中托腮微微而笑:“嗯,我也有點想念了?!?/br>
    ……第134章 孤雁歸期(1)

    前方迷霧中忽然出現(xiàn)了一點閃爍的光,并且漸漸地向他們越漂越近。

    阿南“咦”了一聲,坐直了身軀盯著那點光亮。

    幽幽瑩瑩的火光,在海上浮浮沉沉。鬼火隨著水浪漂浮,水面上下相映,尤覺鬼氣森森。

    朱聿恒心道,總不會剛說海怪,海怪就來了吧?

    眼看那朵火光越漂越近,藍火熒光破開迷霧,貼近了他們的浮筏。阿南抬起船槳將它推開了,任由它漂回迷霧之中。

    朱聿恒錯愕地看清,那是一塊朽木,上面有一具扭曲的白骨,跳動的幽光正是白骨磷火。

    “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