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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第86節(jié)

    最令人贊嘆的,是立在那船頭之上的一個個弄潮兒。

    他們身著緊扎緊靠的紅衣,手把大旗,穩(wěn)穩(wěn)立于船頭之上。浪潮兇險無比,一波波朝著他們撲來,他們卻翻轉(zhuǎn)騰挪,來去自如。

    尤其是其中一馬當(dāng)先的那個少年,總能在最兇險之時堪堪避開擊打在身上的潮水,始終挺立船頭,手中紅旗不濕,獵獵招展于江風(fēng)之中。

    雖然綺霞正在情緒低落之中,但看見那個少年如此英勇無懼,還是被吸引了注意力。

    在山呼般的喝彩聲中,旁邊人指著那少年手中紅旗上繡的“壽安”二字,道:“喲,壽安坊今年請來了厲害人物啊,這個弄潮兒是誰,真是一身好本事!”

    即使杭州剛遭過水災(zāi),但寧拋一年荒、不舍一季潮是南方人的秉性。剛把海塘修好,八月大潮水來了,各街坊就競相邀請能人出賽,必要爭個高低。

    今年端午龍舟賽,壽安坊墊了底,看來是誓要在八月弄潮中掙回臉面了。

    “你們不認(rèn)識他?那是大名鼎鼎的江白漣啊。”旁邊有老人答道,“他們疍民一世都在水上,從不上岸的,這水性能不好么?”

    疍民從生到死全在船上,一輩子打漁為生,因此個個水性非凡,而江白漣更是這一輩中的佼佼者。

    他仗著一身好水性,自十三四歲起便成了遠(yuǎn)近聞名的弄潮兒,一到大潮之期,他便接受各街坊延請,代為爭流,數(shù)年之間無一次落敗,一時成了杭州紅人。

    眼看潮水越發(fā)湍急,幾艘船迎潮而上,勢頭也更兇猛。船頭的弄潮兒們被風(fēng)浪所卷,不是站不穩(wěn)身子,就是丟失了手中紅旗,唯有江白漣在船頭縱橫來去,一翻身、一側(cè)背便避過那險險襲來的浪頭,將手中紅旗穩(wěn)穩(wěn)護(hù)住,始終讓它招展在浪頭之上,贏得岸邊一陣陣此起彼伏的喝彩聲。

    就連江邊高地的彩棚之內(nèi),坐在最佳位置觀潮的人亦在鼓掌贊嘆。

    旁邊那幾個好事者又在問:“這搭彩棚讓這么多大員作陪的,是什么人啊?看起來很年輕啊。”

    “還能是誰?皇太孫殿下親自趕來杭州視察大風(fēng)雨,不然災(zāi)后怎能短時間投入如此多人力,又安排得如此井井有條?”

    聽說是那個傳聞中的皇太孫,綺霞忙看向那棚內(nèi)人,頓時錯愕瞪大了眼睛。

    重重護(hù)衛(wèi)正中間坐著的俊美男子,紫衣玉冠矜貴無匹,赫然就是阿南的那個阿言嘛!

    綺霞正張大了嘴巴回不過神來,身后忽有人在她肩上一撞,她猝不及防,腳下一滑,眼看就要摔入江中。

    綺霞驚叫一聲,正以為自己要完蛋時,一只手迅速抓住了她的胳膊,將她扯了回來。

    綺霞驚魂未定,按住狂跳的心口睜開眼,見拉住她的是個皮膚黧黑的小胡子男人,正忙不迭道謝,卻聽他笑著開口道:“就知道貪看男人,這下出事了吧?”

    綺霞一聽這人的口氣,感覺他應(yīng)該跟自己相熟的人,可一時又想不起來自己什么時候見過他,只能訕笑著朝他致謝:“多謝,得虧大哥拉我一把,不然就掉下去我就慘了!”

    說著,她想起什么,趕緊抬手扶了扶自己發(fā)上的金釵,確定它還穩(wěn)穩(wěn)插在上面,才安心松了一口氣。

    那人瞧了她發(fā)上花好月圓的金釵一眼,臉上笑容更深:“忘記哥了?上次在順天你給我吹笛子時,還說我胡子好看呢!”

    綺霞嘴角抽了抽,心道酒桌上的屁話你也信啊?就你那胡子長這么猥瑣,我說這話的時候應(yīng)該是閉著眼的吧!

    但畢竟人家救了自己,她也只能賠笑:“是啊是啊,我想起來了,是大爺您啊!”

    對方摸著胡子瞅著她笑:“一看你就沒良心,我是董浪啊,手下有幾十個兄弟跑船的。”

    “哦哦,董大爺,我想起來了!”

    綺霞拼命在腦子里搜刮這個人的消息,此時猛聽得江邊人群又是一陣震天價叫好聲,鑼鼓聲更為喧鬧,兩人說話都聽不到了。

    綺霞正不愿與面前這男人尬聊,趕緊撇了他,湊到江邊看熱鬧去了。

    那個董浪站在她身后,幫著把幾個亂擠的人給搡到一邊去,免得他們又把綺霞擠得跌了腳。

    人群中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擠過來,在嘈雜的人聲中低低問:“怎么樣?”

    小胡子男朝他眨眨眼,即使面色黧黑長相猥瑣,但掩不住那雙眼睛靈動清澈,比貓兒眼還要燦亮:“放心吧司鷲,論騙人,我天下數(shù)一數(shù)二!”

    周圍的嘈雜聲掩蓋了她那低回略沉女子嗓音,若綺霞在旁邊的話,肯定能聽出這是阿南的聲音。

    可惜她正趴在江邊欄桿上,身處最喧鬧的地方正中心。耳邊更是有無數(shù)人激動大喊:“浮木來了,哇,這身手可頂天了!”

    阿南也是最愛熱鬧不過的人,一聽之下,立即探頭去看江面情形。

    身后司鷲無奈地戳戳她的脊背,警覺地看了看周圍,拉著她擠出人群。

    堤岸后方,司鷲見左右無人,才低聲郁悶道:“我覺得你也是太任性,你好不容易和公子重逢,才沒幾天就又跑來了。就算朝廷誣陷你殺害苗永望和袁才人,還謀害皇嗣又怎么樣,反正本來你就被海捕了……”

    “我不在乎海捕,不在乎朝廷降罪,可是,阿言他誣陷我,就是不行!”阿南郁悶道,“我把他當(dāng)兄弟,他居然潑我臟水,這口氣我死都咽不下!”

    “還有那個綺霞!”司鷲提醒她。

    “放心吧,她要是真的為了自保而出賣我、讓朝廷把這黑鍋扣我身上,那她就該知道要負(fù)什么后果。”

    司鷲想了想,又憂慮道:“可我聽說,朝廷已經(jīng)召集江湖好手齊赴杭州,尤其是,那個傅準(zhǔn)可能已經(jīng)到杭州了。上次我們僥幸未曾與他碰面,這次你務(wù)必小心啊!”

    “我先查清阿言的事兒吧。”阿南恨恨道,“如果真的是他對不起我,我連他帶傅準(zhǔn)一塊兒收拾了!”

    “查什么查,你還天真呢!朝廷海捕文書寫得清清楚楚的,不是他下令還能有誰?他是什么人,你還指望他能站在你這個女反賊這邊?”司鷲見她神情忿憤之中尤帶黯然,扁了扁嘴忍住自己后面的話,拍拍她的手臂,與她告別。

    “總之,記得你對公子的承諾啊,一個人在杭州務(wù)必小心,我們在渤海等你。”

    “好,讓公子不必?fù)?dān)心我,我這邊事情解決了,立馬就去追你們。”

    眼看司鷲的身影消失在后方人群之中,阿南站在江邊沉默了片刻,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彩棚之下的朱聿恒,像是要穿透他的身體,看看他的心到底長什么樣。

    忽聽得耳邊山呼聲響,人群也連連后退。她踩在高處一望,原來是大潮已至,潮頭一波波高聳如峰,浪頭揚得極高。

    而江心突出的一塊沙洲之上,正設(shè)著錦標(biāo)。只要哪個坊將旗子插在其上,便能贏得勝利了。

    只是船沖沙洲難免擱淺,是以各個船頭都趁著大浪,放出一塊塊雕成蓮葉形狀的綠漆浮木。

    浮木在浪頭之上隨波逐流,被浪頭高高捧起又重重落下。而弄潮兒手持紅旗,躍到木蓮葉之上,借助木頭的浮力,在水面保持平衡的同時,飛躍浪頭,招展紅旗。

    海浪如同飛速移動的山峰,一層層、一脈脈洶涌推移而來,早有幾個弄潮兒站立不穩(wěn),站在蓮葉上拼命扭動身子,免得自己跌落于水中。

    在夾雜著“哎喲”的驚叫聲和哄笑聲中,唯有“壽安”大旗牢牢擎在江白漣手中。

    他沉住下盤,赤腳緊緊揪住腳下蓮葉,身體隨著波濤的起伏而控制木荷葉隨水而動,挺胸沖上浪頭又俯身順著浪頭而下,仿佛托住他腳下荷葉的不是水波,而是一道透明的墻壁,而他乘著木荷飛檐走壁,來去自如。

    阿南雖然在海上見過更大的浪,但見他在錢塘江口倒涌的千里長浪之中如此縱橫自如,也不由得跟著眾人提起一口氣,關(guān)切地盯著那條在風(fēng)浪中時隱時現(xiàn)的身影。

    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都緊盯著江中之際,人群中忽然傳來一聲女子的驚叫。

    阿南聽出這是綺霞的聲音,心口一驚,立即轉(zhuǎn)頭看去。只見洶涌的巨浪撲向岸邊,一條絳紅身影迅速墜下河堤,被波浪卷走。

    “綺霞!”阿南想起她剛剛便差點落水,心中一凜,當(dāng)即撥開人群向著那邊跑去。

    人群擠擠挨挨,擁擠不堪,阿南一時竟無法跑到最前面。

    只聽擠在前面的人大嚷:“冒出來了,冒出來了!”

    綺霞掙扎著從水中冒出頭來,可錢塘江的巨浪非同尋常,尤其現(xiàn)在正是漲潮時刻,她剛剛冒出個頭,還沒來得及呼救,就又被一個浪頭打來,沉入了水中。

    鑼鼓喧天,風(fēng)浪巨大,江上的弄潮兒也都在兇險風(fēng)浪中急速躲避浪頭,根本沒注意到落水者。只有最前方的江白漣似是感覺到了什么,他柔韌的腰身一轉(zhuǎn),看向了綺霞落水處。

    壽安坊的里正跺腳大喊:“江白漣,快沖,把旗子插上去!”

    江白漣正在一遲疑之際,綺霞又竭力從水中冒出頭來,雙手在水中擺動,企圖抓住什么來挽救自己。可惜一個浪頭打來,她再次沉入水中,沒能穩(wěn)住身子。

    阿南終于撥開了前面的人群,急切詢問落水者在何處。

    還沒等旁邊的人指給她看,一個大浪打來,前面所有人都驚呼著往后急退,反而將她又向后推了兩步,差點摔倒。

    情急之下,阿南再也顧不得什么了,撥開所有人往江邊急沖。可大浪過后,江上茫茫一片波濤,根本尋不到綺霞的蹤跡。

    她極目觀察,卻見踩在蓮葉之上的江白漣在水中劃了一條弧線,劈開波浪,直向著船后而去。

    他手中紅旗已經(jīng)濕透,垂卷在了一起,再也看不出那上面的招牌大字。

    壽安坊的里正跺腳大喊:“江白漣,你磨嘰什么?快點沖過去,將我們的坊旗插上沙洲,去奪錦標(biāo)啊!”

    江白漣卻置若罔聞,他看了看手中紅旗,終于將它往水中一丟,執(zhí)意向著反方而去,任憑浪花在身后拉出細(xì)長一條白線。

    “江白漣!我們要是輸了,你……你一文錢也拿不到!”壽安坊里正看著他們坊的大旗被浪頭卷走,這次別說奪冠了,怕是墊底的份都沒有,氣得他嘴都歪了。

    他郁悶的咆哮聲卻被眾人的驚叫聲淹沒,只見江白漣前方的渾濁浪濤之中,冒出了一個人頭——

    正是綺霞,她竭盡最后的力量從水中鉆了出來,再一次向人呼救。

    激浪之中,她頭發(fā)散亂,撲騰無力,顯然已經(jīng)脫力,眼看就要被大潮吞噬。

    岸上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就連那個正在咒罵的里正也閉了口。

    阿南瞥了彩棚中的朱聿恒一眼,見他顯然也注意到了落水的人,自己跳下去救綺霞,必定會被沖走偽裝,暴露行跡。

    但生死關(guān)頭,她也顧不得了,一手按在江堤之上,做好下水的準(zhǔn)備,一邊盯著江白漣,看他如何行動。

    只見江白漣在水面之上身影如電,飛快滑到了綺霞的面前。

    這瀕死之中出現(xiàn)的矯健少年郎,讓絕境中的綺霞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竭力撲騰著向他靠近,抬手求他抓住自己。

    “救……救命……”她一開口,渾濁的江水便涌進(jìn)了口中,讓她又連連嗆水,更加痛苦。

    江白漣站在木蓮葉之上穩(wěn)住自己的身體,冷靜地低頭看著她。

    明明伸手就可以拉住她,他卻并不動作,反而在浪頭將他沖向綺霞之時,身形一扭,不偏不倚從綺霞身邊轉(zhuǎn)了過去,與她求救的手掌擦過,然后借著波浪再折了回來。

    岸上的人都是大急,議論紛紛,不知道他為什么不救人。

    阿南卻只緊盯著綺霞和江白漣,收回了按在欄桿上的手,那準(zhǔn)備下水的姿勢松懈了下來。

    在絕望中剛冒出一絲希望的綺霞,在江白漣穿過自己身側(cè)的時刻,希望再度破滅。渾濁的江水直灌入口,她求援的手無力垂下,再也沒有一絲力氣的身體沉了下去。

    在岸上人的驚呼聲中,順著浪頭折回的江白漣終于有了反應(yīng)。

    他從蓮葉上高高躍起,筆直鉆入水中,就如一尾穿條魚,未曾激起一絲水花,便已經(jīng)沒入了水中。

    岸上人議論紛紛,江面的波濤依舊險惡。

    沙洲上的錦標(biāo)已經(jīng)被插上,但沒有人再關(guān)注究竟是哪個坊贏得了這場勝利。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錢塘江中心,綺霞沉下去的那一塊地方之上。

    唯有阿南的目光,順著水流而下,在距離落水處足有二十丈遠(yuǎn)的地方停了停,然后又轉(zhuǎn)向下方三十丈處。

    岸邊的鑼鼓依舊喧天,波濤聲與人聲此起彼伏,不曾斷絕。

    阿南沿著堤岸,向著下方快步奔去,后方的人不明所以,有幾個下意識便跟隨著她跑了下去。

    驀地,江面上忽然出現(xiàn)了一抹絳色與赤紅,兩抹紅色在黃濁的怒潮之中,顯得格外亮眼。

    阿南低低叫了一聲“來了”,便撿起一根粗大樹杈,奔下海塘,向江邊沖去。

    “小哥,危險啊!”后面的人看著不時拍擊上岸的浪頭,對她大喊。

    這里是個比較平緩的斜坡,但浪頭翻卷上來的勢頭也不容小覷。江白漣拖著已經(jīng)昏迷的綺霞,雖然竭力靠近了海塘,但遭海浪反撲,一時竟無法將綺霞抱上去。

    阿南跑下海塘,將樹杈遞到他面前。江白漣趁著浪頭上涌的勢頭,終于抓住了樹枝。

    身后幾個漢子也趕上來,與阿南一起扯著樹杈,將他們拉出水面,移送到了高處。

    阿南立即將綺霞翻過來,趴在自己膝頭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