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4章 攤丁入畝
土地問題,歷朝歷代都是國之根本。 對于在座的閣部大員來說,也與其個人或者家族利益息息相關,因為直到現在,大明的閣部重臣大多數仍舊是北方人。 首輔張慎言是山西澤州人。 次輔孟兆祥是山西澤州人。 四輔劉理順是河南杞縣人。 六個尚書有五個是北方人。 十二個侍郎有十一個北方人。 朝廷如何處理北方數省的土地,將會直接影響到在座的這些重臣及家族的利益。 按照常理,北方數省光復之后,該是誰家的土地就仍是誰家的,這沒什么說的,畢竟這都是他們祖上辛苦積攢下來的家業。 可麻煩就麻煩在,北方數省曾經先后淪陷于流賊以及建奴之手。 而他們的家族也曾經先事流賊,再事建奴,這下事情就復雜了。 這就好比一個女子被賊人玷污,雖然情非得已,但是貞節確實已經沒有了。 因此大明朝廷若真的嚴肅追究,不光他們的家族逃脫不了干系,便是他們個人也會跟著吃掛落,所以這事很敏感,很復雜。 所以之前崇禎沒有提,就沒有一個人敢提。 但是該來的終究會來,躲肯定是躲不過的。 車廂里一下變得寂靜,只有鋼輪碾過鋼軌時的喀嗒聲清晰可聞。 給了官員們幾秒緩沖,崇禎又道:“前段時間內務府監察科一直在調查北方數省的縉紳助紂為虐、為虎作倀的事,諸位想必是知道的。” 張慎言身為首輔,覺得這時候不能再沉默:“圣上是想興大獄嗎?” 張慎言倒是沒有私心,他只是單純的不希望崇禎大動干戈興大獄,因為北方數省好不容易才光復,現在最需要的是休養生息,而不是秋后算賬尋縉紳的麻煩。 因為張慎言覺得,得罪了北方數省的縉紳,會動搖大明在北方的統治根基。 “興大獄?”崇禎道,“閣老為何會如此說?調查北方數省縉紳之通敵難道不應該?做了錯事卻不必受懲罰,此于理不合,于法不容吧?” 張慎言無言以對,因為崇禎說的沒毛病,犯了錯就必須受到懲罰。 孟兆祥卻起身說:“敢問圣上,何謂通敵?淪于流賊或建奴鐵蹄之下也算是通敵嗎?若如此,國朝棄北方數省之土地百姓,亦為棄地。” 這話一出,在座的閣部大員的臉色頓時就變了。 棄地這個罪名可就大了,要知道崇禎十七年前,崇禎可是因為棄地之罪殺了不少的朝廷重臣,甚至還殺了兩個首輔。 薛國觀和周延儒的諸多罪名之中,就有棄地罪。 另一個時空,崇禎也是不敢承擔棄地這個罪名,因而遲遲無法下定決心遷都到南京,結果白白錯失良機,致使亡國。 孟兆祥算是把這塊遮羞布給揭掉。 你真想論罪,那就大伙一塊論罪。 不能只論北方縉紳的罪,卻不論皇帝的罪。 崇禎也有些意外,赴難九卿這么快就要跟他反目了嗎? 果然,世界上就沒有永恒的盟友,而只有永遠的利益。 孟兆祥、吳麟征、劉理順他們忠的是大明,而非他崇禎。 崇禎卻也不生氣,只是笑著反問:“孟閣老是說,朕棄地,其罪當誅?” “非也,老臣絕無此意。”孟兆祥斷然說道,“臣只是想說,凡事不可以一概論之,以國家層面而言,大明之國祚大于天,當大明之國祚與國法相突沖,當以國祚為重,若棄地能延續大明國祚,縱然棄地可乎?可!” 這聲可,孟兆祥說得斬釘截鐵。 頓了頓,孟兆祥又說道:“由是,大明朝廷為了國祚之延續可以棄地,北方數省之縉紳百姓為了血脈傳承亦可以與流賊或建奴虛予委蛇,國朝棄之在先,就不該責之于后,畢竟山河傾覆之時,區區一個百姓、一個家族能有何為?” 孟兆祥所說的這個邏輯,崇禎當然是認可的,汪精衛是該死,吳三桂同樣該死,但是淪陷區的百姓是無辜的,遼西的遼民也是同樣無辜,你不能因為遼民給流賊建奴納糧,不能因為淪陷區百姓給鬼子繳過稅,就安一個通敵罪名。 當然了,崇禎本來也沒打算清算北方的百姓。 崇禎真正想要清算的是北方數省的縉紳豪族。 崇禎原本的打算是,光復北方數省后緊接著就清算縉紳豪族,褫奪他們的土地,再將土地分給失地貧民及流民,北方的局面也就穩住了。 縉紳豪族畢竟人少,只要贏得多數貧民的支持即可。 但是現在出現了兩個意想不到的情況,把崇禎的計劃給打亂。 第一個是北方數省的人口銳減,貧民流民大量跑到江南做工,貧民流民跑掉后,留在當地的豪族就成了多數派,這些豪族又依附于縉紳。 就是說,崇禎已經沒法借助貧民來斗倒縉紳。 第二個意想不到就是江南工商業的發展遠遠超出崇禎的預期。 剛開始,崇禎之所以盯上北方數省的土地,是為了擴大財源,即便按五兩一畝,北方數省的耕地也至少可以賣15億的天價。 可現在,隨著江南工商業的發展,大明朝廷已經不再缺錢了。 噢不對,大明朝廷仍舊是缺錢的,但是內務府已經不再缺錢。 所以崇禎已經沒有像崇禎十七年時那樣急切的想要賣地籌錢。 基于以上兩點,崇禎也換了思路,覺得將原屬于北方縉紳豪族的土地還給他們,也不是不行,這么做至少可以給山西、陜西兩省的縉紳豪族吃顆定心丸,將來從偽順手中光復山陜兩省時也會更容易。 只不過,就這樣把土地還回去是不可能的。 還是那一句話,錯了就應該受罰,做了錯事而不用付出代價的好事是不存在的,北方縉紳必須得為他們的投敵行為付出代價。 那么問題來了,具體該如何處罰? 很簡單,攤丁入畝,官紳一體納糧! 趁著這個機會,徹底解決土地兼并的危害。 需要說明的是,崇禎要解決的是土地兼并的危害,而非土地兼并本身。 首先對于工業文明,土地兼并其實是利好,只有大量失地農民的存在,工廠工坊才能招募得到足夠數量的工人。 江南八府一州的工業之所以能這么快就發展起來, 除了崇禎的強力推動之外,跟前期逃難到江南的流民難民也是分不開。 其次解決土地兼并也是不可能的,因為這與人性相悖,只要人類還存在一天,土地兼并這種事情就絕無可能杜絕,即便是暫時杜絕,不久后也會卷土重來。 但是土地兼并的危害是能解決的,古往今來土地兼并之所以造成危害,最主要就是官紳特權階層不用納稅,因此土地越兼并,國家的稅源就越喪失,最終造成占據土地份額最小的平民卻要承擔最大份額的賦稅,然后國家財政就徹底崩潰了。 如果取消官員縉紳的特權,土地兼并就不會造成稅源流失。 只要稅源不會流失,國家的財政就不會崩潰,國家機器也就不會停擺。 當然這是農業文明的邏輯,但是換到工業文明也一樣適用,農業文明的土地兼并所對應的就是工業文明的壟斷。 土地兼并會導致財富集中、稅源流失。 壟斷也同樣會造成財富大量集中,進而導致稅源大量流失,因為壟斷階層手握特權,有的是辦法繞過監管避稅。 土地兼并無法避免,壟斷也同樣不可能避免。 所以要徹底杜絕壟斷是不可能的,國家只能盡可能的消除壟斷的危害。 土地兼并的危害可以通過攤丁入畝加以消除,壟斷的危害就只能通過以國家壟斷的方式加以反制,即讓國家資本代替私人資本進行壟斷。 這點,崇禎從一開始就已經從制度上設計好了。 官督商辦,內務府持股,就是崇禎的頂層設計。 現在輪到攤丁入畝,徹底解決土地兼并的危害。 “孟閣老的這番話,朕能否這么理解?”崇禎說道。 “朕這個皇帝犯了棄地之罪情有可原,所以北方縉紳犯了通敵之罪同樣情有可原?朕不用受懲罰,所以北方縉紳同樣不用受懲罰,是這意思嗎?” “臣的意思是兩害相權取其輕,事出有因則可以區別對待。” 孟兆祥輕嘆了一聲,無奈的說:“不過圣上如此解讀,也沒錯。” “朕明白了。”崇禎笑了笑又道,“就是說要處罰北方縉紳,就必須先處罰朕自己,否則難堵九州萬方悠悠眾口。” 孟兆祥默然以對,道理就是這么個道理。 崇禎卻突然把臉一板,沉聲道:“既如此,那就先處罰朕自己。” 說完一指窗外運河兩岸的荒地,又說道:“皇家在京畿原有500萬畝皇莊,自即日起全部收歸國家所有,充為戶部之官田!” “啊?”張慎言、孟兆祥等都變了臉色。 其實,他們早就聽說過崇禎有意將京畿皇莊的500萬畝良田充為戶部官田,但是都沒把這當回事,500萬畝皇莊,就按一畝10元計,那都是5000萬元! 何況皇莊占的全都是上等良田,一畝何止10元?這是多大一筆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