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他說知道了。 我說,光知道了不行,你得照做。 他不耐煩,好了好了,知道了,沒空早戀,一個你一個朱草生就夠我受的。 至于對朱草生,我并不認為自己做得比朱丘生少。朱丘生并不僅僅是不擅長打結,他還不擅長一切處理一切線狀物體,所以朱草生的頭發要么亂得地像蜘蛛網,要不被他綁成一根棍子。我埋怨過他,朱丘生滿不在乎地反問,要不剃光?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朱草生聽了話先哇哇大哭起來,鼻涕眼淚弄得滿床滿地邋遢。我沒辦法,把她放在腿上,我說好了草生,草生別哭,你大哥是大笨蛋,辮子帽兒哥給你扎。 事實證明,我比朱丘生擅長得多,兩根麻花辮梳得整齊又漂亮。 草生照照鏡子,像個小公主,滿意地說,媽兒哥。 我說,是帽兒哥。 她犯了笨病,教不會,叫我,媽。 后來樹葉枯黃,由秋入冬,風卷山林,冷氣翻得像浪。我在灶邊添柴,手凍得通紅,朱丘生在旁邊架了個小爐煮藥,空氣是酸澀的苦味。 奶奶的身體是在這個冬天壞下去的。 她突然說要看照片,把昏黃的相片摞了一沓。奶奶告訴我,照相機里有把時間的剪刀。 它留住的最值得留的,回憶被壓成薄薄一層,塞著口袋里,因為時間和人都帶不走。 我想,它們只是紙片吧。 奶奶說,它們是度過歲月的由頭。 相片泛黃了變花了,由頭也牽強了,所以她的身子骨一天天變差,奶奶的記憶從節選變成了插敘,又從插敘變成了亂序。 小叔來得越來越勤了,我們背著奶奶去過醫院一次,住了幾日,奶奶說,回去吧,老頭子還等著我弄飯呢。 然后她說,拍個蒜泥黃瓜,再做個白菜燉豆腐。 開始的時候沒人答應,她就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后來突然嚴厲起來,她說朱明仲朱明季,你們兩個不孝的東西,是想餓死你爹嗎? 小叔說,爹自己會做。 奶奶說,他會做個屁,我不在家他就糊弄。 我后來知道,朱丘生他爺爺是個教書先生,胃癌死的。 住了幾日,醫生說回家吧,再不回去來不及了。當時下了很大的雪,山路變成白茫茫的一片,在車上,人人沉默,平靜非常。 奶奶的記憶又亂了,她說,過兩天叫美美也來,大家都見一見吧。 美美來的時候是大年三十晚上,“她”穿著紅外套,帶著毛線帽。我拉著奶奶的手,我說,媽。 哎,美美來了。奶奶面上的溝壑更深了,從地皮變成了土丘。我抱過草生,我說,媽,這是我和明季的娃兒。 草生難得不掉鏈子,居然叫人了。奶奶眼角處發生地質運動,像黃土高原水土流失留下的影子。朱丘生的餃子端上來了,奶奶胃口不錯,吃了兩個白菜豬rou的。 然后她閉眼,睡過去了。 窗外響起爆竹聲,屋里是水一樣的寧靜。奶奶醒來,她喊明仲,明仲媳婦兒。 我在隔壁屋,火速把外套和帽子一脫。出來又扯住了朱丘生,喊媽。 誒,奶奶問,美美呢? 美美上茅房去啦,我說。 過了一會兒,炕間又傳來聲音,美美。 誒。 明仲媳婦兒又去哪了? 嫂子上廁所啦! 明仲媳婦兒! 誒! …… 后來啊,我的帽子和外套都穿混了。奶奶在奇怪,我們一本正經地告訴她這是因為妯娌倆關系好。 奶奶囑咐了很多。她說明仲啊,你和媳婦兒要好好的,你媳婦兒也是她爹媽的孩子,到了咱們家,要讓她和回娘家一樣舒坦。 她說美美啊,美美是城里的孩子,明季你不能讓她受苦,你要好好對她。 鐘敲過了十二點,奶奶是個懂事的老太太,她等到了新的一年。她突然坐了起來,眼里有光,面色紅潤。 我們知道,這是回光返照。 她看了我們一眼,沒有叫明仲媳婦兒或者美美,她說,人都到齊了。 奶奶摸了摸草生的頭發,說,草生啊,你要快快長大,要懂事聽話。她說丘生啊,你要照顧好弟弟meimei,但是也別忘心疼自己啊。她說明季,你要安安穩穩的,好好的。 奶奶什么都知道,奶奶的記憶會亂碼,但是她什么都知道。 她說,帽兒啊。 朱丘生愣了片刻,推我出來,他說傻帽兒,奶奶叫你呢。 奶奶,我叫。 奶奶笑了,說,帽兒你也是我孫子,你像我老頭子。丘生不是讀書的材料,帽兒你要好好讀書,要上大學的。 好,我鄭重點頭了。 我們都替自己,或是替著別人答著話,這一大家子的關系亂七八糟。我突然有了一個哥哥,一個叔叔,一個meimei,一個奶奶,兩個mama,還有其他。 奶奶擺擺手,行了,我走了,走了就別送了,有空不如添點食在鴨子的食槽。那個槽只發了個“呲”的音,就永恒銷聲了。奶奶在最后一刻還關心家禽的福祉,后來我們家里的鴨子,都比別人家喂的好。 她沒忘把自己的眼睛閉上,佝僂瘦小的身體躺在炕上,輕得像一片羽毛。 我從不知道一個人的死亡會那樣輕,我們沒人說話,只掉了幾滴眼淚就平靜地把她下葬。在碑前,我們只與她聊天說話,悲哭少之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