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又是一夜過去。

    卯正時分，第一縷陽光穿過云層、穿過樹葉照在李巖身上，化開了李巖眉毛上凝結(jié)的那層薄薄的寒露。

    但是李巖心中的寒露卻越發(fā)深重。

    真讓朱高遠說中了，昨天下午離開密云后衛(wèi)之后，流賊真就殺了個回馬槍，借著夜幕的掩護悄然折返回古北口重新埋伏起來。

    然而這終究是徒勞，明軍并沒有出現(xiàn)。

    “右軍師，我們回吧。”李友輕嘆一聲說道。

    谷可成也勸道：“是啊，再不回去主上真要發(fā)怒了。”

    李年、李牟也是默默的看著李巖，雖沒說話但意思很明顯了。

    李巖抬頭看了一眼東方天際冉冉升起的紅日，終于還是點頭：“好，回去！”

    這次，李巖終于沒有再殺回馬槍，率軍離開密云后衛(wèi)之后便直奔北京而來，經(jīng)過一晝夜的急行軍，終于搶在李自成發(fā)兵之前趕回到北京。

    “主上，臣無能。”李巖慚愧的道，“沒能抓回崇禎。”

    “崇禎的事以后再說，反正他被困在燕山又跑不掉。”李自成倒也沒有過多責(zé)備，旋即又接著說道，“右軍師，北京就交給你了。”

    “啊？”李巖聞言愣在那里，這有些出乎他的預(yù)料。

    主上這是什么意思？是要讓他留守北京嗎？主上肯讓他獨當(dāng)一面了？

    當(dāng)下李巖把目光轉(zhuǎn)向牛金星，牛金星微微一笑說道：“主上的意思是北京太重要，絕對不容有失，只有右軍師留下來鎮(zhèn)守他才敢放心。”

    讓李巖留守北京，的確是牛金星向李自成建議的。

    但是牛金星的本意絕不是因為只有李巖才能擔(dān)此重任。

    這其實是牛金星所擬定的鏟除李巖的計劃中的一部分。

    “對。”李自成說道，“除了老田和老劉，也就右軍師你能讓我放心，可現(xiàn)在老田遠在西京，老劉則要跟著我出征，所以只能由你留下來鎮(zhèn)守北京。”

    頓了頓，李自成又道：“至于留守的軍隊，就讓老谷那一帥標(biāo)留下來，李牟、李年的那一帥標(biāo)跟著我東征吧，我的中吉營不能缺了這兩員猛將。”

    李巖心說果然，主上骨子里還是對他有防備。

    要不然就不會讓谷可成留下，然后帶著李年、李牟出征。

    不過也沒關(guān)系，他心底坦蕩，從來沒有私心，主上總有一天會明白。

    當(dāng)下李巖說道：“既然主上不準(zhǔn)備讓屬下隨行，那么有一句話就必須說與主上，此去山海關(guān)務(wù)必當(dāng)心吳三桂引建奴入關(guān)。”

    李自成隨口應(yīng)道：“此事我已知道了。”

    看到這，李巖就知道李自成沒把這話放在心上。

    李巖正要再勸時，李自成卻已經(jīng)直接打馬走了，遠遠的又回頭說道：“右軍師，我不在北京的這段時間，千萬記得先把登基儀式準(zhǔn)備起來。”

    李巖拱手道：“是，屬下謹(jǐn)記。”

    ……

    轉(zhuǎn)眼又五天過去。

    古北口外三十里，隱秘山谷中。

    王家彥、吳麟征、孟兆祥等幾個文官正聚集在一起商議怎么勸諫。

    “諸位，不能再等了。”王家彥肅然道，“今日已經(jīng)是四月十七了，距離京師淪陷已經(jīng)過了將近一月，從時間上看，留都官員早該得到消息。”

    “是啊。”吳麟征憂心忡忡的道，“再拖下去恐有大變。”

    孟兆祥、汪偉等幾個文官也是不約而同的點頭，他們都知道吳麟征的言外之意。

    王家彥又道：“我等這就去找圣上進諫，圣上若是不聽，那便死諫，總之今日無論如何也要說服圣上率兵進關(guān)！”

    “對，圣上若不聽我便一頭撞死。”

    “加我一個，大明若是亡了，留我等又有何用？”

    幾個文官說著就激動了起來，一等決絕的氣氛便迅速彌漫開來，在場的這幾個文官可不是嘴炮黨，他們是真正的行動派。

    正商議著呢，朱高遠忽然走過來。

    “幾位卿家都在呢。”朱高遠笑道，“你們在說什么呢？朕怎么感受到了一等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的毅然決然之氣息？”

    “回圣上話，臣等……”

    王家彥正在醞釀情緒呢，卻被朱高遠冷不丁給打斷掉。

    “行了，先不說了。”朱高遠一擺手道，“趕緊收拾下，準(zhǔn)備入關(guān)！”

    “啊？”王家彥頓時感覺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愕然道，“今天入關(guān)？”

    吳麟征、孟兆祥還有汪偉等幾個文官也是面面相覷，這是怎么說的？他們都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死諫，結(jié)果圣上突然主動提出進關(guān)？

    這之前，圣上可是半點口風(fēng)沒露。

    這個就有些尷尬了，還死諫個啥啊？

    圣上，你以后做事能否先跟臣等打個招呼？

    不然我們這些當(dāng)大臣的很難做，跟不上你節(jié)奏哪。

    “抓緊時間，你們只有一刻鐘。”朱高遠說完就走。

    目送著朱高遠走遠，王家彥等幾個文官愣是好半天沒能反應(yīng)過來。

    反倒是鞏永固他們幾個勛貴還有錦衣衛(wèi)指揮同知李若璉早已躺平，從京師潰圍之后他們就已經(jīng)唯皇帝馬首是瞻。

    在另外一邊，胡國柱已將一千夷丁召集起來，正等著朱高遠訓(xùn)話。

    胡心水照例沒有跟夷丁在一起，對于胡心水，朱高遠始終很警惕，在沒有殺回南京之前，是不可能再讓他與夷丁呆在一起的。

    朱高遠正在竭盡所能的讓夷丁們忘記胡心水的存在。

    看到朱高遠走過來，原本坐地休息的夷丁紛紛起身。

    朱高遠伸出右手從隊列前走過，前排的夷丁便紛紛跟著伸出右手，與朱高遠逐一的擊掌，這個是朱高遠帶給明軍的儀式。

    將士們都很喜歡。

    “萬歲！”

    “萬歲！”

    “萬歲！”

    前排夷丁一邊與朱高遠擊掌，一邊熱烈歡呼。

    后排夷丁沒法與朱高遠擊掌，卻也仍舊跟著用長矛桿尾重重跺地，或者用腰刀拍打藤盾，制造出烈熱的躁音。

    胡國柱皺著眉頭看著這一幕，心里十分難過。

    這一千夷丁甚至都沒有這樣對待過他的父親，崇禎皇帝何德何能？

    胡國柱當(dāng)然無法理解這一切，事實上在這個時代沒有人能夠理解，因為朱高遠在這里運用了形象管理的知識。

    形象管理一般定義包括內(nèi)部認(rèn)同和外部公關(guān)。

    朱高遠一直都在強化內(nèi)部人員對他的認(rèn)同，同時對夷丁進行公關(guān)，已經(jīng)持續(xù)了將近一個月。

    朱高遠所采取的手段包括但不限于跟夷丁同吃同住、拉家常等等，成功的營造出了一個體恤底層將士的親民皇帝形象。

    對于這樣的皇帝，底層將士沒有理由不擁護。

    身為底層的底層的夷丁就更沒有理由不愛戴。

    當(dāng)然要說明的是，夷丁們對朱高遠的愛戴仍舊有所保留，比如說，一旦斷了糧餉，這份愛戴立刻就會大打折扣。

    事實上，這一千夷丁很快就要迎來一次考驗。

    考驗他們對大明及皇帝的忠誠，是否真愿意跟著皇帝走。

    朱高遠在夷丁隊列前走了一個來回又爬到隊列前的高處，朗聲道：“有一件事情朕不想隱瞞你們。”

    “大明在黃河以北已然是根基盡失。”

    “也就是說，黃河以北已經(jīng)沒有了我們的立錐之地。”

    “所以朕決定暫避江南，重新整軍之后再興兵北伐，所以朕必須得先問你們一句，你們，愿意跟朕走嗎？”

    聽到這，夷丁頓時間一片嘩然。

    這個問題是他們所沒有想過的。

    要去江南嗎？那不是離家很遠？

    當(dāng)即有一個夷丁大聲問：“那我們的妻兒老小怎么辦？”

    “朕很想說，你們可以帶上妻兒老小同行。”朱高遠臉上露出沉痛之色，旋即又黑著臉說道，“然而殘酷的事實卻是，絕對不行！”

    帶上妻兒老子就得帶上家伙什。

    帶上家伙什還怎么行軍？真當(dāng)流賊是擺設(shè)？

    “什么，不能帶走家小？”夷丁們瞬間就炸了。

    看到這，胡國柱臉上便流露出一等幸災(zāi)樂禍之色。

    朱高遠卻也不慌，因為他知道夷丁最終一定會跟他走。

    其中原因很簡單，女人可以再找，兒子可以再生，但是改變命運的機會畢生中很可能就只有一次，錯過就錯過了。

    這個道理朱高遠已經(jīng)灌輸了快一個月。

    夷丁們早已經(jīng)在憧憬將來封侯封伯的美夢。

    更何況，就算夷丁們跟著他走了，留在遼西的妻小也不一定就活不下去，頂多就是日子過得苦點，因為最后無論是吳三桂、流賊又或者是建奴占了遼西，都不會殺光遼民，而他們的妻小不過是最普通的遼民。

    這種事情不能給太多的思考時間。

    當(dāng)下朱高遠喝道：“朕不會強迫你們，所以給你們選擇的機會，不愿意跟朕走的往前來，愿意跟朕走的留在原地別動！”

    夷丁們茫然四顧，卻沒有一個人肯上前。

    有幾個夷丁其實很想上前，但是看到別人沒動就也沒動。

    “很好！”朱高遠立刻大喝一聲道，“朕必須得恭喜你們，因為你們做出了畢生之中最正確的決定，不僅你們自己將會因這個決定而獲益，你們的妻兒老小也會跟著受益，相信朕，他們不會有事的！”

    “因為我們很快就會重新打回到遼西。”

    “現(xiàn)在趕緊去收拾行裝，一刻鐘后開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