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我不往 第6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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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當(dāng)即就給陸子期說“無常”,說“世間八苦”, 說如何消除人生之苦的“四圣諦”。 音音說的認(rèn)真, 陸子期似乎也聽得仔細(xì)。 音音把自己肚子里那些都倒出來后,就開始胡扯,胡扯自己有慧根, 胡扯如果世道不好, 她就要出山普度眾生, 胡扯怎么度怎么普,說什么女兒還好些,男子罪孽更深重,轉(zhuǎn)頭又道什么眾生平等,恐怕壞女子跟壞男子該是一樣多才合天道..... 在最親近的人面前,放肆地天馬行空地胡扯,什么規(guī)矩道理,謝念音只覺得痛快淋漓。 胡扯到她自己都覺得胡扯的不像樣,哪知道哥哥依然看著她,始終聽得認(rèn)真,見她突然閉嘴了,靜謐中,哥哥問她:“然后呢?” 有風(fēng)輕輕經(jīng)過,吹動公子月白色袍角,也吹動少女鵝黃色衣帶。 音音看著哥哥的眼睛,總覺得里面凝著她不太明白的東西。 他的目光太專注,專注到讓音音扯不下去了。 “然后?”音音不解,眾生都普度了,還要什么然后呢。 陸子期看著眼前人抬起的眼中,水一樣清澈,蘊著波光,好似輕輕一撥,就會顫動。他輕輕吞咽,輕聲道:“不是說要普度眾生,音音來,先度我試試。” 他說得認(rèn)真,垂眸看著坐在秋千上仰頭的女孩,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遮住了他過于漂亮的桃花眼。 風(fēng)止,初冬的空氣,干凈帶著微微的清冷。 眼前是秋千架上的少女,是佛祖度世人的佛法。 他如同等待神女降臨的魔,荒唐而虔誠,他希望她紅唇動,度他。 音音突然笑了,連另一只攥著秋千繩的手都松了,可她做的秋千依然穩(wěn)穩(wěn)停在那里,有人始終幫她穩(wěn)住一切。 音音伸出纖長的手指比了個三:“我自己就貪嗔癡,三毒俱全,卻還裝模作樣說什么法,度什么人,哎真的怪好笑的,也就是哥哥,還愿意聽。” 陸子期搖頭,篤定道:“你能。” 他抓住秋千繩,半蹲在地,把音音圈在他與秋千之間,啟唇道:“音音,要試試的。” “試什么?”音音不知道。 陸子期只是看著她,卻沒再說話。 風(fēng)又過,睫毛顫動。 試什么? 當(dāng)然是度我。 本就嗔恨難休,如今又添貪念,此生注定苦海無邊,除非你肯,度我。 初冬的陽光灑落秋千架,灑落在坐秋千上的音音身上,讓她的臉更白,眼更黑,唇更紅,好像最好的畫家驚心工筆畫出的一幅畫,連茫然都是驚心勾勒的動人心魄。 她愿意為了哥哥試一試,可:“試什么?”音音又問。 陸子期輕輕抬手,摸了摸她的發(fā)髻,輕聲道:“試一試,去金陵謝家,暢快地活。” 暢快地活。 一直到這日睡下,音音躺在錦被中,盯著床頭金掛鉤,還在想著哥哥的話。在金陵,在謝家那個重重院落中,暢快地活嗎? 孫嬤嬤親自為音音放下了床頭帷賬,蒼老的聲音溫柔道:“小姐別想了,睡吧,養(yǎng)足了精神,以后日子長著呢。” 第二日一大早,車馬啟動,開啟了前往金陵的行程。 同行的除了趕考的陸子期,還有同樣榜上有名前往趕考的孫同勛并攜兩位meimei。孫家在金陵有一支,此去正是投奔伯父一支,帶上兩位meimei,無疑是希望能夠借助伯父一家提攜,結(jié)上一個好的人家,博一個富貴前程。 趙家老爺不僅帶著趕考的兒子和寵愛的嫡女,另也帶上了兩房寵愛的姨娘庶女,說的是去金陵見世面,自然也是希望能夠在金陵住下來。 知州家庶出三公子蔣宇成自然也是同行者,不僅跟陸家有交情,蔣宇成還是富商趙家未來的女婿,一路都得趙家周到的照料。 同行人中,還有臨城學(xué)子徐元淳,誰也沒想到往常鮮少有交集的兩人,陸子期竟邀約同行,而一向心高氣傲的徐元淳竟也接受了邀請。 冬日往南,不比往常可以直接在北地碼頭換船,行程中陸路更多,直走陸路進入南方地界,再登船順大運河直達(dá)金陵。 他們這邊才出了臨城所在的省府,一行人就得了身后臨城傳來的消息,一個個都驚得合不攏嘴:眼看過年了,臨城小霸王守備常家的公子不知得罪了什么人物,給人—— 到底都是讀書人,含蓄,簡直說不出口,最不含蓄的趙宏成都含蓄了:“這怎么——怎么就不能——”人道了,光說給人割了,到底怎么割的,割了多少,這信上怎么也不說清楚,真是看得人抓心撓肝地著急呀。 好些人都看向陸子期,畢竟這是他們陸家的未來女婿,只見陸子期淡淡道:“快過年了,怎的就遇到這樣事兒,真是讓人難過呀。” 難過?他們倒不覺得難過,也看不出陸子期難過,不過畢竟是陸子期,想必就是難過也不會形于色給人看出來。 哎,守備公子真倒霉。陸家那位大小姐也倒霉,眼下就看兩家到底是退婚還是怎么辦吧。這樣大事兒,對于離開臨城的一行人,也不過是幾句話的驚愕,就過去了。在他們前頭的金陵,才是他們真正的大事。 隨著兩邊風(fēng)物漸漸不同,離鄉(xiāng)之感越來越濃,就是為了能往金陵最興奮的趙宏成,也越來越意識到他們將去一個與故鄉(xiāng)完全不同的地方,而在那里,他們這些在臨城的天之驕子,也許如同貴人鞋底泥,不值一提。 隨著越發(fā)往南,進入南方地界,同樣出自臨城的幾個學(xué)子,越發(fā)感覺到彼此之間的聯(lián)系。趙宏成才揣摩明白陸子期邀約徐元淳同行的原因,不管以前如何,以后在金陵,他們就是同氣連枝,該當(dāng)互相扶持。 進入南邊,遇到了金陵謝家前來接應(yīng)的管事男女仆婦,其氣度又與別家不同,更讓同行人從中一窺金陵豪門大族的架勢,彼此說話來往越發(fā)謹(jǐn)慎起來。不要說旁人,即便是親近如陸子期與謝念音,在這些眼睛之下,能說話的機會也越來越少了。 終于登船,此時已進入臘月,站在船頭遙望運河浩浩蕩蕩,沉默的人群都不約而同想到了此時的臨城,該是河水冰封,一片雪飄,家家戶戶都開始買年貨備桃符,準(zhǔn)備過年了。 論理說南邊該是比他們來的臨城暖和好些的,但這批來自北方的行人只覺得潮冷難忍,紛紛想念家鄉(xiāng)的大炕。 趙宏成一邊在炭盆旁烤著橘子,一邊先閑聊句天氣之別:“南邊也沒見多暖和。”說著見周遭無人,才低了低聲音:“謝家來的那些人,看著和和氣氣的,可看人那眼神,都是從腳往頭上看。”說著他轉(zhuǎn)了轉(zhuǎn)橘子,壓低聲音來了句:“最煩這種了,也不知道咱們音音回去受不受得了。” 一邊說著,一邊還警惕地拿眼往外頭看,生怕給人聽見。 外頭此時河風(fēng)正起,天又陰沉,船板上比平日還冷,倒是沒什么人。 陸子期拿棍子撥了撥火盆,火光頓時更亮,照亮了他沒什么表情的臉,只睫羽低垂,形狀極好的桃花眼也微微低著,看不清其中情緒,只淡聲道:“再有半個月就到了。” 這樣說的時候,他也抬眸看向了艙外,與趙宏成不同,他卻不是看艙外船板,而是看更外頭。 外頭水面浩蕩,謝念音坐的船在前頭,只趙紅英和孫菲爾得應(yīng)邀同船,其他人連同謝家跟著的一半家丁男仆管事,都在后頭這條大船上。 陸子期伸出一只手,在火上烤了烤,騰起的火光把他修長的手映得分外好看。旁邊趙宏成扒開橘子皮,艙內(nèi)頓時一股橘子的清香,他嘟囔道:“跟防賊一樣防著咱們,好像生怕咱們不識趣非要上前頭的船一樣。” 趙宏成剝開橘皮,也不分開橘瓣,直接一口咬下去,道“不過咱們音音是國公府嫡出小姐,我爹不過就是地方上的破財主臭做買賣的,他們敢對我們趙家這樣陰陽怪氣,在咱們音音面前肯定乖得跟狗一樣。” 陸子期只攤開手烤著火,不說話,火光映著他分外沉默的面容。 過了一會兒,陸子期起身,拿腳踢了踢長在火盆旁的趙宏成:“讀書去了。” 趙宏成最后烤了一把火,搓了搓手,跟著起身,扯著嗓子喊小廝問旁邊屋里熏暖和了沒,天還沒黑,就問宵夜準(zhǔn)備了沒。 最近跟著他陸哥,每每讀書都到深夜,不備好宵夜,餓得他腦子都不好使了。 見到陸子期這樣用功讀書法,把趙宏成都驚著了,他認(rèn)識陸子期快二十年,就是當(dāng)年小時開蒙那陣,那還是陸子期最愛讀書的時候,他都沒見過這樣努力的陸子期。 他這邊還胡思亂想,要茶要點心要暖爐的時候,一抬眼他陸哥早已旁若無人看了好一陣子書了,趙宏成也趕緊打發(fā)了小廝,收束心念,只專心讀書。 這一下子就到了三更時分,看到陸子期放下書卷,捏著眉心,趙宏成也跟著收了書。此時整個船上更安靜了,艙外的風(fēng)聲愈發(fā)明顯。這些日子話都很少的陸子期聽著呼嘯的北風(fēng),突然道:“也不知道——” 趙宏成豎著耳朵聽,結(jié)果就沒了下文,過了一會兒陸子期才淡聲道:“這幾日都有大風(fēng),也不知道能不能如期到金陵。” 原來陸哥擔(dān)心這個,趙宏成嗐了一聲:“大不了在路上過年,咱們在金陵沒親沒故的,在哪里過年不一樣?就是咱們音音妹子,說不定也寧愿跟咱們一起過年呢。” 陸子期看著緊閉的窗沒有再說話,外頭北風(fēng)還在呼嘯。 外頭水面黑漆漆的,只有夜行船上掛著燈籠,在黑暗中亮著。這艘大船前是另一艘同樣華麗的大船,此時船上人也都睡下了,只有船上當(dāng)值的還在各處走動。 白日里體面的婆子這會兒探頭探腦朝前頭看了半日,又在黑影里站了一會兒傾聽船上動靜,這才去了后頭仆婦們住的艙房。 一進去,就有殷勤的媳婦迎上前,嘴里都是:“陳mama辛苦!”“陳mama真真cao勞!”然后喝著小丫頭:“快點,熱帕子快拿過來!” 被叫陳mama的是謝國公府三房夫人的心腹婆子,謝國公府三房老爺也就是謝念音的父親,這三房夫人自然就是她的后娘了。 第84章 “她們想要我什么樣,我就得被她們捏成什么樣?我偏不!” 船艙里, 謝國公府三房夫人的心腹婆子陳mama接過熱帕子擦著手笑道:“領(lǐng)了主子的差,敢不盡心。” 又有仆婦已經(jīng)拎著食盒上前,一打開先拿出一壺酒, 另有四碟子小菜,兩個媳婦都是口角伶俐的,一邊往外拿一邊道:“mama趕緊喝些酒暖暖身子,今年比往年都冷著呢。” 陳mama先問了另一個跟著的徐嬤嬤, 那是老太太跟前的人。 “早早就讓下頭的人燒了滾熱的水,咱們伺候著燙了腳,讓她老人家早早歇息了。這真是老太太看重,要不然怎么都不能勞動徐嬤嬤親自來呀。” 說著其中一個仆婦一擠眼,低了聲音:“不過也虧老太太那邊的老人跟著來了,不然只怕咱們幾個——人家二小姐也不聽咱們的好意。” 陳mama看著兩人, 慢慢道:“你們看著咱們這位二小姐——” 兩個媳婦一對眼低聲回道:“主子的事兒咱們不敢說, 只是瞧著,不是個脾氣好的。”說著聲音更低了:“到底是在外頭長大的,面上看著再好, 只怕這里頭的規(guī)矩——”說著意味深長地?fù)u了搖頭:“回去讓老太太夫人教導(dǎo)教導(dǎo)就好了。” 陳mama笑了笑, 提了謝家三房大小姐:“也不知道咱們大小姐怎么樣了, 離開這些日子,還怪想的。” 兩個媳婦立即奉承:“來之前還聽人說, 咱們大小姐的字讓老爺裱起來掛到書房了, 可見咱們大小姐這手字真是愈發(fā)好了。” “要不然怎么就是咱們大小姐能當(dāng)皇子妃呢,別說跟外頭的比,別說外頭的, 就是金陵城里那么些貴女, 咱們大小姐都是拔尖的!” 陳mama這次笑得格外真:“都是上頭老太太老爺疼愛。” “那自然是大小姐從小惹人疼呀, 怎么不疼別人呢。”這個別人可就有意思了,畢竟如今這位外頭回去的小姐也是在國公府里長過的,當(dāng)時不管是老太太還是老爺,可都不待見得很。 兩個仆婦一邊倒酒一邊奉承,別的不說,謝家三房老爺打小就疼大小姐,至于這位二小姐—— 要不是殷家又起來了,這個二小姐早就跟死了的一樣,十年前都沒怎么見老太太老爺上心找,十年后愣是讓陛下派人找回來了,至于老太太老爺心里怎么想,那還用說,不能不接回去罷了。 要知道,少了這么一個前頭留下的,這些年三房老爺與夫人不知多恩愛呢。 說到底,在三房這邊,到底還是子以母貴。 謝家三子謝安打出生就跟銀娃娃一樣,最得老太太喜歡,年輕的時候是金陵最有名的美男子,稟霜雪之色,待人一向淡淡,誰知道居然對自己一個婢女如此上心。 這婢女也是有福氣的,先于當(dāng)時夫人有孕,養(yǎng)下的雖是個女兒,但禁不住三公子喜歡,如珠似寶地疼著母女兩個,倒把正經(jīng)夫人和她生的女兒拋在腦后。 后來這婢女更是不知怎么入了當(dāng)時崇政殿大學(xué)士今日首輔夫人的眼,硬是認(rèn)了干女兒,這身份可就一下子上去了,先頭謝府老太太還不喜歡,只是為了跟傲氣的兒媳婦打擂臺抬舉著,這下子可是真喜歡了。 尤其,這女子是真跟首輔家投緣,就是不問后宅事的首輔大人也是幾次三番出言抬舉,甚至為了這個干女兒不止一次親赴國公府的宴,更是讓老太太喜歡得不知如何是好。 待到三房前頭夫人一死,一邊有三老爺?shù)囊涣猿郑贿呌惺纵o家撐腰,偏房扶正竟是毫無懸念的事兒。這位新三夫人也著實能干,一場喪禮辦下來,整個謝家沒有不說她好的。 再加上前頭夫人是個得理不饒人的剛烈脾氣,對下人又苛,動不動就是削減開支,下頭的人明著不敢說,背地里哪個不恨她。新上來的三夫人待人周全和氣,一扶正就把前頭削減的開支統(tǒng)統(tǒng)恢復(fù),下頭人自然是感恩戴德,無有不奉承的。 這會兒外頭北風(fēng)呼嘯,艙房里被兩個火盆烘得熱乎乎的,兩個媳婦子恭維著三夫人跟前的紅人,心里都道也不知這個二小姐回去是怎么個光景,如今謝家三房可真真是沒有她一分立足的地兒了。 就是早先跟三皇子定下的親,如今也是大小姐的了,大小姐這些年出入宮里,得宮里娘娘喜歡,跟三皇子感情也好,早已是所有人認(rèn)定的三皇子妃了。 二小姐一個流落在外的,說得好聽是為國祈福,但這些體面說法也就是哄哄外頭的百姓,金陵貴人家誰不知道就是丟了找回來的。這下子,就是再看殷家情面,捧著倒是可以捧一捧,誰愿意真娶個這樣不清不楚的千金。 仆婦婆子躲在暖和的倉房里喝酒閑話,上頭主子房中,也并沒有真正睡下。 此時正躺在床上的謝念音滿腦子也是亂七八糟,輕輕蹬著腳邊暖爐,看著隔著屏風(fēng)透進來的燭光,聽著外頭呼呼的風(fēng)聲,怎么都睡不著,煩躁地在床上翻來翻去。 今兒守夜的是橘墨,她從旁邊榻上探頭,先問:“姑娘,是不是要喝水?”說著話已披衣下了床,提壺倒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