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如夢幻，人心起波瀾。

    許聽弦領(lǐng)儒門一眾弟子和玲瓏珍閣精銳踏入人間道陣法之中，便忽覺周遭景物流轉(zhuǎn)，換了人間。

    眾人竟已置身人流如潮，喧囂吵鬧的城郭之中。

    屠夫揮動剔骨刀將切下來的rou剁成臊子，小二在街邊殷勤迎來送往，約會的男女眉目傳情，姑婆一邊挑揀菜葉一邊談?wù)搫e家的是非……男女老少、販夫走卒皆有，儼然人間百態(tài)，講價聲，叫賣聲聲聲入耳，羊rou館子的蔥香味、騾馬的糞臭味、姑娘的頭油味混雜成一股生活味迎面撲來。

    可這充滿生活氣息的場景出現(xiàn)在此處卻顯得怪異至極，要知曉喬裝易容、迷神幻術(shù)皆是人間道的拿手好戲，入陣之后，突兀的出現(xiàn)在此處城中，那人間道道眾在哪？

    是在暗處？還是……就在眼前？

    正派眾人本就全神戒備，見此情形，紛紛持起兵刃，祭起法器。

    可這么一大幫人同時一亮刀兵，城中百姓立時慌亂，叫嚷著“盜匪來了！”，紛紛四散逃離，一時間雞飛狗跳，亂作一團，一名民女被逃離的人群推搡著，足下一松，被推著跌向了正道人群中。

    一名玲瓏珍閣的好手見那女子跌到身邊，立時一慌，當(dāng)此之時人人自危，可謂風(fēng)聲鶴唳，哪敢讓人輕易近身，只當(dāng)那女子是人間道道眾喬裝偷襲，當(dāng)下?lián)]動長刀。

    可那女子真就不堪一擊，一刀之下被攔腰斬斷，血液腸子淋漓灑了一地，一干百姓見狀厲聲尖叫，逃得更倉皇。

    那玲瓏珍閣的好手也愣住了，不知所措。

    可此時，儒門陣營中忽然傳來一聲驚叫，“小妹！”

    一名儒門弟子排眾而出，跪在那斷成兩截的女子跟前，撥開女子頭發(fā)確認(rèn)后，怒極悲極，雙目赤紅道：“你殺了我小妹！你償命來！”說罷挺劍殺來。

    玲瓏珍閣的好手哪會乖乖束手？一邊揮刀反抗，一邊罵道：“哪個是你妹子？想娘們想瘋了吧！”

    可儒門弟子悲怒成狂，招招拼命，那玲瓏珍閣好手唯恐有失，呼朋喚友的叫人幫忙，眼看事情越鬧越大。

    此時聽聞弦聲一撥，清越激蕩，壓住爭斗之聲。“注意，都是幻術(shù)！”

    是許聽弦屈指撥弦，使出儒門“醒世清音”。此為儒門六壇中樂壇絕學(xué)，弦音響徹，直指人心，論威力雖不如佛門獅子吼，卻更能警醒人心，助人勘破幻術(shù)，只是弦音一起，將引得撥弦者內(nèi)腑共振，傷及己身，以許聽弦修為，每使出一次“醒世清音”，便至少需要三個時辰回復(fù)，沒想到還未開戰(zhàn)，便已使出了一記。

    而樂壇絕學(xué)，聲勢自是非凡，聲波擴散之處，喧鬧的聲音戛然而止，互相推搡的人群亦如夢幻泡影，盡數(shù)消散。

    方才人聲鼎沸的長街，此時只剩下了一人！

    一處酒館攤前，人間道道主晏世元正不緊不慢的斟著酒。

    眾人這才如夢方醒，唯獨方才那名儒門弟子，口中依然癡狂呼喊著“小妹！小妹！”，見到那血泊中的女子消失，竟如夢游被人猛然驚醒一般，怪叫一聲，口吐白沫，全身抽搐著當(dāng)場昏死，不知死活。

    眾人見狀，無不色變，人間如夢陣的特性已在當(dāng)年司天臺之戰(zhàn)中顯現(xiàn)過端倪，那時，入陣者陷入無窮無盡的幻覺之中，難辨虛實。

    而結(jié)成六道輪回大陣后，人間道陣法威力又更上一層，竟能形成一個規(guī)模浩大，人流如潮的的幻城，讓群體陷入共同幻覺，只稍作撥弄，便險些讓入陣者自相殘殺。

    但，這就是人間如夢陣的極限了嗎？

    它還藏著什么還未顯現(xiàn)威力的奧秘？

    許聽弦壓住翻涌的內(nèi)腑，卻壓不足起伏的心緒。這些問題他不知，但他覺得，那個人或許知曉。

    那個素妙音口中的，被她安排混入人間道的內(nèi)應(yīng)！

    只是那內(nèi)應(yīng)是誰，許聽弦一無所知。

    當(dāng)日公布戰(zhàn)策后，他曾私下向素妙音詢問那內(nèi)應(yīng)的特征，但素妙音只說，那名內(nèi)應(yīng)為了臥底早已改頭換面，如今是何形貌，是何身份連素妙音自己都一概不知，許聽弦也不必費心去找尋那內(nèi)應(yīng)，覷得時機，內(nèi)應(yīng)會自行與他聯(lián)系，屆時靠暗號辨認(rèn)身份，只要說出“鏡花水月，皆為夢幻”這接頭暗號的，就是素妙音安插的那名內(nèi)應(yīng)。

    正當(dāng)許聽弦暗暗思索之際，便聽晏世元開口，道：“許公子，如何，現(xiàn)在肯飲我這杯迎客酒了嗎？”

    許聽弦亦收斂心神，道：“晏道主呢，現(xiàn)在敢把你的手下們叫出來了嗎？”

    晏世元自斟自飲，放下杯子道：“哈，我人間道的道眾，不就在周圍嗎？”

    正道眾人聞言心驚，而話語方落之際，周遭景色又變，方變得空無一人的街道，立馬又現(xiàn)出重重人影，街道上、屋頂上、樹木上，遠處建筑上，塔樓上竟都是密密麻麻的人間道道眾，將正派眾人包圍在了內(nèi)中，看數(shù)目，怕是有上萬之眾！

    令正派眾人頓有自投羅網(wǎng)之感，但轉(zhuǎn)念一想，昔年人間道全盛之期也不過兩千余人，何來的這上萬之眾？

    “又是幻象！”方才當(dāng)街那名“斬殺”女子的玲瓏珍閣好手見人間道故技重施，立時大怒道，同時揮刀向最近的一名人間道道眾斬去。

    可刀光閃動，聽鏘然一聲，被那道眾同樣用刀輕易接下。

    傳至虎口的震顫感，讓那玲瓏珍閣好手清楚認(rèn)知到，眼前之人絕非幻象，立時道：“吾乃嶺南‘?dāng)匦暗丁R放，能正面接我一刀，你是人間道七情六欲十三使，還是四大尊者？”

    人間道道主以下，設(shè)“生老病死”四尊者，七情六欲十三使，雖然“生”、“病”兩位罪者皆死在應(yīng)飛揚劍下，七情六欲十三使也損傷近半，但在常人眼中，依舊是令人生畏的邪道高手。

    而這名喚齊放的玲瓏珍閣好手，既能被玲瓏珍閣重金聘來，自然也有不俗修為，一手刀法在嶺南道闖下“斬邪刀”的偌大名頭，又在玲瓏珍閣中取了寶刀助陣，敢說只有七情六欲十三使、四大尊者才能正面接下他一刀，自也有說這話的底氣。

    那道眾卻答道：“我只是人間道尋常道眾，如何能與四大尊者及十三使比肩？”

    人間道尋常道眾服飾皆是遮頭蓋面，只露一雙眼睛，看不出形貌，而從服裝樣式來看，此人確實是尋常人間道道眾的打扮。

    可人間道一尋常道眾，就能正面接下威震嶺南的“斬邪刀”齊放的刀招？令正派眾人心生不真實之感。再想那周遭將他們包圍的那上萬道眾，又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已有不少人面帶寒色，流出冷汗。

    而此時，晏世元敲了敲桌子，將眾人注意力吸引到他身上后，悠悠道：“許公子，你要我將手下叫出來，現(xiàn)在人都在這了，少不得要戰(zhàn)上一場，你說咱們是武斗還是文斗？”

    許聽弦本已打算率眾開戰(zhàn)，聽晏世元此話后，知曉必有說法，回道：“武斗如何，文斗又如何？”

    晏世元道：“武斗自沒什么好說，便是你我雙方對陣廝殺，死生由命，只是這樣一來，雙方難免損傷慘重……”

    許聽弦聞言不禁嘲道：“我倒不知，晏道主還是悲天憫人之輩。”

    晏世元不以為忤，哈哈一笑道：“人間道道眾皆是我手足兄弟，正如許公子體恤同門一樣，自然不忍損傷。”

    許聽弦輕嗤一聲，他知曉人間道是帝凌天的嫡系，所以晏世元會設(shè)法替帝凌天盡量保全，但仍順勢道：“晏道主既然如此說，看來是推崇文斗了，不知文斗又是怎么個斗法？”

    晏世元道：“文斗同樣簡單，便是你我雙方各出三人，捉對比斗，三局兩勝，我方若輸，讓出路來任你們設(shè)法破陣，你方若輸，便要退守在外城區(qū)，雙方各自修整半日，半日之后，再開三局對決。”

    “緩兵之計！”許聽弦眉頭一皺，隨即立時察覺出晏世元的意圖，眼前“人間如夢陣”故然神秘莫測，但六道之中最危險最可怕的其實是“天道凈世陣”，六道輪回大陣扭曲時空，自成一界，而天道陣法就是將天道主化作這個世界的“天意”。

    天意玄玄渺渺，不可測度，無法直接干涉這個世界，卻與陣中生靈存在天人感應(yīng)，隨著陣中之人貪、嗔、癡、慢、疑等諸多負面情緒的不斷滋生，天意也會被負面情緒浸染，最后，化作惡天、邪天，降下無盡天災(zāi)，完成“成住壞空”的循環(huán)，將這五濁惡世中除自己信徒外的生靈盡數(shù)湮滅。

    之前，上三道輪回陣中，天道凈世陣那無可逆轉(zhuǎn)的滅世之威未及展露，已令人不寒而栗，更何況如今是完整的六道輪回大陣。

    其他幾道選擇殺伐，削弱正派各方的同時，也是加快天意的“污化墮落”，因為生靈深陷險境，生死之搏時，最能激發(fā)種種憤怒、悲傷、悔恨等激烈復(fù)雜的負面情緒，讓天意盡快被負面的惡念污染。

    而人間道又不同，人間道本就擅長各種摧殘人性、玩弄人心的心神幻術(shù)之類的術(shù)法，死前爆發(fā)的情感雖然極致濃烈，但在人間道道眾眼中，人死了，情感也就寂滅了，不如讓敵人活著，陷入持續(xù)的猜疑、恐懼、驚怒……等情緒中，這樣才更細水長流，所以晏世元并不執(zhí)著于最大程度的殺戮對手，而提議采取文斗的方式。

    在他看來，時間對六道惡滅更為有利，一旦天道惡化，天罰降臨，不費一兵一卒，就可將眼前敵軍盡數(shù)殲滅。

    一旁，射藝壇主洛曉羿和玲瓏珍閣掌柜張慣晴亦識破其中關(guān)竅，正欲出言提醒，但許聽弦已心中有數(shù)，暗中示意二人稍安勿躁。

    人間道欲施展緩兵之計，許聽弦亦是同樣。

    晏世元將比斗分文武兩種，其實破陣的方式也分文武兩種，其他幾道苦戰(zhàn)的正派聯(lián)軍，都是通過不斷廝殺消耗陣法力量，期望陣法出現(xiàn)力量空虛瞬間，使得陣眼浮現(xiàn)，這只能算“武破”的方式。

    而文破的方式則是知陣法變化，曉陣中原理，或是依理而行，巧借變化，或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如此甚至可以不費吹灰之力，便將陣法破去。

    但文破聽上去美好，真實施起來何等困難？六道輪回大陣乃人間最極致的陣法，衛(wèi)無雙、紀(jì)鳳鳴師徒何等天縱之才，鉆研良久，也不過能窺探十之一二。

    許聽弦就算親身入陣，看得比他們更深入，但也難說能比他們理解的更透徹。

    除非他能找到素妙音留在人間道的內(nèi)應(yīng)，或者更準(zhǔn)確說，讓內(nèi)應(yīng)找到他。

    內(nèi)應(yīng)在人間道臥底，必然有對陣法的相關(guān)情報，如能善用情報加以分析，就算不能不費一兵一卒的“文破”了人間如夢陣，多一分對陣法的理解掌握，至少也能減一分的人員傷亡。

    但若直接廝殺，兩方開戰(zhàn)，亂作一團，難有與那名內(nèi)應(yīng)接觸的機會，而接受晏世元文斗的建議，反而能制造這個機會，這是第一個理由。

    于是，許聽弦朗聲道：“晏道主既然這么說了，那我方便選擇文斗！”

    至于第二個理由……許聽弦開口同時，抬眼瞥天，心中默念，“晏世元想拖到天道凈世，可這天，不止是帝凌天的天！我這么相信你，你可莫坑我啊，我的‘摯友’——應(yīng)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