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我不往 第36節
他又疑心聽到東邊小院里有聲音,也許是被風雨驚醒的音音.....這想法讓他自己都覺可笑,不要說這樣的風雨下,就是再安靜的夜里,東邊小院音音的動靜也不會讓他聽到。 涼涼雨意中,陸子期閉了眼,卻又聽到夢中她輕泣癡纏的聲音,喚他—— 陸子期陡然睜眼轉了身,靠著身后窗欞喘息。他拼命去看別處,看到昏黃燈光下的桌案倒扣著音音讀過的書,白瓷瓶中怒放的是音音送來的桃花,床頭懸著的香包,是音音親手縫親自裝的香花..... 他死死抿著的唇崩成一條冷酷的線,觸目所及,整個世界都變了。 閉眼再睜開,天翻地覆。 燭火越發暗了,門外候著的錢多早已打發杏兒回去了。他豎著耳朵聽著大公子房內聲音,可什么都聽不到。 房內陸子期抽出一支匕首,鋒利的匕首在昏暗的燈光下閃著森森光芒,靠近燭火,他冷靜地看著自己左手,沿著手腕淡藍色的血管一直看上去。 鋒利的匕首無限靠近淡藍色的血管,輕輕滑動。 然后輕輕一動,有殷紅的血滴落,陸子期看得輕輕楚楚:鮮紅的。他慢慢低頭——,嘗了嘗。 陸子期幾乎是松了口氣一樣笑了笑,唇邊還有染上的血,讓他那張本就俊美的臉瞬間顯得近乎艷麗逼人。沒有人見過這樣的陸子期,臨城人見的陸公子,儒雅含笑,最是從容溫和。 他的唇上染血,濃艷逼人,可他看著自己滴血胳臂的目光卻冷淡至極,隨手扯過一方凈帕一裹,放松地倚靠在桌案旁,低了頭,垂了目,低聲呢喃:“不臟....音音,哥哥瞧過了,哥哥不臟.....” 燈火一顫,整個滅了,一片黑暗。 屋外風雨如故。 第二日,早早地,音音就起了床,顧不得腳下水,先看了自己墻角芭蕉,經過一夜風雨,綠得似乎要滴出水來。又匆匆去看主院那株大桃樹,果然是落紅一片。 音音怔怔看著,“綠肥紅瘦,原來是這個意思。”同樣都是人,人家的腦袋怎么想出來的,再想想她做的詩.....人和人的差距大到,讓音音覺得躺平不要掙扎,就是最明智的選擇。甚至她開始懷疑,自己有頓悟的那天。 旁邊丫頭正拿掃帚掃著,橘墨正跟身后跑得氣喘的丫頭道:“歇歇氣,你倆再給小姐拿一雙新繡鞋來。”雖是夏日,穿著潮乎乎的繡花鞋也是不成的。 音音幾乎絕了當詩人的心思,轉身要去書房,那聲“哥哥”都喊了出來,才發現迎著桃花樹的書房窗內空蕩蕩的。 她咦了一聲,這下子顧不得花也顧不得詩了,提裙疾走到書房窗口,果然里面只有兩個丫頭:連翹拿著抹布在抹著高案,杏兒正給書房的瓶插花換水。 她往東邊瞧了瞧,日頭還沒升起呢,這正該是兩人讀書寫字的時候,今日怎的哥哥不在??偛粫亲蛞箾]關窗,病了吧? 這么一想,音音當即轉身要去上房,迎面撞上鐘大娘,才知道原來哥哥一早就出門了。 “怎么不跟我說一聲.....”音音愣在原地,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兒,她拽了拽自己腰間的香袋,看向橘墨:“難道我昨兒醉得狠了,哥哥說了,我沒記住.....” 那橘墨哪兒知道,她睜著一無所知的圓溜溜眼睛看著自家小姐,兩人大眼瞪小眼,瞪了一會兒。 音音一下子都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了,聽到鐘大娘嗔怪,音音動了動腳,才看到自己鞋頭浸了水,剛才一著急,連裙角都著了水。她這才懨懨地往后頭去,把衣服鞋子換了,獨自去書房里讀書練字去了,又獨自把早飯吃了。 這日晚上,音音等得人都困了,哥哥也沒有來。 記憶中只有兩回,音音是整天整天地見不到哥哥,可那兩回都是因為哥哥去了遠路,兩回音音都跟著瘦了。第一回 她年紀還不大,頭次跟哥哥分開怎么都不習慣,天天只知道問哥哥什么時候回來。 第二回 音音倒是更懂事了,可也正因為懂得更多,更知道行路難,知道乘車有劫道的山賊,乘船可能遇到劫船的水匪,就是沒有山賊水匪,也可能遇到風浪滑坡,天災人禍她想了又想,生怕哥哥不能好好回來。畢竟倒霉誰都可能倒霉,那一回音音在家里很乖,一次都沒問過,可她真的很擔心很怕。 這是頭一次,哥哥明明就在臨城,她整整一天居然一面都沒見到。 第二日早起,居然又是一個空蕩蕩的書房,又是一天沒見到一面。 再次等到困極了,音音覺得眼前的燭火都模糊了,先是變作兩個,然后糊成了一片—— “砰”的一聲—— 是音音頭砸在榻桌上,旁邊丫頭還沒來得及反應,她已立即喊道:“我不困!跟鐘大娘說我不困!” 音音腦門疼得有了火氣,可她就不睡,就要等! 第44章 陸子期根本不看謝念音,只淡淡道:“你不想?!?/br> 夜已深, 又靜,書房里“砰”的一聲格外響。 音音捂著額頭先恐怕鐘大娘逼著她去睡。 橘墨趕緊上前查看音音額頭,嘴里道:“小姐忘了, 大娘已經睡下了?!泵髅魇切〗惚浦姶竽锶ニ?,這會兒小姐自己都給困忘了。 音音這才覺得頭上碰得這一下真還怪疼的,橘墨一看小姐額頭紅了一片,忍不住道:“大公子回來得這么晚, 小姐做什么非得等.....” 音音皮嫩,看著紅,其實并沒什么,這會兒被橘墨念叨得疼勁兒都散了。尤其,橘墨軟乎乎的手這么揉著,配合她嘴里不停的念叨, 讓音音又開始渴睡了..... 音音按下橘墨這雙讓自己渴睡的手, 晃了晃頭,本想喝杯濃茶打起精神,可鐘大娘走之前又吩咐過了, 別說濃茶, 就是淡茶這時候都不能給她喝, 大娘說走了困,一宿都睡不好。 她把手中早看不下去的書冊放在一邊, 索性要了燭剪, 要親自剪燭花,什么都不讓她做,她能不困嘛! 橘墨在旁邊膽戰心驚看著, 生怕燭火燎到小姐的手。門口處另一個丫頭對門邊的杏兒低聲道:“jiejie怎還不去歇著, 小姐有我們就夠了?!贝蠹叶贾郎贍斖砩舷词聫膩聿灰绢^沾手的。 杏兒懨懨笑了笑:“今兒書房本就是我當值, 我這會兒也不困,多看著點總是該的?!迸赃呇绢^贊道:“到底還是jiejie,又能干又勤謹,怨不得jiejie受賞識?!?/br> 書房里該動什么不該動什么,大公子規矩最大,可杏兒就能記住,從未出過錯。本來少爺書房從不用丫頭的,后來隨著書童和錢多都要跟著公子在外頭跑,杏兒也就能帶著小丫頭在書房打掃伺候。 夜很靜,兩人的低聲絮語咕咕噥噥,壓得很低,融在安靜的夏夜中。 這邊音音還在聚精會神剪燭花,她知道自己手笨,此時格外集中注意力,朝著橘墨比劃的地方伸出了剪子,突然,就聽一聲興奮的喊聲,在安靜的夜里突然響起,嚇得音音一個激靈,手一抖,就是哎呦一聲。橘墨一看,臉都白了,趕忙喊人拿涼水來,不得了了,他們小姐手上給燎出了一個燎泡。 是門口的杏兒喊了一聲:“大公子來了!” 門邊另一個丫頭都愣住了,杏兒這一聲把她都嚇了一跳,就聽到書房里小姐給火燒到了,小丫頭慌了。杏兒jiejie一向最是周到仔細的人,怎么這次——她拍了杏兒一下,趕緊進去幫忙。 陸子期才進了院門,聽到說音音還熬著困等著,步子一頓,再提步時到底加快了腳步,錢多提著燈籠忙忙跟上。 此時已快三更天,雖然今天公子在外談笑如故,可跟著的錢多卻愈發打起精神伺候,總覺得大公子隨時可能發火,弄得鐘城笑話他越當差膽子越小了。 到最后連錢多都覺得是自己膽子小想得多,這會兒卻突然覺得,不是他弄錯了,大公子是面色如常,可他就是覺得大公子不對。 才進院子遠遠就見書房幾個丫頭進進出出,提著燈籠來迎的小丫頭才回“小姐給燙.....”后頭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大公子已提步越過她徑直往書房去了。 落在后頭的丫頭反應過來大公子已走出好遠,她趕忙跟另一個丫頭提著燈去追。 陸子期進了書房,一眼就看到被幾個丫頭圍著的謝念音。先看了她細白食指上燎起的一個小小燎泡,不大,但只怕放在她手上就疼得緊。音音怕疼,小時候碰破了點油皮都能抱著他哭上半天。 就是長大了,有時候一著急撞到桌角,能疼得她好一會兒不說話。明明嬌嫩,偏偏還喜歡弄鞭子打馬球,摔得最厲害的一次,當著人她還能笑吟吟的,一進馬車就掉眼淚,回到家以后還在床上翻滾,嘴里都是“別管我,讓我哎呦一會兒”“疼疼疼,疼得當時就想喊對方爺爺”..... 看到水泡不大,陸子期這才聽明白是剪燭花給燎到的,他一時間竟然不知說什么,從未見人剪燭花能給自己燎出一個水泡來的..... 陸子期讓丫頭繼續給她拿涼水沖著,知道榻上嬌滴滴的小人眼睛一直盯在自己身上,他也只作不知,慢條斯理在銅盆里洗了手,又慢慢把手擦了。也不轉身,直接出了書房門到上房內室去換下衣裳來。 弄得書房里的音音眼睛都瞪圓了,她伸出另一只手在橘墨面前晃了晃,弄得橘墨一愣,就聽小姐問:“你們都能看見我吧?” 音音都懷疑哥哥兩日不著家,是不是她自己煉成了隱身術了? 于是這次一看到換上家常衣裳的陸子期進來,謝念音直接就哎呦哎呦,好像不是燎出了個水泡,而是給人鋸斷了根手指。又要裝作自己也根本看不見來人,又忍不住偷偷拿眼去觀察陸子期反應。 陸子期抬起眼睛直接對上了謝念音偷偷瞄過來的視線,對方立即轉開,繼續哎呦。 音音穿著家常半舊的青色軟綢衫,下面是松腿荔色軟綢褲子,松松挽著發,盤腿坐在榻邊,伸出手由丫頭握著,不走心地哎呦著,直到看到橘墨在火上燎銀針要給她把火炮挑破,哎呦聲當即停了。 音音中氣十足,趕忙道:“我覺得不用,睡一晚說不定它自己就破了。” 橘墨拿著針為難地站著,不挑破肯定是不行的,但給小姐挑水泡想也知道多難。她家小姐有各種古怪說法,其中一種就是把疼分成兩種,一種是人前的疼,那不叫疼,那叫英雄氣概是必須受著的;一種是人后的疼,能不受就不受,誰讓她硬受她就跟誰急。 顯然夜深人靜挑水泡跟英雄氣概無關,小姐就是跟她急眼只怕都不會讓她手中銀針碰到那個水泡..... “拿來?!标懽悠诘暟l話,橘墨當即把銀針遞過去。 大公子說的話小姐都是聽的,果然就看到小姐正要各種狡辯的小嘴一下子閉住了,只問了一句:“真不能讓它過個夜,瞧著它又小又不礙事,我想讓它過個夜.....” “你不是疼得厲害?”陸子期涼涼道。 謝念音:..... 果然所有說過的謊裝過的樣子,最終只會反噬自己。 “我就是瞧著它又小又可憐,我就想讓它過個夜.....”無可狡辯,謝念音重申自己的悲憫和哀求。 陸子期根本不看謝念音,只淡淡道:“你不想?!?/br> 話畢,他一邊讓丫頭把燈火靠得更近,重新烤過銀針,仔細查看。另一手撈起音音手腕,卻不防手中一片滑膩,這才注意到丫頭早已給她卸了腕上玉鐲把袖子也挽上去了兩疊,露出了細細白白一截皓腕。 陸子期沒有動,握著銀針的手卻不覺輕輕顫了顫,昨夜夢境突然撲入,就是這截手腕被他扣在她的頭頂——。 幾乎是立刻,陸子期就松了手。 “橘墨握住?!标懽悠诜愿赖赜挚煊旨保迷陂倌纫话闳朔磻艚荩⒓赐凶×诵〗愕挠沂帧?/br> 音音渾然未覺,還在緊張叮囑:“你數一二三再開始,我好有個準備,數一二三。”她已轉開了頭,死死閉著眼,全然沒注意到陸子期額際微微有汗。 如果看到,她一定驚奇。她曾笑著調侃過自家哥哥好像一個玉做的人,即使盛夏也清涼無汗,冰冰涼涼的一個人。 夜靜人都寐,只有偶爾夏蟲一兩聲,這正是初夏,入窗的風還涼。 音音還在閉眼拼命叮囑:“一二三,要說一二三.....怎么還不說一二三.....” 她只等著讓她提心吊膽的一二三,卻不聞任何動靜,剛轉過頭把眼睛露出條縫要查看一下,只覺微微一疼,她還沒來得及哎呦出聲,就聽哥哥清淡的聲音:“好了。” 好了?銀針戳rou也不過如此嘛..... 英雄氣概的謝念音想到自己剛才如臨大敵的樣子,難免覺得有些跌份,畢竟還有好幾個丫頭都聽著呢,哥哥肯定也在心里笑話她。 她率先找茬:“哥哥怎么沒說一二三?”這一找茬,她就想起來自己該生氣來著。 安靜的書房里年輕姑娘的聲音軟軟糯糯,連抱怨都仿佛含著糖果。 清清淡淡的男子聲音:“一二三,說了?!闭f著起身洗手擦了,也不看音音。 音音:..... 門外的一個丫頭噗嗤一笑趕忙捂住嘴巴,對面杏兒聽得入神,突然就聽到這個清淡的嗓音問:“是誰嚇著小姐的?” 杏兒趕忙進門跪下,望著大公子道:“是奴婢突然發聲,奴婢有錯?!?/br> 丫頭正給謝念音重戴玉鐲落袖子,這時音音插了句:“不怪她,當時就是風吹個樹枝子下來我也穩不住?!?/br> 陸子期沒理音音,打量眼前丫頭,然后點了點頭: “是你。” 短短兩個字,就讓杏兒垂了頭,只覺得整張臉都發燙,大公子看見她了,大公子在跟她說話!杏兒明明是鐘大娘為大公子挑中的丫頭,可大公子卻幾乎從未直接跟她說過話。 臉上的熱意還在攀爬,杏兒就聽到大公子說:“以后別在書房伺候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