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3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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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手既不柔軟也不細膩,帶著姑娘家不常見的粗糙與力度,緊握住了他的手。 她與他十指交纏,緊扣在一起后,又緊握了一握。 “怎么啦,掌心都是汗,你很怕嗎?”然后他聽到她平靜的聲音,在耳畔低低響起,甚至帶著一絲戲謔的意味:“早知現在,是不是后悔剛才定要跟著我來啊?” 朱聿恒怔了一瞬,有些惱羞成怒地想要甩開她的手掌。 “好啦好啦,這就生氣了?不跟你開玩笑啦。”阿南握緊他的手,聲音輕快得可以想見她唇角的弧度。 朱聿恒偏開頭,沒有搭話。 “不過我這是在慶幸呀,這回我一個人可闖不出去,幸好有你和我在一起。”阿南笑道,甚至將身子也傾過來,和他貼得更近了一點。 那幾乎呼吸相聞的距離,讓朱聿恒的身體略顯僵直。他不自然地輕咳一聲,問:“怎么?” “你把這個機關從頭到尾想一下,有沒有發現什么重要的東西?”阿南有了把握后,語氣就低柔又愉快,仿佛此時置身的不是死亡逼近的黑暗,而是在春風中談著家常,“楚元知將我們引進來,踢桌子誘使你引發四壁機關;四壁的暗器齊射,我們唯一的生路只有進入地窖;地窖內彌漫瘴癘之氣,我們一旦點火便會葬身火海;然后他爬上屋子,放下這個罩子,因為中間的火油正在燃燒而一碰就皮焦rou爛,我們根本沒有辦法抓住鐵罩子或者從間隙里擠出去。” 朱聿恒點了一下頭,但又想到阿南或許無法看到他的動作,于是便悶悶地“嗯”了一聲。 “然而,我們在進入這個屋子的時候,你注意到有這么大的一個鐵罩子了嗎?堂屋空蕩以至于四壁都可以藏下火線機關,這么巨大一個頂到屋梁的鐵罩子,對方是如何瞬間轉移到地窖口的?” 如暗夜中一點火星突然迸射,朱聿恒心中一凜,脫口而出:“只可能是,收在屋頂!” “對,所以這是一個,可以快速收放的鐵罩。就像廟里的盤香一樣,平放在地上時只是一圈圈線香螺旋,掛在佛前時則會自然下垂,與我們上頭的鐵罩一般無二。既然要收放,必有關節機竅,就像一個漁網一樣,只要我們能尋找到收網的關鍵點,便可提綱契領,動一點、或者幾點而改全局了。” 朱聿恒抬頭看向頭頂,里面火油燃燒甚烈,在鐵管中久久不息,有幾處紅點已經蔓延成手指長的暗紅斑。 “得快點了。”阿南說著,舉起右手。但想了一想,她又蹲下去,從旁邊一把破凳子上掰了一塊木頭下來,拉出臂環中新月狀的那片利刃,將木頭卡在上面,然后才向朱聿恒示意。 “你的任務就是仔細聽聲響,這木頭在鐵罩上劃過的時候,聲音沉滯的地方便是機括相接之處,只要我們找定這些最重要的地方,將其連起,便能用流光捆扎提起關鍵點,將整個鐵罩收起,重新收攏。” 朱聿恒有點遲疑,問:“萬一……我聽不出來呢?” “‘棋九步’的能力足以運籌千里,各種聲響中機括構連相接的地方必有區別,我相信你一定可以。”阿南說著,抬手按在了自己的臂環之上,又輕快地說道,“認真傾聽啊,阿言,不然的話——看這時間點,咱們剛好能趕上陪閻王爺吃消夜!” 話音未落,阿南手中流光斜飛而出,在頭頂鐵罩中如一點星子在黑暗中上下翻飛。 朱聿恒這才恍然悟到,她在流光上卡一根木塊的原因。 若是金屬與金屬相擊,說不準便會有火星迸射,到時候定會引燃屋內的瘴癘之氣,令他們尸骨無存。 阿南手腕翻飛,cao控流光上的木塊擊打上面的鐵罩,只聽得咚咚之聲不絕于耳,流光在上方片刻之間飛舞幾圈,隨即由機簧疾收而回,然后阿南再度將其射出,擊打另外地方。 朱聿恒盯著上方,努力靜下心來,側耳傾聽。 萬千繁雜聲響如急雨如落雹,流光帶著木頭在鐵管上擊打,聲音未止又撞上另外的地方,混合著敲打聲、撞擊聲、回音聲,所有聲音密密匝匝如水波齊涌,浪潮般在這屋內洶涌起落。 空洞而隱有回聲的地方一般比較亮,那里是火油最多、燃燒也最劇烈的地方; 聲音尖銳的是比較狹窄的地方,那里的鐵管應該被什么壓扁了,原因大概是因為旁邊那塊與它相接時,匠人以敲擊的力量強行將它打入了另一節鐵管; 最沉重的聲音往往來自于看不見的黑暗之中。那里有關竅相連,火油必然較少——只是不知道這樣的地方究竟有幾個,才能讓他們有足夠的力量收起整個鐵罩。 阿南cao控流光,將整個鐵罩從上至下、四面八方全部快速擊打了一遍,然后手腕疾收,讓流光飛回自己的臂環之中,朝著朱聿恒一抬下巴:“聽好了嗎?” 朱聿恒開口道:“東邊最上首,大紅斑右邊二寸處。” 阿南毫不猶豫,腕上流光射出,擊打在那一處,果然聽到了“咚”一聲沉響。 “南邊上首偏西,三點小紅斑交匯中心點,下斜一寸。” “咚”的一聲,阿南再度擊中確認。 “屋檐下方一尺半,北偏東,紅線左上方二寸。” “咚”…… 朱聿恒出聲不疾不徐,阿南的流光不偏不倚,如身使臂,如臂指使,過不多時,便將所有發音有異的關節處通通擊打了一遍。 阿南收了流光,頓了一頓,然后與他再確認了一遍:“就是這幾個了?“ 朱聿恒一點頭,確定道:“就是這幾個了。” “阿言,今晚主人這條命可就靠你了。” 在這樣的生死關頭,阿南的嗓音卻始終語調上揚,帶著一種輕快的調調,“若是出了一點岔子,我們今天可都要死在這里。” 朱聿恒低低的,卻無比肯定地說道:“我不會錯。” 阿南再不說話,手一抖將那蓬精鋼網彈射出來,迅速拆解掉上面的連接處,又用拆解下來的部分將其連接加長。 不一會兒,精鋼網便變成了數條鋼練,自她的臂環中流瀉而出,垂于地上。 朱聿恒只看見她的手腕急抖,有輕微的破空聲嗤嗤起,然后便是沙沙、嘩啦嘩啦的聲音。 是阿南用流光挑起一條柔軟鋼練的頂端,將其纏扣在了他指點過的第一處地方上。 幽藍的鋼練穿透黑暗,在隱約可見的天光之中,如稀薄的云氣,連上了他們頭頂灼熱無比的鋼罩。 “接下來是哪里,你再說一遍,我有點記不住了。” 阿南出聲催促,在朱聿恒的指點下,將所有鋼練一一搭扣在他聽到的關竅處。 一共二十一處,二十一條鋼練如涓流斜掛于頭頂,收束在阿南的臂環之上,仿佛銀河倒垂于她的掌心,在黑暗之中看來,十分奇詭又華麗。 阿南擎著手腕,回頭看向朱聿恒,說道:“我喊一二三,我們便立即從地窖躍出。若這鐵罩子真的能收起來,到時我們便有一彈指的功夫,可以逃出這地窖。” 朱聿恒“嗯”了一聲,想想又問:“若……收不起來呢?” “那我們倆人就都要撞在這個鐵罩上,皮焦rou爛,死狀凄慘。”阿南用最平淡的語氣,說出了最可怕的結果。 朱聿恒沉默了一瞬,終究還是縱身躍起,將自己的手搭在了地窖的出口處,擺好了縱身躍出的姿勢。 “一……” 她報數的聲音很穩,此時也再沒有素日那種輕佻的意味。 “二……” 在這面臨生或死的關頭,朱聿恒以為自己會想很多。可真到了這一瞬間,他卻只是傾聽著阿南數數的聲音,腦中一片空靈。 “三!” 如同電光石火,稍縱即逝的念頭還未散去,身體就已經做出了反應。 阿南的手一扯一放,臂環中放出的幽藍鋼練忽然變短,借由那驟然上升的力量,阿南的整個身體向上飛去,倒懸的銀河猛然間便只剩了短短一截。 朱聿恒的雙臂猛然一收,以胳膊的爆發力而硬生生帶得整個身軀向上躍起,一個翻滾向前撲去。 就在他眼看要撞上灼燙的鐵罩之時,那看似堅不可摧的鐵罩子如同彈簧般,猛然向上收縮,重重地擊在天花板上,發出沉悶的轟然聲響。 阿南的預測無誤,這個鐵罩果然是可以收起折疊的。 只是,鐵罩無比沉重,而阿南的鋼練雖然軟韌,卻終究吃不住這么巨大的力量,只堪堪將其扯上半空,便聽得啪啪之聲不絕于耳,所有的鋼練幾乎同時崩斷。 而懸在鐵罩之下的阿南,正借著斜飛的姿勢,要從鐵罩之下穿出。 就在她的身軀,有一半已經脫出鐵罩之時,耳聽得風聲呼嘯,那彈上半空的鐵罩子打在天花板上之后,再度向她重重壓下。 那沉重無比的鐵罩加上反彈的力量,來勢極為剛猛,可以想見,若被這彈回的鐵罩打中,整個人必然會被劈成兩截。 這生死攸關的短短一瞬間,那一邊的朱聿恒,已經堪堪從剎那間出現的縫隙間逃生。 一經脫身,他立即頭也不回,撲在地上抓起面前的一把椅子,一腳將它蹬向了地窖邊緣,企圖卡住那個鐵網罩。 而鋼練盡毀的阿南,所借之力已竭,頭頂的灼熱鐵罩如雷峰巨塔壓下。 咔嚓巨響聲在室內轟然響起。 反彈回來的鐵罩,以千鈞之力壓下,頓時將椅子壓個粉碎。甚至連整座屋子的地板,都被這鐵罩狂暴的反彈力震得全部粉碎。 木屑紛飛之中,橫梁咔咔作響,破碎的磚瓦和粉塵頓時彌漫在整座屋內。 晃動的地面,撲面而來的塵屑,讓朱聿恒下意識地偏了偏頭,閉上了眼睛。 阿南…… 無所不能的阿南、不可一世的阿南、片刻前還在開著不正經玩笑的阿南…… 在這樣的千鈞之力下,她怎么有存活的可能。 心口陡然涌起一陣冰涼,他大腦瞬間空白。 第38章 靈犀相通(5) 只是一瞬間。 一貫冷靜沉穩,就算跟隨御駕北伐時孤軍深陷敵群,也能憑著手中一桿長、槍殺出重圍的朱聿恒,在這一瞬間,忽然陷入了死寂茫然。 如同眼前的日光陡然熄滅,他竟無法做出任何反應,就連思緒也在瞬間崩潰,再也無法思考。 轟然巨響中,鐵罩扣在地上,又借力向上回重新向上反彈,狠狠撞上屋梁,整座房屋頓時隱隱震蕩。 大量的瓦礫與塵土從頭頂沙沙掉落,令人窒息。 但朱聿恒仿佛沒有任何感覺。他沖過被鐵罩砸出的大坑,尋找那條青蓮紫色的身影。 在幾乎要被沙塵徹底遮掩的屋內,他倉皇四顧,直到聽到輕細低微的一聲“阿言”,才猛然回過神來。 他看見了她,伏在碎屑塵埃之中,整個人已經成了灰黃色。 她趴在地上喘息不已,向他伸出手。 朱聿恒幾步跨過去,緊緊拉住她的手,將她扶了起來。 “嘶,好痛。”阿南捂著自己的腳吸冷氣。 朱聿恒低頭一看,她的裙角被扯掉了半幅,小腿似是在倉促間與鐵罩相擦而過,被燙出了一串燎泡。 阿南提起破掉的裙角,給自己灼痛的小腿扇了扇風:“多虧了你,那把椅子雖然擋不住鐵罩,卻畢竟讓它下壓的巨勢被卡了一下。” 她的反應何等迅速,一見朱聿恒蹬來的椅子,便趁著這須臾之變,下意識以手臂在地上一撐,身體竭力翻滾,旋出了鐵罩的籠罩范圍,才終于在這毫厘之間,逃得了一條性命。 見她只是小傷,并無大事,朱聿恒終于松了一口氣。 心口有些難以抑制的歡喜,可最終顫抖著說出口的,卻只有最平淡的三個字:“還好嗎?” “還好有個好家仆,閻王爺都收不走我。” 屋內的鐵罩尚在彈震,聲響與震蕩一起傳來,讓他們耳朵嗡嗡作響。 阿南形容狼狽,挽著他的手站起,在拍著面罩上的土時,卻又逸出一聲輕笑。 朱聿恒不明所以:“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