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我不往 第69節
那一天母親直接用茶盞砸破了父親的頭,讓他滾。當時急著來討好父親的音音,就縮在角落,聽著里頭發瘋的母親,和無論母親怎么發瘋都始終冷淡的父親。 聽到父親說:“茵娘已百般委屈了,你到底還想如何!” 也是從那天開始,母親開始讓如今的三夫人立規矩。別家妾室在正房面前是什么規矩,她就要這個妾什么規矩,寸步不讓。 由此,徹底激發了父親和他這個妾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據說當時把好多丫頭都感動了呢。 想到這里,音音反胃得幾乎要把中午吃的燒鵝給吐出來。她的面上卻只是沒什么表情的冷,進到了書房,甚至并沒有看清上首那個一身素淡袍服的男人,先恭恭敬敬行了晚輩禮,每一個動作都力求做到最標準。 然后打了個噴嚏掩了袖子,淡淡嬌聲,說了句:“什么香,臭得很。”說著才看向上首這個她要叫爹的男人:“父親,兒聞不慣,給這香熏得有些想吐,且拿出去好不好?實在不行,兒已請過安了,兒就先出去了!” 情真意切加了句:“不是女兒嬌氣,實在是,惡心得緊呢。” 上首男人看向下首這個嬌美至極的少女,明明說著都是情緒的話,偏偏面色冷淡至極。 旁邊丫頭書童都愣了,既是為了小姐的話,誰不知道這香怎么回事,不過小姐才回來,肯定不知道,是不知道吧—— 再就是看愣了,金陵曾有人說百年內只怕造化不會造出另一個如同他們三公子這樣精彩人物,可此時另一個小號的就在眼前。 父女兩人都是如出一轍的淡漠神色,如出一轍的神仙面容。只是看著,都讓人覺得冥冥中,有種驚心動魄的感覺。 見沒人動,謝念音又是恭恭敬敬分毫不差一禮,抬袖掩鼻,恭敬退后,就要出門。 謝安額角抽了抽,不得不揮了揮手,讓人把香爐拿出去。 就見面前這個十年未見的女兒,放下衣袖,挺翹小鼻子動了動,又打了一個噴嚏,睜著似乎要帶出淚的眼睛看向他,居然還敢點評句:“父親的字這樣好,對香的品味可著實說不上好。” 謝安隨她看向了墻上兩幅并列的字,大的是他的,小的是謝汝臻的。 他額角再次抽了抽,聲音淡漠:“你會品什么香?” 謝念音挑了挑眉,全然是謝安不屑多話的樣子,矜持開了口:“莊子說‘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謝念音知道這人就是愛莊子,莊子死了媳婦都能敲鑼打鼓,真正無所掛礙,可笑這人說什么莊子還偏偏演什么癡情種,矯揉造作,倒是一對。 她淡聲:“這香倒是想走樸素的路數,可父親難道聞不出,徒有其表,不能細聞,都是矯揉造作。” 書案前的男人擱了筆,啪一聲,明明不悅,可還像從前一樣,不與人多說廢話,開口就入正題:“給你備了住處,那院子已是你jiejie的了。” 謝念音這才抬頭看清了父親的面容,十年光陰對他的改變幾乎微乎其微,果然是得天厚愛的人呢,她開了口,倒是讓書案前的人多看了這個女兒兩眼:“軒子太小我住不慣,院子是我的,我不喜歡給旁人住。” 同樣沒有任何迂回委婉,直截了當,不說廢話。 父女倆對視。 謝安淡淡道:“這是我的意思。” 謝念音笑了,這一笑她身上霜雪之色就淡了,露出了小兒女的嬌俏,話更軟了:“我總記得父親最疼我了,孩兒與父親十年沒見,父親就依了我吧。” 說得要多真誠有多真誠,軟軟糯糯的聲音里都是孺慕之情。 可兩人心知肚明,都是假話。 謝安沉默了,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居然沒有再說別的,就這么讓謝念音離開了。如此,謝念音算真正得回了她的清音院。 謝安看著轉身要出書房的謝念音,到底多問了一句:“知道讀書了,不錯。” 音音頓足,回身道:“父親,我只愛打馬甩鞭子,最煩讀書。倒是我娘,明明沒有讀書的腦子,還夜夜點燈,夜夜苦讀,讀到最后,也不過給人笑話,真是,笑死人了。” 說著她抬頭,對上謝安的視線。 這次,是謝安先收回了目光。 走出書房,橘墨特別為自家小姐高興,小姐到底能要回自己的院子了。 可她一伸手,卻摸到小姐的手冰涼,即使一人對著滿屋子謝家人時候,小姐的手都是熱的,橘墨驚:“小姐,怎么了?” 謝念音搖了搖頭,面色看不出什么異樣,聲音仿佛也如常:“好著呢,我好著呢。” 說話間就見已經得了消息的謝汝臻已提裙也來了書房這邊,后頭還跟著她的兩個丫頭和兩個婆子,顯然是謝汝臻一得了消息就來了。她只看了謝念音一眼,直接越過,別說通傳了,話都不說,噔噔噔就進去了。 看守書房的小廝丫頭,也沒有一個攔她的,可見這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橘墨和偃月都緊張看著音音,就見音音對此好像毫無反應,只笑了笑,對橘墨說:“走,給你好好看看我的清音院!” 又對偃月道:“給你看看我的好東西!”聲音都快活起來:“保準嚇你們一跳!” 橘墨趕忙笑,說自己正想仔細看看呢,偃月也跟著笑了又笑。 主仆三人離開了謝三老爺的書房,她們身后似乎還能聽到謝汝臻不滿的嬌聲,那是一個女兒跟父親,該有的樣子。 另一邊,陸子期終于見到了謝家的老太太。 第90章 “我等不了那么久。” 陸子期終于見到了謝家的老太太。 老太太半闔目歪在榻上, 人已經進來拱手請安了,才嗔著丫頭也不知道提前通報,失禮給人笑話了, 老太太這才睜開眼被丫頭扶著坐正了身子,從上首打量站在地上的青年。 看到竟然是一個如此風姿青年,老太太耷拉著的眼皮抬了抬,倒是真沒想到一個離著金陵富貴地千里之外的商賈人家, 如今都能養出這樣的公子了,老太太開口,卻不是跟地上恭敬等著的人說話,而是對身后丫頭說:“這家人姓——,是姓李還是張?陸?” 丫頭回話了,老太太這才笑自己記憶太壞了, 說這話的時候一雙銳利老眼始終看著地上站立的青年。 陸子期始終安安靜靜, 帶著淺淡有禮的笑,多一分就是沒見過世面的拘謹,少一分就是規矩不足的散漫, 不見一絲局促與初登侯門的不安。 老太太眼皮又耷拉了一下, 才含笑對陸子期說了話, 聲音很是慈和:“長得好,可惜了。”說完好像意識到自己失言, 笑得更慈和了:“陸家少爺別見怪, 老了,平時都是下頭的孫子孫女們哄著我這個老糊涂,越發不會說話了。” 陸子期只含笑施禮, 都是晚輩的恭敬。 “該怎么著, 想必你也知道了。”老太太說著去看二房兒子, 對方趕忙恭敬表示,已經把話都跟陸家公子說清楚了。 “好。”老太太點頭:“哥哥meimei的,咱們這里不興這些,就是為了咱們二小姐的聲譽,想必陸家少爺也知道怎么做。大戶人家的孩子,尤其是女兒家,失了規矩,可沒有好路走,就是家里再疼,不懂事的孩子一條繩子勒死也不是沒有的”老太太一邊慢慢說著,一邊細細打量著。 讓她略略驚異的是,她居然看不出來人任何情緒,無論她說什么,地上這個俊逸的年輕人都只是靜靜聽著。 難道真沒有她想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還真就是跟打聽回來的一樣,就是從小當親兄妹處的? 沒有最好,他們國公府的女兒就是青燈古佛一輩子,也是斷斷不能跟商賈人家扯上什么關系的。但凡有點什么不好聽的,就怕影響到大孫女的聲譽,大孫女可是要做皇家人的,最要緊的就是清白尊貴的聲譽。當前這個情勢誰也說不好,說不得,將來前途大著呢。 老太太該敲打的敲打了,對方看起來再是不凡,也不過就是個北邊蠻荒地方上的商賈之子,實在犯不上她多費心。鬧了這一天,老太太也累了,直接道:“老身看公子也是個明白人,明白就好,在這天子腳下,就怕不明白,這不明白的人呀,說沒就沒了。”說著直接一揮手,送客。 到了外邊,二房老爺就從袖中掏出了一紙推薦,依然是一張和氣笑面:“聽說北邊來的好些學子都想拜見張大儒,更聽說有些學子為了這么封信出價千金的也有,好像就是你們臨城附近的。” 說到這里謝二老爺短促地笑了一聲,繼續道: “我們謝家一向跟大儒家里走得近,有這封信,再加上公子這樣學問人品,定然能得大儒看重,明年春闈想必更加得心應手。” 紅色邊框黑字淡黃色信封,是多少學子求之不得的。 陸子期垂眸靜靜看著,他慢慢笑了,含笑接過,躬身行禮致謝。 一直死死盯著他的陸家二房老爺這才徹底放了心,在他看來,這個麻煩算是解決了,早先最不耐煩地就是怕對方不識抬舉,硬要攀上來。他們是國公府,他是國公府的老爺,跟商戶來往的那是國公府下面的買辦。 陸老爺高聲喊管家好好送貴客出門,看著前頭幾人出了儀門,他才撣了撣袖子,轉身回去了。 一直到走出謝宅,陸子期面上都是帶著淺笑的,端得是最溫和恭敬公子風度。直到謝宅送客的人回轉進了側門,陸子期上了馬車,錢多鐘城才笑嘻嘻迎上公子,從臨城來金陵的一路上都聽人說這位張大儒,如今他家公子能得機會見到大儒,在他們看來,只要給自家公子見到人的機會,萬事沒有不成的。 可一看到馬車內的公子,兩人笑容卻一下子滯住。 馬車內,公子笑容早已不見,而那封被多少人求知若渴的推薦信,卻被公子攥爛了。 “公子?”錢多小聲。 “走吧。”陸子期平靜吩咐。 趙家和陸家都早使人在金陵買定了宅子,馬車朝著買定的宅子去了。 馬車從金陵格外平整干凈的地面碾過,馬車上的人伸出修長漂亮的手指,掀開了靛藍色窗簾,看向了這座占地廣闊的謝國公府:朱墻綠瓦,樓宇連綿,進出都是衣著光鮮、面容整肅的青衣奴仆。 青年的目光平靜,面無表情。 很快馬車轉了個彎兒,面前是又一座宏大府邸的背面,是另一座國公府:殷國公府。 兩座宏大的府邸,都是大歷朝開國就賜下來的國公府,樓宇深深,連綿不斷。 一個是音音的本家,一個是音音的母家。 直到馬車出了這條王公云集的集賢街,靛藍色車簾才放下了。 從臨城來的學子家人們都忙忙碌碌安頓著,孫同勛帶著兩個妹子已經在大伯家住下了,蔣三公子受邀安住在趙家,徐元淳辭了陸子期的好意,安置在不少學子臨時落腳的寓所。 待諸人安定下來后,三日已過去,金陵的天也更冷了一些,尤其是太陽一落,刺骨寒氣漫起。 晚間臨城幾位要好的學子俱都在陸家收拾出的軒子里小聚,軒閣半開,內中點著獸炭熏香,清香淡淡,暖意融融。 趙宏成憑窗看出去,外頭是大簇大簇的紅梅,開得熱烈。趙宏成大大呼了一口氣,初來金陵,就在街頭見到了一幕當街鞭人的震撼景象,坐在華麗馬車里的公子那輕蔑目光掃過他的時候,讓趙宏成覺得自己好似螻蟻一般,滿腔熱情都涼了,無比清楚明白:在這貴人云集之地,他連同他身后的趙家,都猶如貴人腳下泥,不值一哂。 而沒有誰規定,貴人只能是好人,必須講道理。趕上他們心情不好,他們完全可以不講道理,你又奈他們何,就好比這位當街縱容惡仆毆人的公子。 后來才聽說這公子是首輔小舅子嚴家的金疙瘩,最是脾氣壞,但因為耿直不做作的脾氣,竟很得陛下歡心,每次被陛下叫進去,說是要教訓,結果總能把陛下逗樂,自然這罰每每也都是雷聲大雨點小。背靠高家,又能討陛下歡心,越發無法無天。 待到趙宏成聽清這頓打不過是因為路人不小心蹭了他的馬車,更是心驚。他回去第一件事就是囑咐趙家上下小心金陵街頭的馬車,千萬離得遠一些,尤其是告誡meimei趙紅英,在臨城大呼小叫就算了,在金陵可收斂些。 直到這會兒到了他陸哥這里,趙宏成大大呼了幾口紅梅清香,這幾天始終惴惴的心,才算覺得安穩幾分。 趙宏成吐盡腔子中糟心悶氣,對圓桌旁的陸子期道: “哥這兩日沒出門,我們幾個往那幾處學子聚集的茶樓走了走,這些學子親切提起的那些人名,都是咱們只聽過沒見過的,好像這金陵國子監的學子十個里頭得有八個來頭不小。” 全都是高門宴會、高官大儒,好像家里搭不上一個六部尚書都不好意思開口。 對于他們這些小地方來的學子,那些攀都難攀的地方,就是這些世家學子的日常。至于那些他們只在書中見過名字的大儒,不是人家的業師,就是他們誰的二姨夫,要么就是自家父親的忘年交,或者自家祖父昔年同窗好友。 聞言,孫同勛和蔣廷宇一時間都收了低聲談笑,好一會兒沒說話。這些臨城里被人追捧著長大的年輕人,習慣了自己是領頭羊的存在,來到這里才發現自己什么都不是,才到金陵幾日,已隱隱感到,在這樣一個地方沒有關系的年輕人想要出頭千難萬難。 孫同勛笑了一聲:“慢慢熬就是了。”即使中舉,他這樣出身的都得慢慢熬,“熬上十年二十年的,這金陵也就不足為懼了。” 趙宏成又吐了口氣,先還諸多出人頭地的想法,這時候早已熄了大半:“你都得慢慢熬,我們這樣的只能更慢了。” 蔣廷宇最是好性,跟著笑:“急什么?就是一時間出不了頭,這日子也不是不能過,慢慢來就是了。” “哥,你說說咱們得做好熬多久的準備,十年二十年夠不夠?是不是十年二十年后,咱們兄弟才能到這些金陵世家公子的起點上?”趙宏成問,其他兩人也都看向此時正斟茶的陸子期。 聞言陸子期執壺的手一頓,他看著桌上白骨瓷杯中上好的茶,溫淡的紅,撲鼻的茶香,是音音最愛的紅茶,她愛喝的必得是這樣從茶葉開始就能嗅到清香的茶。 他放下手中茶壺,抬眸看向了另外三人,慢慢道:“我等不了那么久。” 一句話讓其他人都詫異,要知道所有人中最能耐得住性子的就是陸子期,他好像從來不著急。 在趙宏成看來,即使面對讓他心臟狂跳的大買賣,他陸哥也好像伏在草叢中的獵豹,任由外頭各種變化,他永遠巋然不動,好像可以一直安靜地等下去,直到契機出現,突然出手。 他陸哥說什么?說他——等不了那么久? 陸子期的目光從他們身上移開,看向了窗外,他的目光變得幽遠,讓人看不明白。再次開口,他說的還是同一句:“我等不了那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