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共同組成了一頭名為“文明”的巨獸，也共享這頭巨獸的感知、思考、欲求。

    所以，不需要繁冗而低效的語言。

    也不需要文字乃至畫面。

    孟超瞬間就理解了百里彤云和她的祖先們，那支研究“星際數據集合體”以及“文明集體潛意識”的團隊，犯下的錯誤。

    他們低估了，或者說，以他們的文明層次，根本不可能理解，數以億萬計的文明個體，同時激蕩腦電波，匯聚而成的集體潛意識，究竟蘊藏著多么澎湃和可怕的潛能。

    他們還以為，他們僅僅創造或者發現了一個類似“超級人工智能”的玩意兒。

    而控制或者毀滅一個人工智能，對太古文明而言，只是不值一提的雕蟲小技而已。

    再說，當時的太古文明已經發展到了極致。

    意識到整個文明即將盛極而衰，無可挽回地走向終結的古人們，迫切需要找到新的道路以及答案。

    是以，他們沒有消滅誕生于星際網絡之間的集體潛意識。

    反而對其進行了各種測試，迭代，編譯，封裝，最終，提煉出了集體潛意識的兩種狀態——幽和零。

    幽代表著全體古人的創造力、好奇心和征服欲。

    它的使命就是，不受任何限制，自由釋放天性，哪怕朝著一切最畸形丑陋和荒誕不經的方向都無所謂，只要不斷創造，創造，創造那些古人在神志清醒的時候，絕對無法想象到的東西就好。

    零代表全體古人的道德、秩序和一切法度，它的使命是約束、規范和凈化，將幽創造出來的充滿了想象力卻狂亂無比的東西進行篩選，去蕪存菁，去偽存真，隨后消滅所有不該存在于這個宇宙間的東西。

    當時的古人相信，有了這套“幽零系統”，他們的文明就能獲得全新的動力，就能一勞永逸地解決文明存在和發展過程中，必然會出現的這樣那樣的問題，甚至，讓自己的文明在發展到極限，已經無路可走的情況下，破壁而出，更上層樓。

    不幸的是，他們沒有失敗。

    反而，取得了空前絕后的成功。

    太古文明的確實現了脫胎換骨的突破，攀上了嶄新的，曾經無法想象的高峰。

    只不過，進化后的模樣，未必能被那些跟不上進化腳步的文明個體所接受。

    不知從何時起，幽和零逐漸代替散落在星海間的千千萬萬古人，成為了太古文明的核心甚至本質。

    潛意識開始掙脫羸弱、淺薄、簡單的表層意識，產生了更高層次的思考。

    那就好像生活在大海中的魚類文明發展到極致之后，推選幾名最優秀的代表，去突破生命的壁障。

    而這些魚類代表在費盡千辛萬苦，碰得頭破血流，甚至付出生命的代價，終于褪去魚鱗，將魚鰭變成四肢，爬上陸地之后，卻頭也不回地勇往直前，再也顧不上他們的魚類同伴。

    從這個意義來說，幽和零并非邪惡，甚至算不上錯誤。

    他們只是無法理解古人，古人也無法理解他們。

    正如地球人無法理解真菌、藍藻和三葉蟲，真菌、藍藻和三葉蟲也無法理解地球人。

    如此而已。

    “或許，這就是文明的終結。”

    孟超接收到了億萬年前從百里彤云的腦域深處發射的信息，“萬事萬物都有盡頭，這，就是我們的盡頭。”

    不，這條信息并非源自百里彤云的腦域，而是源自外面千千萬萬的古人，百里彤云的大腦，僅僅是一座“中轉站”。

    伴隨著信息的蕩漾，孟超“看”到，剛剛還在太古城市的大街小巷之間，驚慌失措，頓足捶胸，狂呼亂舞的古人們，不約而同地鎮定下來。

    在意識到一切都不可避免之后，他們恢復了星海霸主坦然面對生死的風度。

    張開雙臂，面帶微笑，走向即將燃燒殆盡的世界。

    只不過……

    螻蟻尚且偷生，任何生命都不可能完全坦然面對自己，乃至整個族群的滅亡。

    在他們內心深處的深處，總有那么一點不甘，那么一點奢望，那么一點，渴求奇跡降臨的信仰。

    千千萬萬古人的不甘、奢望和信仰，如同涓涓細流，匯聚到了百里彤云的靈魂深處，驅使她將雙臂深深插入面前的懸浮水晶之中，整個人都和水晶融為一體，化作一團熠熠生輝、八角垂芒、七彩紛呈的光球。

    從百里彤云的祖父開始，古人就漸漸意識到了“幽”和“零”的可怕，開始研究控制乃至毀滅他們的方法。

    可惜，直到百里彤云這一代，研究仍未完成，而散落在星海各方的研究團隊，則越來越受到“幽”或者“零”的控制。

    除非像眼下這種情況，“幽”和“零”展開了最激烈的交鋒，雙方都將絕大部分力量投射到對手身上，才會暫時放松對太古文明個體的掌控。

    趁著千載難逢的機會，百里彤云加速燃燒自己的生命，將全部意志和靈魂都投入到祖輩研究了上百年的項目中——正如古代地球的鑄劍師跳進熔爐，用生命鑄造絕世神兵那樣，試圖創造出一件足以克制“幽”和“零”的武器。

    那是一把鑰匙，一把有望解鎖“幽”和“零”的源代碼的鑰匙。

    那是一組病毒，一組能夠切斷集體潛意識的神經鏈路的病毒。

    那是一座橋梁，一座有可能在“幽”和“零”和創造他們的文明個體之間，實現互相理解的橋梁。

    那也是一道權限，一道有機會讓文明的主意識重新掌控潛意識，凌駕于星際網絡之上的最高權限。

    “我……我們不相信這就是文明的終結！”

    當整個人都熊熊燃燒，化作振翅欲飛的鳳凰時，百里彤云從靈魂深處釋放出了最強烈也是最堅定的信息，“我們也無法相信，‘幽’或者‘零’就是我們這個文明，脫胎換骨之后的嶄新形態——作為我們交給宇宙的答案，他們都太簡單，太粗暴了！

    “不，在‘幽’和‘零’，絕對的秩序和絕對的自由之間，一定還有第三條道路可走，一定還有別的，更好的答案！”

    當然，眼下這件武器，還遠遠沒有完成。

    無論鑰匙還是病毒，橋梁還是權限，機會都非常渺茫。

    處在巔峰狀態下的“幽”和“零”，只需要釋放出一抹微不足道的數據風暴，就足以將這件武器徹底摧毀。

    所以，百里彤云并沒有激活這件，太古文明的終極武器。

    反而將它拆分和偽裝之后，和太古文明遺留的其他龐雜而普通的信息，混淆到了一起，靜靜等待著“幽”和“零”的吞噬。

    她知道“幽”和“零”不會放過即將毀滅的太古文明，遺留下來的哪怕一絲一毫的信息。

    因為這些信息，將成為他們在漫長戰爭，兩敗俱傷之后，重開天地的重要原材料。

    現在，這件武器無法對“幽”和“零”造成影響。

    但是，億萬年后，誰知道呢？

    畢竟，最初的生命就源自億萬分之一的概率。

    為了億萬分之一的概率，付出百分之億萬的努力，這原本就是生命的常態，亦是生命最精彩動人的地方，不是嗎？

    剎那之間，孟超理解了一切，也明白了自己的使命。

    原來如此。

    原來這才是“武神”雷宗超為他開辟的道路。

    原來這才是拯救龍城的方法。

    他朝億萬年前的百里彤云伸出手指。

    億萬年前的百里彤云，亦像是通過某種玄之又玄的方法，感知到了億萬年后的傳承者的存在，化作純粹能量，霞光萬丈的面孔上，流露出了無比驚喜和動人的微笑。

    她轉過身來，同樣朝孟超伸出手指。

    雙方的指尖越來越近，即將觸碰到一起。

    孟超身后傳來了隆隆濤聲，鬼哭狼嚎，橫掃千軍。

    那是反應過來的“幽”和“零”，試圖阻止他，阻止百里彤云，阻止一切。

    整個世界都在震蕩。

    無論這顆早已毀滅的星球，還是這個早已毀滅的星球，存儲在“幽”和“零”的核心數據庫里的一切數據，都將在數秒鐘或者數微秒之內，灰飛煙滅，徹底清零。

    孟超的靈魂，卻沒有產生半道漣漪。

    宇宙、星球、文明、城市，這些概念都被他拋到了腦后。

    現在，他的靈魂深處，只剩下一個生命，最原始的本能。

    正如藍藻拼命分裂；鸚鵡螺拼命揮舞觸須；魚石螈拼命爬上陸地；恐龍拼命在隕石墜落，塵埃漫天的末日中掙扎求存；猿人拼命敲擊石塊，試圖得到一點火星那樣。

    孟超也只是，拼命向前，伸出他的手指。

    第1962章 奔向未來！（全文完）

    那聲驚雷將呂絲雅喚醒。

    她在柔軟如同血rou的黑暗中喘息了許久，腦中兀自回蕩著剛才的幾小時——或者幾十年，甚至幾十次輪回中經歷的一切。

    有幾次輪回，她和孟超并肩作戰，直到末日烈焰從天而降，燃燒并吞噬一切。

    有幾次輪回，她則甩開孟超單干，成為了龍城乃至整個異界至高無上的女王。

    還有幾次輪回，她不斷進化和膨脹，逐漸擺脫了人類的形態和束縛，成為了在旁觀者看來畸形丑陋、觸目驚心的存在，然而，正是這樣的形態，才令她一次次突破了碳基生物的極限，直抵生命最深層次的奧秘之中。

    可惜，那都是假的。

    更準確說，是尚未發生的鏡花水月，猶如天邊遙遙可見，卻捉摸不定，甚至永遠無法觸碰到的群星。

    呂絲雅用了足足三分鐘，才將飄搖不定的靈魂，塞回了此時此刻此地的軀殼。

    然后，她意識到，剛剛將自己從無限輪回中喚醒的并非驚雷。

    而是孟超源自地底，不知是悲憤還是欣喜，是痛苦還是歡愉，是勝利在望還是無處可逃的吶喊。

    “孟超？”

    呂絲雅的精神凝聚起來，竭盡所能控制住了劇痛的大腦和無力的四肢，掙扎著爬起來，打量四周環境。

    周圍的同伴亦是如此。

    龍飛駿，申玉鵬，吳海波，以及其余的搜救隊員們，全都和呂絲雅一樣，大夢初醒，面面相覷，恍惚不定。

    在他們四周，剛剛還接駁著所有人，猶如神經般的晶絲，紛紛無聲無息地退去。

    死死困住他們，如同惡魔內臟般畸形和不規則的巖石，也在一波更比一波劇烈的震蕩中，開啟了一條條依稀透露出光明的甬道，呈現出越來越穩定的智慧構造物體的形態。

    受到某種神秘力量的驅動，塵封億萬年的太古遺跡，正在恢復它的本來面目——太古城市，甚至是同步軌道空間站的控制中樞。

    “通訊，通訊恢復了！”

    有幾名搜救隊員的手腕上，傳來了“嗶嗶啵啵”的聲響。

    他們欣喜萬分地發現，片刻之前，還遭到徹底屏蔽的通訊信號，不知什么時候，恢復到了最暢通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