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圓骨棒還是老熊皮，都缺乏對抗騎兵的經(jīng)驗——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這樣的普通士兵，也是試煉的對象，隨時會被當(dāng)成棄子犧牲。

    孟超這番話，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令圓骨棒和老熊皮都目瞪口呆，陷入深思。

    孟超可不管他們心底，究竟有多么震驚，他有條不紊地說：“具體來說，第一，我們應(yīng)該讓大家好好休息一夜——從現(xiàn)在到黎明，都是整個晚上最黑暗的時刻，草原上伸手不見五指，追兵不可能大肆殺戮的。

    “等到黎明來臨，我建議咱們分成兩隊，一隊人馬挖掘陷坑和壕溝，在周圍構(gòu)筑起簡易而隱秘的防線。

    “如果時間和人手實在緊缺，無法構(gòu)筑真正的防線，就算將雜草伏倒、打結(jié)，能夠絆住對方的馬腿也是好的。

    “當(dāng)然，追兵的沖擊力一定無比強悍，無論是結(jié)草、陷坑還是壕溝，都不可能真正阻擋住他們。

    “但多多少少，總能降低追兵的速度，讓追兵就像是陷入沼澤作戰(zhàn)一樣感覺不舒服，甚至給了埋伏在草叢里的我們，從側(cè)面跳到追兵身上的機會。

    “還有一隊人馬，可以散開到附近，去收攏潰散的逃亡者。

    “無需走得太遠，也不用找到太多人，有三五百人，就足夠我們打一場像模像樣的反擊戰(zhàn)了。

    “另一方面，根據(jù)我的觀察，我們想和追兵正面相搏的話，最吃虧的就是武器——為了方便逃亡的緣故，很多鼠民戰(zhàn)士只攜帶著輕薄短小的刀劍，卻沒有攜帶足以克制騎兵沖鋒的長兵器，以至于被對方以摧枯拉朽的姿態(tài)，如砍瓜切菜般殺戮。

    “草原上很難找到制作長兵器的原材料，這個問題的確很難解決。

    “我的建議是，干脆安排一隊人馬，伏倒在追兵沖鋒的路線上，強忍鐵蹄踐踏的恐懼，專門去砍追兵的馬腿，或者等追兵從自己身上邁過去時，自下而上，狠狠戳刺追兵的肚皮——倘若追兵是以半人馬武士為主力的話，腹部就是他們最大的弱點。

    “當(dāng)然，采用這樣的戰(zhàn)術(shù)，死傷肯定非常慘重。

    “半人馬武士的鐵蹄踐踏，不是那么容易硬抗過去的。

    “肯定有很多鼠民戰(zhàn)士，會連戰(zhàn)刀都無法抽出，就被半人馬武士的鐵蹄，踩得筋斷骨折甚至腸穿肚爛。

    “但這是我能想到，在使用短兵器的情況下，唯一能遲滯對方進攻的方法了。

    “換成任何一支普通部隊，肯定無法實施這樣的戰(zhàn)法，但既然我們都有大角鼠神的庇護，和隨時為了大角鼠神而犧牲的覺悟，那就……活馬當(dāng)死馬來殺吧！

    “對了，倘若大家真的下定決心，要和半人馬武士決一死戰(zhàn)，我建議等到黎明時分，將營地往西南方向移動半里，那里好像有地下暗河經(jīng)過，土地更加濕潤，草叢更加茂密。”

    老熊皮和圓骨棒面面相覷，半天沒回過神來。

    其余鼠民戰(zhàn)士亦用震撼和敬畏兼而有之的目光看著孟超。

    無論他說的這套戰(zhàn)法，是否真能奏效。

    在這個所有人都茫然無措的時候，有人能挺身而出，說得頭頭是道，就足以充當(dāng)他們的精神支柱啦！

    “西南半里的土地的確更加泥濘，不利于半人馬武士飆出速度，但那里的野草長勢也比這里更好、更高，草尖高出我們好幾個頭，把我們的視線，完全遮擋掉了！”

    圓骨棒和老熊皮商議了半天，沒有斷然否定孟超的提議，而是糾結(jié)起了細節(jié)。

    “難道在這里，我們的視線就沒有被遮擋嗎？”

    孟超不慌不忙地說，“無論超過我們鼻尖、頭頂還是兩三個頭的野草，對我們來說，區(qū)別并不大，都會大大降低我們的戰(zhàn)斗力。

    “但對半人馬武士而言，差別就太大了。

    “半人馬武士的平均高度，大約超過我們兩三臂。

    “對我們來說，剛好沒過腦袋，遮蔽視線的野草，卻不會對半人馬武士構(gòu)成任何障礙。

    “于是，很容易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我們在一人來高的野草里面，好像沒頭蒼蠅一樣亂跑，半人馬武士卻能居高臨下，通過草原如同波浪般的起伏和聚散，將我們的動向看得一清二楚。

    “最終，被追兵逮個正著，不是我們自找的嗎？

    “西南半里的那片濕地，是我一路走來，看到水草最豐茂，野草長勢最高、最好的地方，一旦鉆進那片郁郁蔥蔥的迷宮，非但我們的視線都被切斷，半人馬武士的視線也將遭到嚴重干擾，大家都變成睜眼瞎，只能稀里糊涂地亂打——亂打好啊，對我們這些一無所有，只有滿腔熱血和堅定意志的烏合之眾來說，只有在最混亂的戰(zhàn)場上，才有希望奪取一線生機，不是嗎？”

    孟超的細致分析，終于令逃亡者們越瞪越大的眼睛里，漸漸涌現(xiàn)出了希望的火光。

    大家雖然沉默不語，卻紛紛在腦海中想象，倘若一切都按照孟超的建議，不打折扣地實施，這場戰(zhàn)斗究竟會變成什么樣子。

    毫無疑問，戰(zhàn)斗仍將打得十分艱苦。

    他們簡陋的防線，極有可能被追兵瞬間洞穿。

    很多人，甚至所有人都會死。

    但他們應(yīng)該不會像眼前這些稀爛如泥的可憐尸骸那樣，遭到單方面的屠殺。

    哪怕干掉一個！

    哪怕轟轟烈烈地拼光所有人，哪怕只能拖一名半人馬武士陪葬，都算是某種意義上的勝利，都有可能，不，是一定會被大角鼠神看在眼里的吧？

    “萬一……”

    圓骨棒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遲疑道，“萬一我們布置了半天，追兵不來沖擊我們的營地呢？”

    “怎么可能？”

    孟超啞然失笑，“相信我，對于我們這樣一盤散沙、沒頭蒼蠅般地四散逃跑，追兵比我們更加頭疼，就這樣三三兩兩地追殺下去，殺到何年何月是個頭呢？

    “如有可能的話，追兵也很想一下子發(fā)現(xiàn)三五百名甚至更多逃亡者，一口氣將我們消滅干凈的吧？

    “一旦發(fā)現(xiàn)我們的蹤跡，追兵只會以為我們是精疲力竭，坐以待斃。

    “至于，逃亡者是否有可能凝聚起堅忍不拔的意志，在精心布置的戰(zhàn)場上，和他們拼一場玉石俱焚的血戰(zhàn)？我想，追兵不可能生出如此‘荒謬’的想法吧？”

    的確，雖然黑角城被鬧了個天翻地覆。

    但氏族武士對鼠民的心理優(yōu)勢，是在數(shù)千年的壓迫和奴役中，慢慢建立和固化，深深烙印在大腦皮層上的。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追兵絕對不會相信，膽小如鼠的獵物，竟然敢朝頂盔摜甲的獵人，露出最鋒利的獠牙。

    “如果我們真有機會，將追兵打痛的話，追兵會不會發(fā)起狠來，召集大批援軍，死咬著我們不放？”

    這個問題，卻是一直沉默寡言的老熊皮，撥開了圓骨棒，親自向孟超詢問。

    孟超想了想，搖頭道：“我覺得不會，如果我們真能打痛追兵，搞不好，他們就會干脆利落地撤退，再也不敢追上來了。”

    “怎么可能？”

    老熊皮皺眉道，“那可是滿腔怒火的血蹄武士，還有他們不敢做的事情？

    “不，我們即將面對的，不是所有的血蹄武士，僅僅是血蹄氏族里的半人馬武士。”孟超一本正經(jīng)地糾正。

    老熊皮愣住：“這……有什么不同嗎？”

    “當(dāng)然不同。”

    孟超道，“的確，我們是將黑角城鬧了個天翻地覆，但過去千年來，統(tǒng)治黑角城的，究竟是哪幾個豪門大族呢？

    “血蹄家族和鐵皮家族，沒錯吧？

    “以血蹄家族為代表的牛頭人，和以鐵皮家族為首的野豬人，是整個血蹄氏族中，最強盛的兩大族群，他們牢牢掌控著黑角城的大權(quán)，也是在這次混亂中，損失最慘重，最有理由憤怒的。

    “反觀半人馬一族，因為崇尚速度，喜歡策馬奔騰，并不習(xí)慣于城市里面的生活，在黑角城并沒有多少知名的半人馬豪族和神廟存在，也就沒有遭受太大的損失，對于我們的怒火，哪有牛頭人和野豬人來得強烈呢？

    “身為血蹄大軍的先鋒，追殺逃亡者是他們責(zé)無旁貸的任務(wù)。

    “在逃亡者的反抗并不強烈，可以大肆殺戮來積累戰(zhàn)功的前提下，我相信半人馬武士也會恪盡職守的。

    “但是，如果我們能把半人馬武士打痛、打傷、打殘，讓他們意識到，我們就是茅坑里的石頭，非但又臭又硬，還榨不出半滴油水，就算把我們砸個粉碎，也會折斷他們的胳膊，扭傷他們的蹄子，兩敗俱傷甚至同歸于盡。

    “而稍有不慎，他們甚至?xí)R失前蹄，令自己和家族的千年英名都毀于一旦。

    “如果我們真能向他們傳遞出如此強烈、清晰、有效的信息，你們覺得，半人馬武士一定會窮追不舍，賭上自己的生命和榮耀，傻乎乎地給牛頭人和野豬人賣命嗎？”

    第1107章 即將流血的黎明

    鼠民并不傻。

    從某種層面來說，戰(zhàn)斗力相對孱弱的他們，為了生存下去，不得不絞盡腦汁，激發(fā)出比氏族武士更多的智慧。

    而能沖出黑角城，闖進陷空草原的鼠民，更是經(jīng)過生死篩選的佼佼者。

    被孟超一番點撥之后，很多人都恍然大悟。

    決定勝負的除了戰(zhàn)斗力，還有戰(zhàn)斗意志。

    就算半人馬武士的戰(zhàn)斗力，真是他們的十倍以上，但對前者而言，和如瘋似魔、拼死血戰(zhàn)的后者，玩兩敗俱傷的游戲，是沒有任何好處的事情。

    贏了是理所當(dāng)然，最多滿足一下殺戮的快感，不可能從鼠民身上搜到太值錢的戰(zhàn)利品，還會消耗大量戰(zhàn)爭資源和寶貴時間。

    輸了，卻會萬劫不復(fù)。

    和所有高等獸人一樣，半人馬武士絕不怕死。

    倘若對面是黃金氏族的獅虎武士，或者圣光之地的魔法師和守夜人的話，相信半人馬武士都會像打了雞血一樣前赴后繼，視死如歸的。

    哪怕他們的血rou之軀，被無比強大的敵人撕得四分五裂。

    他們高高飛起的頭顱上，肯定也掛著心滿意足的微笑。

    因為臨死前的剎那，他們非常清楚，自己的靈魂肯定能化作耀眼的金芒，直刺圣山之巔，加入到祖靈們永恒榮耀的行列。

    但是，在一場追殺鼠民的無聊游戲中，陰溝里馬失前蹄，被鼠民拖入地獄陪葬？

    別說永恒榮耀了，恐怕他們會以小丑的形象，被記載在一首首怪腔怪調(diào)的滑稽詩歌里，被人們滿臉譏諷地傳唱萬年吧？

    對任何一名氏族武士而言，這都是想一想都令人不寒而栗的死法。

    殺頭買賣有人做，賠本買賣沒人做，只要鼠民們能展現(xiàn)出足夠強硬的姿態(tài)，“追殺逃亡者”就變成了賠本買賣，半人馬武士才不會為了黑角城，為了牛頭人和野豬人，砸下血本呢！

    “我們真有機會活下去！”

    想通這一點，所有鼠民的神色和氣質(zhì)，都在瞬間發(fā)生了脫胎換骨的變化。

    他們同樣不懼怕死亡。

    但能看到勝利的希望，至少是能看到轟轟烈烈犧牲的希望，總會令熊熊燃燒的戰(zhàn)焰，變得更加高漲。

    老熊皮和圓骨棒看著孟超的眼神，再度發(fā)生變化。

    就像是看著大角軍團里的軍官、巫醫(yī)和祭司一樣，充滿了敬畏。

    “您，您是……”

    圓骨棒遲疑片刻，結(jié)結(jié)巴巴問道。

    “我叫‘收割者’，是血顱角斗場里的仆兵，曾經(jīng)當(dāng)過‘冰霜女皇’冰風(fēng)暴的親兵隊長。”孟超爽快道。

    一路上，他仔細觀察過跟在自己身邊的鼠民們。

    發(fā)現(xiàn)他們大多是原先生活在黑角城鑄造區(qū)的奴工。

    也有極少數(shù)是其他角斗場里的仆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