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一刻光陰(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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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轟然巨響,驚得趙雅猛然抬頭,竟見萬尸坑上頭,那如天幕一般厚重的巖頂被開出一個洞。 伴隨亂石碎巖分崩而落,一道光柱直貫而下,攜著烈日的恣意堂皇之威,照入積醞無數黑暗的萬尸坑底。 久違的陽光讓趙雅覺雙目刺痛,她卻仍拼命的瞪大眼,不愿錯過眼前奇景,但隨之,她的眼中又被驚懼填滿…… 光柱開道下,隱約可見與亂石碎巖一同從上方墜落的,還有一個血rou模糊、幾不成形的身影,但即便這身影再焚上火,燃成灰,趙雅也認得他! 陽光近在眼前,趙雅卻如墜寒窖,渾身本能的輕顫。而那身影已狠狠砸落坑底,被亂石掩埋。 但并未給趙雅任何慶幸的時間,下一瞬,那身影便撥開沉厚石層而起,那是一名讓人看上一眼,就會聯想到衰亡和腐朽的丑陋的老者。他頭發稀疏而雜亂,昏黃的雙眼外凸,皺巴巴的皮膚呈現出死灰色,隱約還看見到死人般的尸斑,此時身上更是有數處深可見骨、血rou淋漓的創口。 但他的身軀,卻展現出了與外貌截然相反的生命力,身上創口以rou眼可見的速度愈合,甚至因愈合能力過強,傷口閉合后皮rou仍未停止生長,將黏在傷口處的沙土、苔蘚、甚至小蟲一并包裹在了新生的皮rou內,在創口處凝成扭曲的rou瘤和膿瘡,更增添了幾分丑惡。 而趙雅清楚得很,與那老者的心腸比,那丑惡的外表根本不值一提,因為眼前老者正是她的主人,她的噩夢,她最深層的恐懼,惡貫滿盈又百劫不死的谷玄牝! 但此刻的谷玄牝絲毫未注意到她,凸起的眼睛緊盯上方,似是戒備大敵。谷玄牝傷勢雖能愈合,但氣息仍然散亂,真元更似已近衰竭,展露出的是趙雅從未見過的狼狽。 趙雅忙屏住呼吸,心中卻暗自驚疑,在谷玄牝的地盤,是誰能將他逼到這地步? 她雖見識不多,但在南疆也夠用,南疆之內,山頭林立,百族雜居,除了受人供奉祭拜的樹神支離耶外,便數百劫不死谷玄牝和畜生道主萬獸春各自隔據一方,勢力最強。 但萬獸春與谷玄牝素來井水不犯河水,而支離耶,相傳這幾代都未有人真的見過她,趙雅甚至懷疑她只是個傳說。 難道是南疆之外的人?聽說谷玄牝之前外出時曾被一個尋仇的人族劍客重傷過,莫非是他又打上門了? 但她很快便有了答案,便見谷玄牝大口喘著粗氣,伴隨著他的喘息,身上每一個膿包都在一同鼓動,卻仰頭朝著洞口道:“好個孔雀公子……老朽在南疆數十年,竟不知妖族之中……何時多了你這等高手。” “哈,井底之蛙,自不知天地廣大,何必在本公子面前,彰顯你的無知!”谷玄牝仰視之處,一道桀驁之聲居高臨下傳來。說話者立在光源盡頭,令人無法直視,強光遮掩了他的形貌,卻也將他巨大的影子投入坑底。 坑底的谷玄牝被籠罩在巨大陰影之下,竟顯意外渺小。 此時向上仰視的谷玄牝,竟真的像成了一只坐井觀天的蛤蟆。 谷玄牝是只蛤蟆,坐井觀天的臭蛤蟆! 這種念頭趙雅過往想都不敢想,可此刻卻在她心中回蕩放大,隨著萬尸坑的破開,她那多年來層層結成的,如蟲蛹般厚實的心防,似乎也被砸出一道縫隙。 有那么一瞬間,趙雅覺得她多年的恐懼竟成了一個笑話。 “哈。”趙雅失聲笑了出。 但這一瞬間,已然足以讓谷玄牝察覺,谷玄牝轉頭看來,混濁眼珠中閃現出驚喜,而被那昏黃目光鎖定的趙雅立時如墜寒窖,谷玄牝或許是蛤蟆,但她是蟲子,作為餌食蛤蟆的蟲子! 她不知道一向謹慎的自己方才為什么會笑出聲,是因不堪重負而崩潰?還是因自暴自棄而瘋狂? 但她知道,只要一個念頭,谷玄牝就能占據她的軀體,控制她做出出其不意的自殺式攻擊,用她的性命來幫著谷玄牝轉危為安。 可一道身影比念頭更快! 只在谷玄牝轉頭的一瞬,一襲飄揚的披風好似憑空出現,拂在趙雅眼前,擋住了那雙她望之生畏的混濁雙眼。 而方才那桀驁的聲音,此時已近在耳畔。 “哦?還有兩個小女妖?放心,躲在本公子身后,這蛤蟆傷不得你們?!?/br> 趙雅定神,預計的死亡并未降臨,她身軀還在自己控制中,而一道不可一世的挺拔背影正傲然屹立眼前。 那身影一手虛抓向前,凝成一道森氣纏繞的巨大黑爪,而谷玄牝已被鉗在黑爪之下。 趙雅不知,她那一聲輕笑竟成決定勝負的關鍵。 她的笑聲固然讓谷玄牝發現了她的存在,卻也令谷玄牝分神,而那一瞬間的分神,竟已是受制于人的結局。 谷玄牝猶然掙扎,但卻見他掙扎之下,rou身已與神識發生錯位,卻仍難脫桎梏,不由露出驚異之色:“這是什么功法,竟能連老朽神識一并禁錮?” “慶幸嗎?死在本公子孔雀幽冥印下,身隕神滅前,猶能長一番見識!”話音落時,巨爪陡然收緊。 趙雅怔怔得看著谷玄牝rou身和神識一并被巨爪捏爆,散成漫天rou泥和污血,揮之不去的噩夢在眼前消散,讓趙雅只覺多年來崩得緊緊的神經突然松弛下來,雙腳一軟,坐倒在地。 “嗯?你無恙否?”眼前背影瀟灑回身,披風隨他回身動作獵獵翻舞,卷起狂風怒旋,谷玄牝血rou仍未飄散便被一掃而空。 來者首現真容,竟是名俊朗公子,鳳目狹長、眉眼上挑,顯得傲氣凌人,自成藐天蔑地的氣度,連日光似也追逐他的絕世風采,此時光線映照在他隨風鼓動的錦袍上,折射出七彩光輝。 “原來七彩的光真的存在……”那是趙雅第一次見到她的救贖,近在眼前,耀眼奪目,趙雅癡癡的看著,想伸出手去觸碰那道光。 此時,又一道身影從上翩然而落,降到那公子身邊,是一位仙姿娉婷、超逸脫俗的負劍女子。 “你怎沖得這么快,谷玄牝陰險詭詐、爪牙眾多,也不怕中了他的埋伏。”女子口中埋怨,但關切之意溢于言表。 “你說得晚了,我等已在谷玄牝包圍之中了。”公子負手而立道。 女子聞言凜然拔劍,戒備道:“什么?谷玄牝在哪?” “在你腳下,在墻壁上,在石縫里……谷玄牝已被本公子碎尸萬段,現在,你我正被他的血rou渣滓包圍。”公子嘴角上挑,終露出調笑之色。 “死了?”女子反應過來這是玩笑之語,但環顧四周,面上卻仍存戒備,難以置信道:“當真死了?谷玄牝號稱百劫不死,連我五師兄也未能徹底誅殺他,你可莫要大意。” 公子卻傲然道:“百劫不死?哈,本公子倒真希望他名副其實,只殺那蛤蟆一次,還不足以讓本公子盡興!” “你可莫瞎說,當心好的不靈壞的靈。”女子忙攔住他的話頭,又嘆了道:“希望他這次真的死了吧,這樣,才可告慰我二師兄和二師嫂?!?/br> 隨后,女子又注意道趙雅她們,“嗯,這兩位是?” “萬尸坑內,自是被谷玄牝當蠱蟲擺弄的可憐小妖,哼,女子乃是天地鐘秀的產物,竟被谷玄牝欺凌至此,當真殺他一百次也不夠!”公子冷哼一聲,隨后向趙雅伸出一只手,“怎樣,還起得來嗎?莫不是被那蛤蟆的污血沾染到了?” 眼前的公子和仙子沐浴在陽光下,恣意瀟灑配超逸出塵,宛若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 趙雅看著公子那伸向她的手,卻突然不敢抓牢。 她太臟了。 她沒被谷玄牝的污血沾到,但早在那之前,她便已污穢不堪。 那一刻,趙雅明白,原來,生長在陰暗中的蟲子都渴望能窺見七彩的天光??僧斈鞘獠收娴慕蹬R時,蟲子又畏懼的會將自己縮回黑暗中…… -=-= 而如今,黑暗中的趙雅睜開了眼。 胸前的劇痛將她從回憶中拉回,眼前,是韓賦手持匕首,刺入她的胸口。 錐心徹骨的痛楚讓趙雅咬緊牙關,但吐出口冷氣,卻是冷冷道:“真蠢,我這樣待你,都不能讓你下死手?” 匕首雖刺入皮rou,暈開一朵血花,卻在心房之前生生止住,而韓賦抬首,眼中淚水盈眶,顫聲道:“我做不到,我下不了手,當年萬尸坑內,是你救了我啊,為什么今天卻要逼我殺你!” 趙雅嗤笑道:“與我何干,救你的是公子!我不過分了半只青蛙給你,你還念念不忘了?” 韓賦搖搖頭,任淚水被甩下眼眶,吐露心中沉埋的秘密:“不,就是你,雅姐,你可知當年,我餓極了,本沒指望你會將青蛙分給我,那時,我背后藏了磨尖了的石頭,是想殺了你啊……所以,謝謝你……” 謝什么? 是謝那青蛙,還是謝趙雅的一念之善,讓她未墜入深淵。 趙雅不知,亦不愿問,她微微一怔,似也略有意外,但隨后幽幽嘆道:“是嗎?所以你仍是毫無長進,依然做事只做一半……我說過,你這樣會死?。 ?/br> 趙雅說話方落,本該動彈不得的手臂忽然有了動作,纖長手指翻飛如蝶,點向韓賦眉心。 韓賦料不到分明被制住經脈的趙雅此時為何能出手,她本身修為就與趙雅相距殊遠,此時更是措手不及,只覺眼前一黑,便已失去意識昏死過去。 而趙雅嘔出一口血來,竟緩緩拔出了胸口了匕首,絲毫不怕傷口被扯動,艱難得站起身來。 她的面色因失血而變得蒼白,額頭滾落豆粒大的汗珠,卻邊步履蹣跚的往前走,邊用手捂住涌血的傷口。 只見她掌心織出綿密絲線,翻開的皮rou和破碎的衣襟一絲一線的被縫合。 這時,若能透過創口向她體內望去,便能發現,她的心房外圍竟有絲線層層包裹,好像要將她真心封藏一般,將心臟纏成了一個繭子。 誰也不知道,這是趙雅在南疆磨煉出的壓箱底的絕技之一,利用蝶妖神通,以堅韌蟲絲在心臟外圍織成繭,可以一定程度抵御刀劍穿心的刺擊。 而她在被秦風制住經脈的瞬間,便將經脈內殘存的妖氣化作絲線,與經脈的中樞心臟相連。 如此,心臟一旦受到攻擊,外頭的繭子會化去力道,將力道沿著絲線散到各處經脈,借力沖開經脈的禁錮。 是以,趙雅才會不斷用言語刺激韓賦,而韓賦也如趙雅預料的捅了她一刀。 只是,在最后關頭韓賦突然收手,致使力道不足,逼得她不得不在真氣松動的那一瞬間自傷心脈,借著自傷之力加成力道,強行破開經脈的禁錮。 強行沖脈讓她每一根經脈都痛如刀絞,胸前縫合的傷口更讓她每走一步都是錐心刺骨的折磨,而挑釁韓賦的舉動,更是玩命之舉。 但趙雅卻不管不顧,無視一身傷痛,一步一步,堅定的向前,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公子,這次換我來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