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我把他放在走廊邊的長椅上,讓他枕著我的腿,朱丘生睡得如同昏厥。但他沒休息多久,大概四十分鐘就強打著精神扒開了眼,他剛醒的時候有點迷糊,握著我的手,小聲說了一句,我可太討厭醫院了。 朱丘生之前進了醫院三次,每次都會送走一個人,幸好這次小叔留下了。 小叔送進重癥監護室了,咱們過去吧,我說。 我們往醫院十二樓走,那是個讓人心情復雜的樓層,誰都不愿意讓家人去那兒,但能呆在那兒,說明還有希望。一路上迎面而來的是臉上死氣活氣交織的家屬,眼神都是重的,沉的。空氣里是來蘇爾消毒液的味道。 我透過門玻璃先看到的是插管,繩索一樣捆住小叔。他原本那樣高壯,不知道什么時候變成了薄薄一片,紙一樣輕飄飄搭在床上。 他露出的四肢纏著繃帶,繃帶里打著鋼釘,他被砸碎了,然后物理地拼了起來,看起來有個人形了,但沒什么人樣,就像剛剛醫生說的那樣,大概是高位截癱。 我難受,眼一熱就滾下淚來。 朱丘生的眼紅著,眼底卻是干的,半點水霧都沒有。他是最該難過的,但他的脆弱全留在了手術室外那條走廊里,轉眼之間又是如常的神色。平常的,他看著小叔,就像每次看他帶著豬頭rou回家一樣。 朱丘生站在離門兩米的位置,臉上只有生氣沒有死氣。不哭,他對我說,不哭傻帽兒,他活著呢。 他的手搭在我肩上,溫和而有力。我轉頭望著他,望著他干涸的眼床。朱丘生是不會哭的,他有更多比哭更重要的事要做,所以淚都變成了汗液,從他毛孔而非眼角流出。 小叔是四天后從重癥監護室出來的,我們終于可以每天見他。他變得寡言少語,像一下老了十歲。總是睜著一雙深凹的眼看著天花板,眼神空洞洞的,壓壞他脊柱的落石把他整個人都壓垮了。 我早上把草生送學校,去醫院比朱丘生換回來,他晚上再來換我。我倆一個守白班一個“上夜班”,交流變得很有限,只在來往的路上能說幾句話,匆匆看對方一兩眼。 夏天總是煩悶的,知了一聲聲叫,醫院里冷氣卻開得極大。我每天進屋通風后第一件事就是對著小叔插科打諢講笑話,有時候打趣他幾句,小叔就有氣無力地笑笑,對我來一聲“去你媽的”。 每次“去你媽”之后,他都能開懷不少,所以我給自己弄了個硬性規定,每天至少達成五次“去你媽的”的指標。 小叔癱在床上,整個人的刺兒好像都被拔光了。除了叫我傻帽兒,還會叫我“好孩子”。我這人聽不得夸,他一叫我好孩子我就渾身難受,必要挑釁他幾句,招出句小兔崽子才算完。 病人在臥床期是很脆弱的,很容易得褥瘡,要經常翻身、按摩。我每次給小叔翻身的時候,他的嘴巴都緊繃成一條線。捏腿的時候他也不耐煩,連連說,哎喲喲,傻帽兒你別動我大腿,別以為你裝過我媳婦就能占我便宜哈。 我停了下,沒說話,我的手明明捏在他小腿肚子上。 對小叔來說,最難熬的其實是排泄。久臥的病人時常會發生便秘。朱丘生去菜市場批發了一箱蘋果橘子塞在房間里,每天用小刀切塊喂給小叔吃,這情況才有好轉。屎尿都在床上,排泄的過程都得被觀瞻,這對所有懂事的人來說都是件羞恥的事,更何況小叔一直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我替他清理的時候,繞到他臉一側去拿衛生紙。小叔抓著枕頭把腦袋蜷在里面,身體顫抖著,并沒有發現我。我把一切都做好,等他的肩膀平復,我才說,好了。 小叔迅速地抹了把臉,被轉回來的時候,眼角已經沒淚了。他的嘴稍微扯了扯,嘟囔了一聲,這叫什么事。 放寬心吧,我說,你聽沒聽說過一個說法,人一輩子能走的步數是有定數的? 這當然是我瞎扯,我還在朱草生小時候忽悠過她“每個人一輩子眨眼的次數都是一定的,用完就要翹辮子”,逼得她生生練出來了十分鐘不眨眼絕技。 小叔當然沒草生那么好忽悠,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我一個學人體的同學正和他導師研究呢,我睜著眼說瞎話,你看,你走的路沒那些登山、遠足運動員多吧? 沒,小叔說。 說明你在走路這事上還有富余,醫生都說了,你這不一定是永久性的,只要好好恢復,臥床期后復健就能好,別太當事兒,現在就是老天爺給你個機會躺床上歇歇,等著復健好了之后你愛怎么樣怎么樣。我說。 小叔沒說話,抬眼看我。 行了行了,把你這蘋果吃了,我拿著小牙簽對他說。 小叔把蘋果叼走,咔吧咔吧地吞進肚子。他說,傻帽兒啊,叔拜托你個事……就,你別光安慰我。 啊?我有點愣。 幫我看著點你哥,他不是個善于表達的孩子,什么事都往自己肚里咽。我,我其實挺不放心他的,你多和他說說話…… 誒,我答應道。 還有啊,好好讀書,別太掛心我。 放心吧叔,我成績好著呢。我說。 該念研究生就念,該讀博士就讀,再往上什么博士后啥的我也不懂,小叔抽了抽鼻子,知識有用,能讀到哪算哪。 誒,我說。 他今天話格外多,還有草生呢,他說,那個死丫頭不少讀書的料,咱平時也把她養太糙了,她大了,還是得精細點兒,讓她有個小姑娘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