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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第52節

    “對我們這種人來說,手比命還重要,你不對它好點?”阿南說著,瞥了葛稚雅那雙滿是燒傷痕跡的手一眼,“好吧,就這手,沒救了?!?/br>
    “烏鴉笑豬黑?!备鹬裳趴此盟幐嗳啻曜约耗请p布滿了大小傷痕的手,冷冷道,“聽說你的手廢了啊,還妄圖恢復?”

    阿南朝她笑一笑,說道:“對呀,要不是手廢了,在雷峰塔抓你也不必那么費勁?!?/br>
    葛稚雅冷哼一聲,目光卻還是停在她的手上。

    看了許久,這個強硬的女人忽然開口道:“放棄吧,你這輩子靠男人算了,他前途無量?!?/br>
    “哪個男人呀?”阿南懶懶問。

    “那個手比你強、腦子比你好的男人?!彼П垡性诖吧希蛄恐氖?,“我看他挺喜歡你的,你就跟著他,吃香喝辣一輩子吧?!?/br>
    “是嗎?你太監當久了,這方面可真不懂?!卑⒛铣镀鹱旖?,露出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別人能輕易給你的,也能輕易收走。這世上的東西,不握在自己手里,哪能一輩子穩妥?”

    葛稚雅挑挑眉,沒說什么。

    “況且,阿言神神秘秘的,也不肯對人交心呢,比如說——”阿南拉長聲音,問,“你之前叫他提督,你知道指的是什么提督嗎?”

    葛稚雅張了張口,覺得把“三大營提督”說出口,似乎很是不妥,于是又閉上了口。

    “被警告過了,不許提及他的身份?”阿南笑嘻嘻地掃她一眼,繼續按壓自己的手指,“無所謂。你不敢說,我也不敢問。”

    葛稚雅有點惱怒,“砰”一聲關上了門窗。

    .

    阿南的手指終于停了下來。盯著窗外的雨發了一會兒呆,她皺起了眉,喃喃地自言自語:“是么?挺喜歡我的?”

    暴雨自天幕傾瀉而下,高大的紅墻在深夜中如深黑的高障,任憑風吹雨打依舊巋然不動。

    朱聿恒在宮門口停了停,終究還是吩咐馬車繞過宮墻往北而去,回到太歲山居處。

    瀚泓早已激動地守候在門口,馬車一停,他便立即打起一把油紙大傘,為下車的殿下遮蔽風雨。

    一路在悶濕的馬車內,自南至北一路奔波,朱聿恒頗覺疲憊。瀚泓早已貼心地備下熱水,伺候他沐浴更衣。

    朱聿恒在屏風后沐浴,瀚泓捧著新衣,站在屏風外與他說著京中最近發生的大小事情。

    “京城大大小小的官員都急等著殿下回來呢。圣上最近心緒不佳,時有雷霆震怒,滿朝戰戰兢兢,就指著殿下趕緊回來,替圣上分憂呢?!?/br>
    朱聿恒問:“圣上為何事煩心?”

    “正是不知啊,所以只能指望殿下了?!?/br>
    瀚泓手腳極快,但等收拾完畢,也近子時了。

    朱聿恒屏退了所有人,獨自站在等身鏡前。

    二十四盞光華柔和的宮燈照亮這雨夜深殿,薄紗屏風篩過淺淡的光,漏在他的身上,讓他整個人似蒙著一層淡薄的光暈。

    他凝視著鏡中的自己,將胸前的衣襟解開,看著那兩道一直被自己妥善隱藏的血線。

    在柔和的燈光下,血線也顯得不那么刺目了。他盯著它們看了許久,覺得倒像是已經習慣了它的存在。

    就在他有些恍惚之時,猛聽“砰”的一聲,有人將門一把推開,外面的風雨迅疾吹了進來。

    朱聿恒立即攏好衣襟,轉出屏風,看向外面來人。

    暴雨驟急,直侵檐下,那人自雨中大步跨入殿中,身披明黃連帽油絹衣,帽檐遮住了他的上半張臉,卻遮不住他那自尸山血海之中拼殺出來后,二十來年君臨天下的氣勢。

    朱聿恒既驚且喜,沒料到祖父竟會在半夜到來,而且還冒著這般暴雨。

    他扣上領紐,迎上前去,恭謹地向他請安:“孫兒恭請陛下圣安!”

    皇帝甩掉了外罩的油絹衣,一把扶住了他,抬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

    殿門關閉,所有的風雨聲都被屏蔽在外,只余朦朧聲響。

    朱聿恒見祖父的目光一直定在他的身上,那里面有急切的打量,也有深濃的關懷,更有一絲他看不懂的悲愴。

    他張了張嘴,正想詢問,皇帝已經伸出手,抓住他的衣襟,猛然撕扯開來,讓他的上半身徹底暴露。

    螭龍珊瑚鈕墜落于金磚上,摔出一地如鮮血般艷麗的猩紅。

    他苦苦隱瞞這么久的秘密,在這一刻,徹底呈現在他的祖父面前。

    朱聿恒不知該如何反應,但見祖父垂頭看著他身上的傷痕,臉上的肌rou微微抽搐,他唯有站在祖父的面前,一動不動,咬緊了下唇。

    “這是,三大殿起火那日,出現的?”

    祖父撫上那條縱劈過他胸膛的血線,像是怕讓他聽出自己的情緒,聲音壓得極沉。

    “是……”朱聿恒亦沉聲道。

    他又指著橫纏過腰腹那條,問:“這是,黃河潰堤那次?”

    朱聿恒抿緊雙唇,點了一下頭。

    皇帝盯著他年輕的身軀看了許久,長長出了一口氣,退了兩步在椅中坐下。

    “你接連兩次陷入昏迷,給你診治的魏延齡又突然出事,朕就知道,你肯定……出事了。”

    宮燈暈黃的光籠罩在他身上,這位一向剛猛酷烈,令朝臣百姓畏懼膽寒的帝王,面容也似蒙上了一層黯然昏黃。

    朱聿恒喉口似被堵住,什么也說不出來。

    其實他早該知道,就算他瞞得過全天下,也不可能瞞得過祖父的,畢竟,全天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聿兒……”過了許久,皇帝才開口,聲音有些低啞,“朕把魏延齡殺了?!?/br>
    朱聿恒心下一驚,說道:“孫兒的病如此詭異,魏院使無力回天,罪不至死?!?/br>
    “心慈手軟,能成什么大事?”皇帝瞪他一眼,眼中滿是騰騰的殺氣,適才那一瞬間的委敗仿佛只是朱聿恒的錯覺。

    “你可以容忍他躺上一年茍延殘喘,朕無法容忍!因此我去了他家,把他那個號稱盡得家傳的兒子抓過來,讓他把他爹給弄醒。他兒子說,就算醒來,也只能活片刻了——哼,片刻也夠朕問清事實了,否則,朕抄了他全家!”

    朱聿恒心知當時魏家肯定是人間慘劇。若魏家長子強行讓父親醒來,等于是他親手終結了父親的壽命。可若不讓父親醒來,魏家滿門都要死。

    他知道祖父一向手段殘酷,可這次是為了他,他實在無法進言勸告,只能默然靜聽。

    “聿兒,”皇帝抬起手,示意他到自己身邊來。他抬手握住朱聿恒的手,將他的掌心攤開來,放在自己面前仔細地瞧著。

    “你的命線,還這么長,怎么會只剩下一年時光?朕,絕不相信那個庸醫的判斷。”祖父包住他的手,讓它緊握成拳,而他握著孫兒的雙手,緊得仿佛永遠不會松開。

    “這個天下,將來朕總得交到你的手中。就算傾盡舉國之力,付出任何代價,朕也要讓你,好好活下去!”

    第57章 幽燕長風(1)

    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

    長久以來的顛沛奔波、對前路的迷惘、對即將來臨的死亡的恐懼,都在這一刻,因為祖父的話,而化為烏有。

    朱聿恒喉口一梗,只覺得一股溫熱沖上眼底,讓他的眼眶熱熱的。

    他勉強控制自己的失態,低低應了一聲:“是。”

    皇帝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對外面喊道:“高壑!”

    門應聲而開,常在御前伺候的大太監高壑,弓著背捧進來一個匣子,奉在皇帝手邊,又立即退出,將門穩妥帶上。

    “看了你的信之后,朕命人將薊承明所有遺物都篩了一遍,發現了一些值得注意的東西?!?/br>
    朱聿恒打開推到自己面前的匣子,一眼便看見了里面那顆鐵彈丸。他拿起來,考慮到那張開啟的紙便是從薊承明的暗格中拿到的,便將這顆彈丸按照之前的順序,左旋一、左旋三……依次按了下去。

    只是在所有步驟都完成后,他掀起桌布,用厚重的錦緞包住彈丸,然后按了下去。

    彈丸輕微的啪一聲,緩緩打開。

    依然是分成八片散開的鐵蓮花,綻放在金紅錦緞之中,被綠礬油包圍的琉璃之中,也塞著一個紙卷,如一點潔白蓮心。

    皇帝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抬手取過紙卷,展開來。

    紙卷不大,上面赫然是薊承明的字跡,寫著密密麻麻幾行蠅頭小楷——

    微賤之軀叩首再拜:薊某以此殘軀奉匪首而偷生,非怕死而貪生也,只圖一死以報舊恩。一甲子之期將至,順天城下死陣待發,屆時全城盡化齏粉,天下大亂正是可趁之機。以我輩微軀祭獻火海,伏愿我朝一脈正統,千秋萬代!

    這張字條倉促寫就,沒有落款也沒有稱呼。

    “一甲子之期……”皇帝思忖著,抬眼看向朱聿恒。

    朱聿恒略一沉吟,說道:“至正年間,關先生(注1)北伐,攻陷元大都之日,距今正好六十年。”

    不必再明言,皇帝也已想起了,近年在山東有愈演愈烈之勢的青蓮宗。

    “登萊各州逆亂不斷,難道這薊承明竟私下信奉青蓮宗,與亂軍勾結,企圖重建六十年前的韓宋?”皇帝冷哼一聲,眉宇間暗帶殺氣,“順天城下的死陣又是什么意思?”

    “此事,正是孫兒此番倉促回京的原因。”朱聿恒將葛稚雅所說的話復述一遍,然后又道,“由此看來,薊承明定是在修建皇城之時,尋到了關先生當年針對元大都所設的機關陣法,因此移花接木,欲利用當年舊陣,來顛覆如今的順天城?!?/br>
    “關先生……”皇帝沉吟片刻,才徐徐道,“他當年統領北伐軍,一路北上直擊元軍、三戰高麗之時,朕尚在襁褓之中,太、祖皇帝亦只占據南方一隅。其時天下共奉韓宋為主,而關先生正是韓林兒最為倚重的左膀右臂,他率中路軍連下元大都、中都、上都,從中原腹地到荒漠草原,縱橫萬里攻無不克。可這樣的人物,終究也戰死六十來年了,又能留下什么東西,足以撼動京城?”

    朱聿恒想著阿南與葛稚雅、楚元知等人的陣法,只覺祖父的輕視十分不妥:“孫兒看薊承明對此事十分有信心,或許這京城之下,確實藏著當年關先生用來對付元廷的陣法。一甲子正是干支循環之期,若確在近期發動,必對朝廷不利。事關社稷安定,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望陛下不可忽視。”

    見他這樣說,皇帝便問:“那你說說,該如何處理?”

    “此次孫兒回京,帶了幾位幫手,應能作為主要力量。薊承明安排陣法之事,葛稚雅了解最深,而且她欲為家族和自身贖罪,必然要走這一遭。楚元知出自雷火世家,薊承明既然有‘祭獻火?!c‘盡成齏粉’之語,想必與火、藥霹靂有關,自然有用到他的地方。此外,諸葛家陣法獨步天下,此次也得讓諸葛嘉跑一趟。”

    皇帝聽他說完,又問:“那個叫司南的呢?”

    朱聿恒心知自己在調查阿南的第一天,或許祖父就已經接到消息了,自然也不奇怪他為何知道阿南的事情。只是,他不知該如何解釋阿南的身份,踟躕道:“她是???,又身份未明。這地下機關,怕是與她有一定關系,孫兒還在考慮要不要讓她也前去?!?/br>
    皇帝皺眉端詳著他的表情:“哦?有什么關系?”

    “她所奉的公子竺星河,與薊承明過從甚密,而且,孫兒懷疑,在大殿起火之前,竺星河曾潛入殿內,孫兒當時發現的檐下白衣人,就是他。”

    “此人確實大為可疑?!甭犞祉埠阏f起竺星河在靈隱寺所書寫的字句,皇帝立即斷定,“事先潛入殿內窺探、事后又以此等天災人禍為祭,與薊承明勾結甚密、又到處網羅能人異士,必是青蓮宗妖邪!”

    朱聿恒默然點頭,又道:“他是海外歸客,孫兒已經命人下西洋打探,但路途遙遠,尚未有具體消息?!?/br>
    “六十年前,韓林兒溺于瓜洲時,姬貴妃剛剛誕下龍子。當時群雄并起,中原逐鹿,那對母子為求生渡海而去。難道說,六十年了,他的后人還妄圖糾結信徒,以此來興復韓宋?”皇帝冷笑道,“縱然他們青蓮宗糾集鄉間大堆癡夫愚婦又有何用!韓林兒當初謊稱趙林,本就是冒名的大宋后裔,如今天下皆知其為假貨,但凡有點見識,誰會奉姓韓的為帝?”

    朱聿恒深以為然,只是提醒道:“但,前朝疆域遼闊不可一世,太、祖從一介布衣起事之時,亦托以青蓮宗麾下的紅巾軍。如今我朝雖盛世太平,但天下之大,總有饑饉災荒之處,民變不可不防。”

    “你不必憂心這個,丟給朝中那群家伙去辦?!被实蹖⒃掝}拉回來,道,“所以,這個司南,也是青蓮宗之人?你是否想過,她與你同行,或許也是經人授意?”

    對于此事,朱聿恒并無確切把握,但他還是說道:“孫兒自會留意,但阿南,未必是青蓮宗的人。”

    皇帝的目光落在他的面容上,像是在審視他的內心。

    但見朱聿恒神色堅定,一意庇護阿南,他便也放過了,只問:“那么,你準備如何處置那個竺星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