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我不往 第81節
夜色中,很靜,只有遠遠的,是誰家的狗叫了。 韓昱沒說話,他沉默在黑暗里。 反而是陸子期,輕聲道:“我是什么樣的人,瞞不過二舅舅。” 陸子期的聲音更輕了:“就是為了她呀。沒有她,山河無色,萬物芻狗。” 黑暗中他看向韓昱:“再多的金錢權勢,都是無趣。” “韓大人,是不是?” 陸子期轉身離開了。 長長的街道上,只剩下韓昱和他遠遠抱刀站著的黑衣下屬。 許久,韓昱清了下嗓子,似乎是笑,又似乎沒有,對著陸子期離開的方向,淡淡道:“是呀。” 所有的歡娛都淺,乏味至極,還不及她一個白眼。 他提步來到下屬身邊,哼了聲:“今兒的事兒都了了,夜還很長,喝酒去吧。” 街道上有人輕聲笑罵:“這夜真特么長得讓人厭倦,同白晝一樣。” 夜晚同白晝一樣,都漫長得讓人厭倦。 —— —— —— 蟬鳴再起,金陵的夏天來了。 陸子期作為新科進士中最耀眼的一個,被分在了翰林院。人人都知道那里是培育閣臣的搖籃,尤其是對這一科的探花郎陸子期來說,這樣走下去,他的前程是真正可期的。 觀望的眾人很快就發現,高首輔一黨才動手打壓,韓大人還沒動彈,鎮北大將軍那邊就已伸手扶了一把。就是那些侯府公子,也拍著胸脯說動別人可以,別動他們兄弟。 至此,觀望諸人再看陸子期,更覺此子前程,幾乎是清晰的。 唯一需要的,就是時間。 真是讓人羨慕的探花郎呀。 此時這位讓人羨慕的探花郎,下了值,被金陵貴公子們叫去聽曲喝酒,直抱怨知道探花郎忙,但也不能忙得一連十日都一點空都沒有吧。 這次跟他一起來的不僅有趙宏成,還多了孫同勛和蔣廷宇,只缺了徐元淳。 徐元淳得當朝御史大夫看重,被要去了御史臺,為人耿介,更不屑與這些高傲的世家子應酬,幾次得罪人,好在有陸子期與他同鄉,彼此扶持。 不知誰問了句,說笑的諸公子都看向了其中一位:青禮侯世子沈伯言。 世子只笑了一下,就拿前朝書畫要把這話頭轉開。 他身旁那人卻不依,直問:“沈兄,到底有沒有這事?” 青禮侯世子笑得溫雅,只道:“休要胡說,不過是我母親正好相約謝國公府三夫人同往永福寺禮佛。” 聞言,對面陸子期一頓,他本正跟同在翰林當值的新科榜眼低聲說話,兩人說的是近日大學士令他二人整理的一份文卷。 陸子期只一頓,就繼續低聲把剩下的兩點說了,這才端起案頭茶盞垂眸喝著。 旁邊這位新科榜眼聽陸子期這兩句剖析,正中下懷,心中激動,正要繼續分說下去,見對方喝茶,才想起自己拉著自己這位同年已請教好久,這才住口,也喝茶加入旁邊人閑話。 就聽青禮侯世子那邊有人聲音突然大了:“謝府大小姐早已訂親的,如此真的是——” 青禮侯世子拿手中扇柄輕拍了對方一下:“說了不要胡說。” “哪里是胡說,誰不知道,你小子最得長輩歡心,早就聽說殷國公府老太太夸過你的,如今想來,是意有所指呀!竟不是為了嫡親的孫女——” 另一人順著接了下去:“竟是為了老夫人放在心坎上疼的親親外孫女!” 又一人驚呼:“沈兄這是要跟咱們嘉——” 后頭的,就是這位混不吝的世家公子也不敢說了,畢竟前段時間中山侯家鬧得厲害,好家伙,一向張狂的中山侯二公子給人好一頓暴揍,那是真的暴揍! 一時間跟中山侯二公子有嫌隙的人家都被中山侯拉扯上了,尤其是錦衣侯和吏部尚書兩家,差點在宮門口就打起來。 結果這兩家最有嫌疑的公子指天發誓說跟自己沒關系,他們各自老子沒法子,各種剖白自家兒子絕沒有這種本事,能做得如此干凈利落,各種證明自家兒子無能,這話都說出來了,由不得中山侯不信了。 可不是這兩個對頭,又能是誰?再追究開來,才發現這位二公子平時得罪的人那可就太多了,拉拉雜雜又扯上好多人。 聽說甚至翻出這位二公子言語間曾對嘉怡公主輕薄,這話給當時正聽曲看戲的三皇子聽見了,直接一拍桌子,非要把這位已經沒剩幾顆牙的二公子再暴打一對。 當時三皇子就說了,“什么東西,敢欺負他們皇家人!不讓他長點記性,他這皇子都不用當了。”都拉扯到皇子身上了,就是中山侯再橫,也不敢繼續查下去,也著實是查不下去了。 從這件事出來,世家公子中最混的,就是再上頭,都不敢提嘉儀公主一個字,一張嘴就覺得牙根疼。更何況旁人,更是小心避諱了。 這會兒這位接話的公子雖無任何輕薄不敬之意,也不敢真把“嘉儀公主”說出口,才出口了個“嘉”就一閉嘴,只看著青禮伯,感覺牙根涼意過去,才問:“是不是?” 青禮侯世子無法,笑了笑,還是只說了句:“實是諸位多想。” 可在座諸位,看青禮侯世子模樣,都確定了原來這事不是空xue來風,是果真的!人人都關注嘉儀公主,花落誰家,如今看來竟是選中了青禮侯世子嗎! 再看人群中端坐的世子,溫文爾雅,好相貌不說,品學德行,確實也是世家子中頗為出色的一個,屬于典型的別人家的孩子。 青禮侯世子借喝茶掩飾羞澀,感覺到前方看過來的視線,抬頭望過去,正是新科探花如今的翰林編修陸崇禮。 他忙舉了舉杯,正好借此轉開話題,問起了上次宴上沒說完的古琴曲,借機起身從廂房出來。 二人說著一部殘譜,來到了廂房外半垂湘簾的閣中。 這茶樓建在水面,他們所處閣樓高,此時有涼風穿簾而入。 沈伯言出了口氣,拍了拍陸子期胳膊,朝里面看了一眼,低聲道:“可算逃出來了,每次這種宴,不是被趙六那幾個聒噪得沒法,我是真不愛來。” 陸子期微微垂眸,看了看對方表示親近輕拍自己衣衫的動作。 沈伯言倚著欄桿坐下:“我早看出來了,陸兄也不是很喜他們聒噪吧。”說著沖陸子期一笑,是很干凈的笑容。 陸子期看著,隨意接道:“沈兄是嫌聒噪,還是不好多說自己與——嘉儀公主的親事?” “原來陸兄也聽到了。”沈伯言似是不好意思,低頭一笑:“不過是兩家有意思,公主她——,她定然眼光高的很,未知其意,伯言不敢多說。” “哦。”陸子期慢慢道,“那崇禮就在這里預祝沈兄能得佳人青目。” 陸子期說話平淡真誠,讓沈伯言不覺放松,想到那日驚鴻一瞥,又聽說陸崇禮與公主是舊識,沈伯言忍不住就想多問兩句。 世家書香出身的世子,清貴干凈,說到親事,尚帶羞澀。 陸子期收回落在世子身上的目光,溫聲道: “伯言但問無妨,崇禮自當知無不言。” 說著執壺為他滿了酒杯。 第105章 “小姐是不是不喜歡青禮侯世子呀?” 金陵第一酒樓, 廂房外這間軒閣,湘簾半垂,有春風穿簾而入, 隱隱樂聲都讓這個小小軒閣更顯雅致清幽。 青禮侯世子愈發放松,加之初見就覺陸子期與旁人不同,久處更覺其品性清遠,見識不凡, 早早就引為知己。 兩杯酒下肚,沈伯言不覺話多了些。縱跟趙六等人親厚,好些心事反不好說,倒是跟陸子期,沈伯言開了口。 說到嘉怡公主,沈伯言又低頭笑了笑, 才道出:“公主大約是不厭煩在下的。”說到這里他又忍不住笑了, “母親說,永福寺上香,公主要去的。” 陸子期微微垂眸, 似很認真在倒酒, 沒什么特別反應, 沈伯言不由解釋道:“陸兄才來金陵,大約不是很知道謝國公府舊事, 著實不是弟自作多情, 而是如非公主同意見面,公主是絕不會與三夫人同往永福寺的。” “陸兄,陸兄?”沈伯言喊了兩聲。 陸子期頓時一收酒壺, 抬頭含笑問:“是嗎?”說著順手拿起一旁白棉帕, 擦拭了不小心溢出來的清酒, 淡淡酒香縈繞,染到了掌中指尖。 沈伯言嗯了一聲,繼續道:“陸兄不知道,公主的親事,殷國公府老夫人和鎮北大將軍的話頂管用的。”他頓了頓,不好意思道:“大約這兩位見我家世代書香,家風頗正,算是在他們那里過了關吧。” 陸子期修長手指捏著青瓷盞,慢慢問道:“沈兄,私下——,見過公主?” 沈伯言一下子紅了臉,趕緊擺手:“不曾的,只,只遠遠看了一眼。公主,公主很好。” 陸子期看著這位清貴無憂的世子爺,半天才慢慢笑道:“今夜清風明月,難得能與沈兄攀談,我敬沈兄一杯吧。” 沈伯言話越來越多,酒也越喝越多。 陸子期不動聲色,隨著明月高升,壺中酒已加了幾遭。 待到廂房里趙六幾人找過來的時候,只見青禮侯世子已酒意上頭,一旁陸子期顯然也有了酒意,白面微紅,一手撐頭,一手食指曲起,似百無聊賴,輕輕敲著桌面。 “咱們把這兩人忘了,結果,反而是他們倆先醉了!”趙六興奮往里招呼著。 青禮伯家一向規矩大,趙六幾人難得見到沈伯言喝多了,互相一擠眼睛,嘿嘿一笑,生了逗弄這個平日總是一本正經好兄弟的心思。 趙六扶著要告辭的沈伯言,嚷道:“今兒誰都不許走,尤其是咱們世子爺!”說著沖沈伯言嘿嘿一樂:“世子也該給我們找個小嫂子了,不然等將來大嫂進門,再找小嫂子可是不能了!” 陸子期撐額抬手勸阻,這伙人此時正鬧得上頭,哪里肯聽,直嚷著讓陸探花別管,擁著沈伯言就進去了。 陸子期看著前方鬧嚷著進入紅塵燈火的一幫貴公子們,站起了身,靠在欄桿上,又靜靜看了一會兒,這才問身旁錢多:“人,來了?” “來了,是莫姑娘薦的人,準保沒錯。莫姑娘說,正是知道世子那里是個好去處,才薦這位姑娘來的。” 說著錢多撓頭不解:“公子為何還特意找人,趙家公子他們在這幾處樓里,要什么樣的沒有。” 陸子期轉身,伸手掀起竹簾,看外頭升起的月,淡聲道:“世子眼光高,一般的姑娘,怎看得上。” 要送,自然要送能讓這樣清貴公子念念不忘的姑娘。 外頭已是金陵的夜,樓下街道熙熙攘攘,這座樓里更是紅燭高燒,美人如面,玉臂生涼。 —— —— —— 七日后,正在陸宅翻看往年卷宗的陸子期聽到錢多腳步,合上卷宗,閉上倦極的眼,捏了捏眉心,問道:“是不是沒去?小姐是在府中,還是去哪了?” 錢多頓了頓。 陸子期立即放下了手,睜開了眼。 書房門口本要進來換插瓶的書童,直覺公子臉色不對,才露頭就又縮了回去,決定等錢多大哥出來,問問情形再說。 書童捧著插瓶往一旁去了,旁人中了進士做了官,都能清閑好些日子,他們少爺反比讀書時更累了,簡直沒一刻能停,只怕公子還熬得住,鐘大娘看得都要上火了,這幾日又開始逮著鐘城大哥揪著耳朵扯到沒人處就罵他不能給公子分憂。 多日少眠,讓陸子期眉目皆冷,此時冷冷看過來,讓錢多都打了一個哆嗦。 不敢再遲疑,錢多回道:“公子,小姐去了。” 嘩啦一聲,是卷宗翻落的聲音,錢多要往前去接哪里來得及,好在大公子身體先于意識反應極快,伸手一撈,接住了卷宗。他把卷宗放在桌上,慢慢撫平,抬頭,正對上要上前幫忙的錢多。 錢多只見公子目中有淡淡血絲,看過來的一瞬間,讓他不敢動了,只訥訥喚了聲:“公子?” 陸子期理好卷宗,口氣溫和,緩緩問:“她去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