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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第14節

    他呼吸急促,胸中堵塞著悸動的恐慌,令他眼前盡是混亂光點,腦中嗡嗡作響,一時如墜噩夢。

    若他真的抓住了她,是否就能阻止這些頻仍的災禍,逆轉自己的人生,推翻掉只剩一年時間的預言?

    阿南有些意外,從開封回到徐州后,發現船娘帶著女兒,還滯留在洪水泛濫的碼頭邊。

    “妹子,你來得可巧,這陣子黃河水患,我的船被官府征用了,連船上載的貨物都一并買去了。如今我正要空船回杭州看看我娘去,妹子你去哪兒,我看能不能捎你一程?!?/br>
    “行啊,那我隨阿姐一起去?!卑⒛蠈ι砗笊倌険]揮手,身形輕捷地跳上了船,“司鷲,你自己走吧,我們三個女人帶你一個男人不方便?!?/br>
    司鷲早已習慣她的性子,抬手目送她的船離開后,才恍然想起,急忙對著河面大喊:“阿南阿南,你沒帶錢!”

    可亂糟糟的河面上,他的喊聲哪有人聽見。

    身無分文的阿南,厚著臉皮在船上蹭吃蹭喝,一路順水南下。抵達杭州時正是傍晚,小船晃晃悠悠地進了清波門。

    清波門是水門,由水道直接入杭州城,不遠處就是西湖。夏日黃昏,水風送涼,也送來了采蓮女們細細軟軟的歌聲,隱約唱的是一闕《訴衷情》——

    “清波門外擁輕衣,楊花相送飛。西湖又還春晚,水樹亂鶯啼?!?/br>
    阿南托腮聽著,抬手拉下一朵拂過鬢邊的荷花,聞了聞香氣。

    多云的天氣,愜意的清風,想到公子可能也正看著她面前這片湖,也正和她一樣沐浴在此時的夕陽輝光之中,阿南的唇角不由得向上彎起,好像胸口都流溢出了一些甜蜜的東西。

    可是,一想到自己沒能實現對公子的承諾,守住黃河堤壩,她的心又沉了下來。

    是她無能,才導致黃河兩岸屋毀田壞,流民萬千。

    她抬起自己的雙手,看著自己那帶著累累陳年傷痕的雙手,那些甜蜜也漸漸轉成了苦澀,最終郁積于心,難以驅散。

    西湖波平如鏡,她們的船從白堤錦帶橋下穿過,向著雷峰塔而去。但就在船劃到放生池邊時,卻有一艘官船自旁邊劃來,橫在了她的船前。

    見只是兩個女人一個小孩,船上官兵不耐煩地揮手道:“快走快走,不知道官府有令,這段時間不許接近放生池嗎?”

    “馬上走馬上走,對不住啊官爺?!逼寄镆贿吂碣r罪,一邊忙忙地撐船逃離。

    阿南揚頭看看,繞著放生池那一帶,有多只官船在巡邏視察,好像在守衛中間那放生池似的。

    萍娘劃著槳,看前面有個船家正沿著蘇堤劃來,便在交錯時問了一聲:“大哥,那邊是什么地方???”

    那船是帶人游賞風景的,船家對西湖十分熟悉:“你說三潭印月那邊?那里本來有東坡先生鎮湖的三個石塔,現在已經殘損了,只剩下一個放生池。百年來湖中淤泥繞放生池堤堆積,現在有個湖中湖,島中島,樓中樓,景致很不錯的?!?/br>
    萍娘疑問:“那怎么官府守著不讓接近呢?”

    “往常都可以進的,只是前兩天官府進駐,巡防不許進入,聽說啊——”船家一搖船櫓,船已經滑過她們舷側,“有大人物下榻此處,是以禁絕船只出沒。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怎么會住到西湖放生池來。”

    阿南回頭遙望放生池處,只見一圈弧形堤壩,楊柳如煙籠罩著當中曲廊。圓形的畫廊中間,是高出水面半丈有余的石基,上面小閣錯落,曲欄連接,掩映在垂柳之中如同蓬萊仙島。

    “這地方可真不錯啊?!卑⒛峡吭诖仙?,垂手撥著清凌凌的水面,贊嘆說,“真正的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易守難攻,地勢絕佳。”

    囡囡好奇地問:“姨姨,什么叫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阿南笑著撫撫她的臉頰:“就是打架肯定能打贏的意思?!?/br>
    萍娘無奈笑著,心想小姑娘看見這煙柳畫舫、亭臺樓閣能不能歡喜一下啊,就算傷春悲秋吟個詩唱個曲也正常啊,這分析起打架地勢是怎么回事?

    西湖并不大,船很快就靠了長橋。傳說這里是梁祝十八里相送的地方,是以雖時近黃昏,但來此游玩的人仍絡繹不絕。

    暮色籠罩的西湖異常迷人,蜿蜒起伏的秀麗山巒擁住一泓碧水,晚霞籠罩在湖面上,氤氳蒸騰,朦朧迷幻。

    “多謝阿姐了,我就在這里下。”阿南說著,扯扯身上衣服,有點不好意思,“這,阿姐你看,我穿的還是你的衣服……”

    她這一路自然不能不換洗,所以現在穿的是向萍娘借的一件粗布衣服。

    萍娘爽快道:“沒事,我住在石榴巷水井頭,妹子你安頓好了,把衣服送回給我就行。”

    囡囡有點舍不得阿南。她一向跟著母親跑船,難得有人能和她說話聊天。此時她依依不舍地牽著阿南衣角,問:“姨姨,采珍珠的故事還沒講完呢,最后你采到珍珠了嗎?”

    “當然有啦,我最后尋到一片蚌海,找到了成百上千的珍珠貝。我抓了最大的幾只裝在簍里,到船上去撬開,挖出了好幾顆大珍珠!”阿南隨手拉起衣袖,給囡囡看了看自己臂環上的一顆珍珠,笑道,“喏,這就是其中最大的那一顆?!?/br>
    “哇……”囡囡抬手摸了摸,羨慕地說,“真漂亮,在發光?!?/br>
    阿南怕她用力按下去,到時候啟動機括就糟了,便笑著收回了手臂,隨手把上面這顆珍珠摳了下來,放到囡囡手中,說:“你喜歡的話,就送給你了。”

    “哇……”囡囡捏著這顆比她拇指還大的珍珠,一陣驚嘆。

    “噓~”阿南示意她不要被她娘聽到,“等姨姨走了再給你娘看哦。”

    囡囡有點遲疑,但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阿南笑著俯身貼了貼囡囡的額頭,輕聲說:“下次要是遇到了,再給你講我去過的地方?!?/br>
    “嗯!”囡囡的眼睛發著光,比那顆珍珠還亮。

    長橋離雷峰塔不遠,此時又是游玩的人都要雇船回家的時節,只見大小船只在湖岸邊穿梭來去,船帆如云,槳櫓如林,漁船、游船川流不息。

    阿南告別了囡囡母女,一個人沿臺階上了碼頭。

    湖岸不遠,便是酒樓店鋪云集處,熱鬧非凡。來往的人都穿得光鮮亮麗,唯有她因為在船上只能草草梳洗,頭發散垂在肩頭,穿一身萍娘那兒借的土布衣裙,打著補丁又明顯短了一截,連小腿都遮不住。

    此情此景,阿南看看水中自己的倒影,覺得催人淚下。

    “再插根草標,估計就能當街賣身了?!卑⒛献猿暗爻冻哆^短的裙擺,走上了臺階。

    熱鬧非凡的街市,熙熙攘攘的人群。街邊的酒樓傳來香氣,惹得好久沒吃飯的阿南肚子咕咕叫喚。

    她摸了摸自己肚子,正思忖著以自己現在的處境,是該低調地走開,還是先大搖大擺地吃點東西時,肩上忽然被人重重推了一把。

    是門口的伙計將她搡到了旁邊:“走開走開!你是哪來的漁娘,堵著店門口干什么?妨礙我們做生意!”

    阿南猝不及防,被他推得腳底一趔趄,后背撞在了后方栓馬的石墩上,頓時痛得她直吸冷氣。

    那伙計不依不饒,見她還站著瞪自己,就繼續揮手趕她。

    阿南揉著自己的肩膀,盯著面前伙計那只手,心頭火起。她暗暗抬起了自己的右臂,也無所謂這里是鬧市了,準備讓這伙計先丟掉一根手指頭。

    “走不走,你走不走?”伙計還在嚷嚷著,耳后忽然一聲悶響,一根竹子重重敲在了他的后肩上。隨即,一個女人的聲音響了起來:“干什么干什么?你怎么沒來由欺負人?”

    阿南抬頭一看,居然是之前在胭脂胡同認識的綺霞,此時正拿著手中笛子抽那伙計呢。

    伙計見是個歌伎,一把抓住她手里的笛子,正要奪過去,綺霞身后有個男人揮著扇子擋開了他的手,打圓場道:“得了,不就是在你店門口站了一會兒嗎?至于大呼小叫,把一個姑娘家嚇得眼淚汪汪嗎?”

    出聲的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冠上鑲白玉,手中灑金扇,一看便家世不凡。那一身青羅金線曳撒極為修身,系著簇金的腰帶,那腰身加一寸太寬、減一寸太長,更顯得身姿修長,如茂松修竹。

    他長相也頗為俊美,原本該是姑娘們心中好夫婿的人選之一。只可惜他攬著綺霞又笑嘻嘻地打量著阿南,一股招蜂引蝶的風流相,一看就不是正經人。

    “喲,是卓世子啊!”伙計臉上立即堆起諂笑,趕緊躬了躬身,應和著,“您說的是!我還不是怕臟了地方,讓您在店里吃飯不愉快?”

    “有什么不愉快的,我瞧這位姑娘也挺順眼的?!蹦俏蛔渴雷用榱嗣榘⒛蠌倪^短的裙裾下露出的那截光裸小腿,問綺霞,“是你姐妹嗎?天可憐見的,怎么淪落到這種地步了?”

    綺霞忙解釋道:“她叫阿南,不是我姐妹,是良家子。我之前在胭脂胡同時,她還送過我笛膜呢,對我特別好!”

    “我那時候在玩竹子,也就是順手弄個竹膜的事?!卑⒛系箾]想到這姑娘這么熱情,有些不好意思。

    “良家子啊……”卓世子攬著綺霞的肩,笑嘻嘻地上下打量著阿南。

    乍一眼看,這姑娘并不打眼,畢竟和時下流行的那種纖柔美人差距甚遠。但多看兩眼的話,不知怎么就讓人覺得越看越有味道。

    那雙睫毛濃密的大眼睛,亮得似貓眼石,在陽光下熠熠閃著琥珀色的光;那又艷又翹的雙唇,和玫瑰花瓣一樣顏色鮮亮,一看就血氣豐沛精神充足;那破衣爛衫也遮不住的高挑身材,前凸后翹玲瓏曼妙……

    這女人,跟其他姑娘都不一樣,不是一碗白水一盞清茶,這是一壇燒刀子酒啊。

    卓世子頓時眼冒賊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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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驕傲地說,我家阿南是很美的,只是不太符合那個時代的普遍審美觀而已。

    第17章 霧迷津度(5)

    卓世子眼冒賊光,那臉上的笑容越顯殷勤,攬著綺霞的手也松了松,問:“看姑娘的樣子,好像遇上難事了,要不我請你用個飯,再送你回家?”

    阿南挑挑眉,猜不透這個不識相的花花公子來歷,便沒理他,徑自轉頭和綺霞敘起了舊:“我說呢前段時間沒見到你,原來你來杭州府了?”

    “胭脂胡同姐妹太多啦,我學藝不精,就來這邊混口吃的?!本_霞嘖嘖地幫她將一綹亂發抿到耳后,笑道,“你怎么落到這地步啦?卓世子既然要做東,別拂逆好意,走吧?!?/br>
    阿南皺眉道:“可我不想吃這家東西。”

    “那咱們去吃對面那家。”卓世子攬著綺霞就往斜對門的另一家酒樓走去,綺霞也朝她招招手,示意她一起來。

    看著那伙計和掌柜的黑臉,阿南心下暢快了點,加上現在也確實饑腸轆轆的,也就跟著他們進去了。

    卓世子帶著兩個姑娘進酒樓,一個是濃妝艷抹的歌伎,一個是破衣爛衫的鄉間姑娘,周圍自然全是異樣眼神。

    他倒是毫不在意,徑自點了一桌菜,等酒上來后就說:“來,綺霞,吹個曲兒助助興?!?/br>
    綺霞一吹笛子,那聲音嘔啞嘲哳分外難聽,卓世子一口酒就噴了出來。

    “哎呀,剛剛生氣打那個伙計,把笛膜打破了?!本_霞不好意思地放下笛子,說,“那我給世子唱個曲兒吧。”

    卓世子開心撫掌:“好,好!你的笛子馳名京師,可向來不曾在別人面前開口唱過,我今日真是有幸了?!?/br>
    結果綺霞一開口,阿南就痛苦地捂住了耳朵,轉向了一邊。

    難怪她從來不在人前唱歌,這魔音傳腦簡直毀天滅地。

    卓世子顯然也震驚了,抽搐著嘴角轉向另一邊。兩個聽眾一左一右痛苦扭頭,目光剛好對上,都看見了彼此眼中的苦笑。

    幸好此時,飯菜上來了,兩人配合默契,一個給綺霞遞筷子,一個給綺霞布盤碗:“來來來,吃飯吃飯。”

    綺霞先喝了口湯,問卓世子:“世子的同僚在那邊吃飯,不需要去招呼嗎?”

    “我付賬就行了,他們不會介意的?!?/br>
    阿南“咦”了一聲:“同僚,你是官府的人?”

    “不怕告訴你,我身份可厲害了?!弊渴雷哟蜷_那把金絲象牙扇子,遮住自己半張臉,壓低聲音神秘兮兮道,“說出來別害怕哦,我是神機營中軍把牌官!”

    “哦……”阿南沒有被嚇死,反而支著下巴望著他,笑嘻嘻地問,“你們這么多人出動,是要抓什么江洋大盜嗎?”

    “說實話,其實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弊渴雷訚M臉遺憾地說,“我是被我爹逼著到神機營混日子的,所以就隔三差五告假,沒事點個卯就跑。誰知上個月底神機營被人夜襲,我們諸葛提督南下應天搜尋刺客,我呢,因為對杭州熟悉,就被分派到了這兒?!?/br>
    、

    明知道他來公干是假,花天酒地是真,綺霞還是笑吟吟給他斟酒,柔聲安撫:“世子真是辛苦了?!?/br>
    阿南則把自己那晚在神機營的事情從頭到尾想了一遍,確定除了那個男人外,沒人看過自己的臉,面前這個卓世子更是毫無印象:“那你們不是應該在順天府搜查嗎?怎么南下了?”

    “就是不知道刺客跑去了哪里啊,所以神機營有的人留在順天搜尋,有的去天津、開封,我家在應天,就一路南下了?!?/br>
    綺霞掩嘴而笑:“那怎么又不在應天呢?”

    “我爹最近在杭州府巡查,我娘也到西湖邊的莊子上避暑了?!弊筷痰罐D扇柄敲著桌子,笑道,“你們不知道,我爹娘最是恩愛,因為我娘不喜嘈雜,所以我爹費盡心思才在寶石山上給她尋訪到了一座清靜小居,那景色絕了,前攬西湖,后枕黃龍,左看保俶,右觀流霞,改天有機會我帶你們去看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