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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第125節(jié)

    高臺漸漸坍塌,佛身下沉,外面全是呼嘯亂卷的急流。

    綺霞張了張口,似要大聲疾呼,可口中水泡冒出,卻再次嗆咳出來,面上盡是無聲的痛苦絕望。

    阿南咬一咬牙,將目光從江白漣身上收回,身體緊貼在佛身上,低頭看向中間的空洞,思索要不要進內(nèi)躲避那些亂卷的渦流——畢竟,如此密閉的小空間,可以保護她們屏蔽水刃,但也可以將他們困死其中。

    正在剎那遲疑之際,旁邊綺霞忽然松開了扒著大佛的手,任由自己被水浪卷走,竟似要追逐江白漣而去。

    阿南立即反手去抓她,可外面的水流何等迅猛,只一錯神的功夫,綺霞已無聲無息被水流卷走,眼看他們再也追不上了。

    朱聿恒下意識地轉(zhuǎn)身,舉起手中日月試圖將她拉回。

    可日月在湍急的水流中不受控制,只從綺霞身后擦過,便差點被水流沖得糾纏在一起。

    就在兩人心口涌上無盡的絕望之時,原本已消失在旋渦深處的綺霞,忽然被一種古怪的力量,反推回了他們身旁。

    她依稀看見了綺霞后方的水流波動。

    一條若隱若現(xiàn)的身影,在亂流之中向他們游來,并向他們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們隨自己來——

    即使恍惚如夢,可朱聿恒依舊認(rèn)出,這條身影,正是那個將氣囊塞給他的人。

    阿南則猛然攥緊了拳頭,萬萬沒想到,過來的人竟是他。

    而他已將綺霞推到她的懷中,然后立即進了佛身。

    阿南毫不猶豫,對著朱聿恒一示意,隨之抱著綺霞鉆入佛身,潛了進去。

    水城光照昏暗,又在激流之中,朱聿恒未能看清那人的面容,只看到他清癯的身影,瘦長的輪廓,帶著一種世外孤客的清冷恍惚意味。

    與拙巧閣中那條映在藏寶閣門上的人影重疊,也與邯王船上那個身軀重合,讓朱聿恒立時知道了他是誰——

    傅準(zhǔn)。

    他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又為什么要在他瀕死之際留下氣囊?

    但阿南所去的方向,必定是正確的,因此他只略一遲疑,便隨即進入了佛身。

    阿南緊抱著綺霞,不讓她再逃脫。佛身雖然有三尺粗細(xì),可腹內(nèi)立有機關(guān),何況阿南還抱著綺霞,必須要緊貼著才能容納。

    高臺下陷,劇烈震蕩,朱聿恒剛剛進入佛身,上方的四個佛頭已經(jīng)在飛旋的水流中脫離。

    有的被卷飛出去,有的砸在佛身上哐啷一聲巨響,中空的銅制佛身漸漸傾塌,留在中間的他們眼看要被積壓成rou泥。

    朱聿恒握住阿南的手,示意她決斷上下。還未等阿南回復(fù),眼前驟然一暗,佛身劇烈震蕩,一個佛頭被水流卷起,轟然卡在了佛身入口處。

    朱聿恒立即在水中折身,抬腿上踹,想要將它推開。

    然而佛頭的重量加上亂卷的水浪,佛頭又與佛身卡得極死,他們身處狹窄下方,沒有任何辦法將其推開。

    他們?nèi)绫焕г阢~罐之中,佛身搖晃不已,周邊咔咔作響,似乎就要被擠成rou醬。

    下方傳來清脆聲響,如冰玉相激,正是傅準(zhǔn)穿過了機關(guān),向下而去。

    阿南抱著綺霞沒他纖細(xì)靈活,只能抬起腳,狠狠向下踹去。

    佛身中節(jié)節(jié)相連的杠桿與棘輪畢竟是水晶所制,雖然堅硬,卻是精致脆弱的東西。在她竭力的踩踏之下,水晶立即斷裂脫離,直墜入下方深不可見的黑洞之中。

    強烈晃動中,他們隨著水晶一起,任憑身體在破碎水晶上刮出血痕傷口,一直向下沉去。

    在胸口發(fā)悶發(fā)痛之時,阿南的腳終于踩到了水底實地。

    懸在空中的心終于落下了一半,她抬手卡住陷入半昏迷的綺霞肩膀,竭力向前游去,很快便抵在了一堵石壁上。

    但阿南反而放下了心。畢竟,為了積存海水不讓地下的空氣沖出來,這機關(guān)中必須要有一道下彎。

    她抱著綺霞,帶著朱聿恒,追著傅準(zhǔn)向下沉去。直等摸到石壁最下方的空間,再越過石壁,向上沖去。

    她的腳奮力在水中蹬動,疲憊讓她的手腳沉重,懷中的綺霞很沉,可是她一定得出去,她不能丟下綺霞、不能丟下阿言。

    哪怕豁出了最后一口氣,她也得帶著他們,逃出這片黑暗的絕境。

    在窒息與絕望中,她倔強地帶著綺霞一直向上游去,用盡最后的力量,拼命向上,不管不顧。

    越是往上,水面越是動蕩,這上面定是無盡激流。

    但激流就代表著上方是空的,這對于他們來說不啻圣旨綸音,頓時兩人都拼盡全力,加快游速。

    直到他們的頭終于冒出水面,呼吸到了第一口濕漉漉的、帶著海中的咸腥味狂撲到他們臉上的空氣。

    阿南那被水壓迫得發(fā)痛的眼睛不由涌出溫?zé)嵫蹨I。她與朱聿恒拼命地將綺霞往上拉,在激蕩的水中將她的臉托出水面,呼吸到第一口氣。

    這絕處逢生讓他們忘卻了一切,緊緊擁抱在一起,任憑身體在水中沉沉浮浮,久久不肯放開對方。

    許久,他們才終于回過神,朱聿恒摸到腰間的日月,將它舉出水面,照向四周。

    他們的前面,是一條長長的石階,從水底延伸向山洞高處。

    傅準(zhǔn)已經(jīng)上了岸,站在臺階上居高臨下看著泡在水中的阿南:“狼狽不堪,退步了。”

    “拜你所賜?!卑⒛显谒卤锾茫曇粑?,狠狠從牙縫中擠出四個字。

    傅準(zhǔn)笑了笑,沿著臺階向上,伸手在墻上撥動。

    凹痕中火星迸出,引燃細(xì)長火線,迅速蔓延向高處。

    山洞之中陡然大亮,洞窟頂端一盞三十六支琉璃燈從外至內(nèi)依次點亮,熊熊燃燒的火焰經(jīng)過琉璃與水波的反復(fù)粼粼折射,光芒氤氳燦爛,照得整個洞窟如一場朦朧又恍惚的幻夢。

    原來行宮中被分拆出來、可以定位山河社稷圖的琉璃燈,被放在了這里。

    阿南不覺向朱聿恒看了一眼,朱聿恒也朝她點了一下頭。

    終于尋到了它,他自然得記下形狀和光焰,以便回去復(fù)原那七十二支琉璃燈。

    兩人將綺霞拉上臺階,他們在水里泡了太久,出水后身體都是沉重不堪。綺霞更是眼前發(fā)黑,癱倒在了臺階上喘息不已。

    這一番水下折騰,驟見光明,他們更覺疲憊饑渴,在臺階上癱坐喘息著,一時都沒動彈。

    而綺霞眼神發(fā)直,神情木然,似乎還沒從剛剛噩夢般的情境中走出來。

    阿南怕她還想不開,幫她將頭發(fā)和衣服絞干,雖然疲倦至極,還是用力抱了抱她的肩,說:“放心吧,江小哥水性天下無雙,我想……或許他和我們一樣,能找到路徑,逃出生天呢?”

    但其實她們心里都清楚,在那樣的急流之中,在這樣的水城之下,又怎么可能有生還的可能。

    綺霞默默將臉埋在阿南的肩上,靜靜地待了一會兒。

    在生死之際走了一遭,又被阿南執(zhí)著地一再拖出必死之境,那股悲涼的沖動漸散,她似乎也漸漸清醒了過來。

    “帶我逃出去……我要活下去,阿南……我不要死在這里?!彼氖謸嶂「梗髅鬟€是平坦柔軟的地方,可里面或許有個小生命已存在,一切便都不一樣了。

    “會的!”阿南的回答確切而肯定,毫無猶疑,“你會回去的,白漣也會,你們的孩子也會……”

    “不會的?!备禍?zhǔn)輕咳著,語帶嘲諷道,“機關(guān)中樞被你們破壞,水城會沉入海底自毀,這里任何人——你們,還有我,再沒有逃出去的可能?!?/br>
    阿南與他有深仇大恨,正要反唇相譏,可腳下一涼,下面急流向上漫涌,已經(jīng)過了她的腳踝。

    她來不及和他吵架,用盡最后的力量與綺霞相扶往上。

    臺階并不長,盡頭是一座高高矗立的牌坊,后頭是兩扇巨大的石門。

    這牌坊三間四柱,足有兩丈高,以青石搭成,從花板到明樓、雀替等一應(yīng)結(jié)構(gòu)全為石刻。它在水下多年,卻依舊雕花精致,坐鎮(zhèn)在這路徑盡頭,氣勢威嚴(yán)。

    牌坊正中刻著四個大字,貼以金箔。在地下多年,金字已變得斑駁,依稀可辨是“萬壑歸墟”四個大字。

    “歸墟……”阿南喃喃念著。

    歸墟,傳說中海陸漂浮其上、眾水所歸的虛空之處。列子認(rèn)為,歸墟在渤海之東,沒想到居然就在此地。

    后方潮水洶涌,節(jié)節(jié)上升。阿南扶綺霞坐下后,趕緊越過牌坊,走到石門前查看。

    門上雕著一座城市的模樣,四方通衢的街道、鱗次櫛比的房屋、珊瑚叢生的園圃……在琉璃燈與水波的粼粼映照下,顯得華美詭譎,不似人間——分明就是這座水城模樣。

    而朱聿恒的目光則落在旁邊石壁上,道:“壁上有字?!?/br>
    這字跡刻在洞壁之上,一筆一畫十分清晰,在燈光下一眼可辨。

    “崖山之戰(zhàn),不屈胡虜而蹈海者百萬,有幸存者寄居海島,心懷故國。龍鳳元年,大宋皇裔振臂而討虜,天下云集響應(yīng),海外島民咸歸。賊酋糾眾反撲,島民孤懸海上,寡不敵眾,闔島忠義盡歿。但留遺言不葬元土,愿歸渤海,死后必挾駭浪而滅北元。今奉龍鳳皇帝之命,以一島舊居為殉,殮葬于此。鳴鸞為浪,怒濤為守,千秋萬世,永奠忠魂……”

    看到此處,阿南脫口而出:“原來這宏大的水城,本來是一整座島,而且還是龍鳳朝重要的戰(zhàn)略之地?”

    傅準(zhǔn)似笑非笑,抱臂倚在石門上,一雙微瞇的眸子被琉璃燈映成淺金色,帶著些詭異的迷人意味。

    想來也是,即便關(guān)先生有天縱之資,在水下建造這一座城池也是千難萬難,但若借助下方的海底空洞,讓島上所有屋宇沉入海中,倒有足以實施之處。

    阿南轉(zhuǎn)頭盯著傅準(zhǔn),問:“你既然能到這里,之前又曾派遣方碧眠去行宮做鬼祟之事,想必定有逃出去的方法?”

    他笑著搖了搖頭,咳嗽讓眼角染上了薄薄的紅暈:“沒有。”

    朱聿恒若有所思地打量他。他的面色蒼白,連手也白得過分,幾乎可以透過皮膚看見纖細(xì)手骨。

    他的手保養(yǎng)得很好,修飾得整整齊齊,誠然也修長而骨節(jié)分明,只是看不出太過超越常人的地方。

    想著阿南終生再回不去三千階,以及楚元知那雙至今顫抖不已的手,都是拜琉璃燈下這個蒼白清瘦的人所賜,朱聿恒一時竟難以接受,令江湖中人聞風(fēng)喪膽、甚至連阿南都折在他手上的最強者,居然是這般模樣。

    他的聲音不覺沉了下來,問:“傅閣主,你們拙巧閣似乎對關(guān)先生所設(shè)的這些陣法,知之甚多?”

    “關(guān)先生當(dāng)年設(shè)下這些死陣,也是為了驅(qū)除異族,后來雖出師未捷身先死,但因為這些陣法太過兇險,他曾留下一份密檔,詳解各地陣法。”傅準(zhǔn)嘆道,“我祖母同為九玄門人,在出海之前曾將這些陣法關(guān)閉,又留言六十年甲子之期屆滿,陣法會有循環(huán)開啟之虞,吩咐拙巧閣后人屆時務(wù)必要前往查看,誰知我如今被困水城,也是出師未捷,唉!”

    “既然如此,之前幾場災(zāi)禍,你身在何方?”

    “家父于二十年前驟然辭世,并未交付閣中要事。而當(dāng)時我尚且年幼,并不知曉那份密檔。”傅準(zhǔn)捂嘴輕咳,聲音低低道,“至于方姑娘,是她向我求取了希聲之后,愿意作為交換,幫我去拓印行宮高臺磚痕的,也是為了拿到這些陣法地圖之故?!?/br>
    “喔,只要磚痕,不需要燈光,因為你已經(jīng)有了這三十六盞琉璃燈的線索了。”阿南一指斜上方的琉璃燈,道,“這證明,你曾經(jīng)進來過這個水城,而且也曾順利出去過!”

    第125章 萬壑歸墟(4)

    水洞被海浪所漫,本就空間不大,阿南又疾言厲色,聲音在洞中隱隱回響。

    傅準(zhǔn)捂住心口,靠在墻壁上無奈道:“有話好好說啊,阿南……你知道我氣虛體弱,經(jīng)不起嚇的?!?/br>
    阿南嘲譏地瞧著他:“氣虛體弱的傅閣主,剛剛在水下氣息比我還足。”

    “咳咳,畢竟我陰虛,宜水?!备禍?zhǔn)咳了一陣,臉色微帶潮紅,那雙淺色的眸子浸了水色,更顯動人,“確實,我進來過這里。兩個月前朝廷找我們借人手破水城,我才尋到當(dāng)年的陣法密檔,將其重啟后發(fā)現(xiàn)了當(dāng)年那些陣法?!?/br>
    朱聿恒質(zhì)疑道:“既然朝廷已向你垂詢此事,你若要查看行宮,并不需要方碧眠,大可自行前往。”

    畢竟,行宮出事當(dāng)日,他曾接到過圣上的飛鴿傳書,讓他勿近江海??梢姰?dāng)時祖父已經(jīng)與拙巧閣接觸,甚至可能派人見過傅準(zhǔn),才會知道接下來的災(zāi)禍與兩個水下城池有關(guān)。

    傅準(zhǔn)朝他苦笑,道:“有時間差啊殿下。我與方碧眠協(xié)商交換條件時,尚未與朝廷合作,只是借了薛澄光過去而已。他回來描述水下青鸞之事,我才察覺此事與祖母有關(guān)?!?/br>
    阿南抬下巴示意了一下正洶涌漫上來的海水,問:“那你之前進來,是如何出去的?”

    傅準(zhǔn)亦用下巴指了一下石門:“這么大的門,南姑娘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