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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官難撩 第73節

    皇帝氣極,拂袖將案上器物盡數拂落在地。

    聞澈卻不卑不亢:“姨母梁蘭清,身為后宮尚儀從未逾矩,受先太后之命輔政從未不軌,為何不能提?單憑陸氏一言,冤枉女官挑唆太后謀反,難道不算是要女子頂罪?多年前兒臣這般認為,今日也是如此!梁氏清清白白,姜家亦然,元蘅亦然。舊案不平,寒忠良之心,社稷難寧!”

    大殿中靜過一瞬,皇帝走近聞澈,眸中神色愈冷:“梁蘭清是你姨母,但太后就不是朕的母后么?你今日是在罵朕冷情,要女子頂罪以息事寧人?”

    “兒臣不敢。”

    “朕瞧你敢得很!”

    皇帝此刻才近距離打量了聞澈,知道自己這個兒子肩背寬厚許多,比少時結實,已經能夠獨當一面了。

    他從未后悔過將聞澈扔去俞州。

    因為比杜庭譽更好的儲君之師,是沙場,是遠離朝堂紛爭的江河湖海,那些黎民百姓的愛恨悲歡。

    他一生為所謂的帝王之術困囿,卻希望聞澈不是如此。真正的帝王是要以身作舟載動萬民,而非整日苦心經營謀算自身。

    聞澈并未讓他失望,可皇帝又恍然覺出自己的蒼老。

    已經蒼老,卻不被聞澈理解。

    大殿中空無一人,皇帝卻似累了一般,緩緩地躬下身子,最后竟不顧禮法體統地坐在他的跟前,在冰涼的地面上。

    如同多年前他這般哄著年幼的聞澈。

    聞澈抬眼,眼尾紅了。

    “你若是要恨朕,也行。畢竟朕也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在龍椅之上的數年,朕都如履薄冰。殺伐果斷那是外人看來,當你真正坐到這里才會明白自己不能有一步踏錯。文武百官各抒己見,各自掣肘又彼此牽連。你都瞧得清楚,卻不能動。你不知道龍椅上的恐懼是有多深切。那些所謂的梟雄,那些難平的叛亂,那些尚未動卻時刻如指著咽喉的收不回的兵權,就是催命符。”

    皇帝嘆息,卻又自嘲一笑:“要讓這些人聽話老實,不是嘴皮子一碰那么簡單。太后是自戕,不是朕的逼死的。梁蘭清如何,朕亦不想再論。身在其位,要會用人,也要會利用人。”

    而聞澈恍若未聞,只是苦笑:“那父皇是用元蘅,還是利用元蘅?她一心為北成,不該做殺人的刀。”

    果然還是談到了元蘅。

    聞澈是他最喜歡的兒子,從始至終都是,因為其敏慧果敢,不是敢怒不敢言之人。

    可他卻困在了元蘅這里。

    皇帝道:“這是她情愿的。”

    聽罷此言,聞澈緩慢一拜:“那兒臣陪著她,亦是心甘情愿的。”

    最后的杖責很重,但合宮上下未聽到他一聲痛呼。

    他咬著牙受下的杖刑,換下元蘅只入詔獄,不擔重罪。

    徐舒見勸不動他,還是道:“那你的傷總要換藥罷?我費了好些功夫才說動門口那些羽林衛,將靜然放了進來。他現下就在偏房中候著,讓他給你換傷藥好不好?我的好殿下,腿要是廢了,元大人肯定要嫌棄你……屬下覺得……”

    “哐”一聲,門被打開了。

    一身白衣,面色蒼白的聞澈冷著臉站在門口:“聒噪。”

    徐舒嘿嘿一笑:“您不就吃這一套?我去喚靜然!”

    靜然來時,簾后的聞澈已然閉目睡熟。

    他拱手行了禮,之后便將一幅畫擱在了聞澈的手邊。

    聞澈微微睜了眼,瞥了這幅畫,道:“這是什么?”

    靜然道:“這是前段時日殿下討要的畫像。”

    這么一說,聞澈就想起來了,上回靜然提起自己在他那里討要過一張易容面皮。這段時日太忙,他幾乎將這件事忘了個干凈。

    他沒心情看什么畫,便擱著沒碰。

    傷藥換好,靜然躬身告退。

    看著桌案上的畫卷,聞澈還是將它展開了。

    將畫卷徐徐展開,他卻愣了神。

    畫中人的眉眼神態,以及那一顆痣,都是那般熟悉。他的手僵住,幾乎不能再動。

    不知多久,他的氣力被人抽空,好像身處無盡的混沌之中。夢中所捕捉不到的東西,在這幅畫像上拼接。

    “徐舒!”

    “徐舒!你來!”

    門外候著的徐舒以為發生何等大事了,幾乎一刻也不猶豫地闖了進來,結果正看到聞澈手中握著一幅畫,面色幾乎是灰白的。

    他還翻箱倒柜地找著什么,終于從角落處翻出曾經元蘅所作的容與畫像,將兩幅畫擱在一起比對。

    果然如此。

    “徐舒,你認得么……”

    徐舒沒明白他的慌亂來自何處,仔細瞧了畫像之后,道:“殿下,這是你啊。”

    第67章 明心

    “你可知你在說什么?”

    手中的畫卷被他用力捏皺, 因過于用力手背都泛起青色。他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道去抓徐舒的雙臂,要問話時卻發覺自己嗓音微啞。

    徐舒不知他為何看到這幅畫會是這般反應,只重復道:“當年您往衍州去, 可不就是用的這副模樣?”

    “有化名么……”

    “讓屬下想一想,好像您是信手取了一個……容與。”

    徐舒被他攥得疼, 想伸手拂開, 卻發覺聞澈失力般下滑,徐舒根本扶不住他。

    認知的顛覆是在一瞬的, 就在所有證據都指明這是他自己, 而他本人卻渾然不知的時候。

    他半跪在冰涼的地面上反復看著那兩幅畫, 卻想騙自己, 若是元蘅畫技不好, 那就好了。那樣就不用承認那個將她傷得至深, 還讓兩人分別這般久的罪魁禍首, 是他自己。

    “我想不起來……”

    聞澈以手掩面,漫長的沉默之后, 徐舒只瞧見他的指縫已經盡被沾濕。

    他低聲勸:“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小事,記不記得有何重要的?當年您受了那樣重的傷, 屬下險些以為救不回來了。如今, 已經很好了。”

    “不好, 不好……”

    他最不該忘的。

    聞澈如今才明白,為何那時自己總會夢見一個女子模糊的身影, 而真正見過元蘅之后,夢中的女子就有了容貌。他從未見過開得那樣盛的桃花, 可是夢里就是無數回出現, 宛若前生。

    而元蘅就曾提及過燕云山上種了片桃林。

    他忽然抬手給了自己一耳光,試圖清醒, 可是無濟于事。

    那么多事,他偏生只忘了與元蘅有關的。

    徐舒上前來攔,沒攔住,想勸又不知癥結在何處。

    “你沒跟容與……跟我,去過燕云山么?”

    為何他與元蘅的那些舊事,徐舒竟半點都不知,甚至當年衍州叛亂之時徐舒見到元蘅,也沒有半點眼熟之感。

    徐舒道:“沒有。當時您查出來柳全似有異心,與衍州牽連不斷。您正好借著去拜訪褚閣老的由頭去查清。當時為了遮掩身份,您便喬裝為客商公子,便是容與了。每逢去衍州,您都是單獨行事,從未讓屬下跟隨過。只是約定好每月的最末一日,讓屬下在客棧等著。那回您沒回來,是屬下擅作主張去燕云山尋……就……”

    就看到了才墜了崖的聞澈。

    聞澈不敢設想,若是沒出了這樁事,他與元蘅會如何?

    興許,他會在一個惠風和暢之日與她表明身份,會在她愿意的時候,回啟都請旨賜婚。三書六禮、合巹為夫婦,琴瑟白首。

    亦或許,元蘅要生他欺瞞的氣,好些日子不肯理他。元蘅那樣的脾氣,嘴硬心軟,或許只是扮鬼臉編草蜻蜓,就能將她哄好。若是還是不奏效,他就繼續想別的法子,實在不行就抱著她哭訴,哭到她笑出來為止。反正元蘅向來最吃他這一套。

    若是如此,元蘅不必因為父親的脅迫而痛苦,不必因為陸家人的針對而疲倦。

    她若是喜歡衍州,他就隨她居在衍州,種滿桃花,在春日煦風中給她畫眉,為她點口脂,與她同讀經卷,在旁溫一壺馥郁的茶。

    沒有若是。

    沒有或許。

    如今的元蘅仍在詔獄,身受其苦。

    而他被禁足,半點忙都幫不上。

    這種無力感比他無法想起曾經還要濃重。他亦在此刻明白,一個與世無爭的閑散王爺根本護不住她。

    他要爭。

    ***

    被錦衣衛從詔獄中帶出的那日,格外悶熱。門扉開了一條縫,刺眼的日光如針扎一般往人眼中來。元蘅覺得灼痛,微瞇著眼睛避開,后背卻被錦衣衛推了一把。

    肩背疼痛,但元蘅沒吭聲。

    那人咕噥的話她聽不清,但是仍知道此番是皇帝要見她。

    皇帝大抵是從未下旨說要對她用刑的,所以在獄中,他們只用冰水兜頭灌下,卻不敢在她身上留下任何傷痕。這些舉動不需要細想也知道是誰授意的。

    無死無傷,只是不動聲色地毀了她身子的根基。果然如她所想,進了詔獄就不可能完好而出。

    如今她衣物依舊整潔,但整個人卻瘦削許多。

    “元大人,可走快些。”

    領頭的那人說起話來仿若別人捏了嗓子,尖聲尖氣中不乏刻薄。這句“元大人”也是喚得不情不愿的。落水之人通常得不到浮木,但會擁有別人投下的石子。

    元蘅即便戴著枷,背脊也依舊挺直。

    這條宮道她走過無數回,今日也沒有任何不同。

    沿途她與裴江知打了個照面,她駐足行禮:“中堂大人。”

    興許是因著兩年前元蘅曾為他女兒保全了名節之事,裴江知待她也比過往好上許多。同朝為官難免有交集,裴江知對褚清連這個唯一的徒弟也多了幾分敬重。

    瞧著她即便落魄也不失禮節的樣子,他心中悲嘆一聲,朝她微微抬手示意不必多禮。

    身后跟隨的錦衣衛見著裴江知,識趣地往后退數步,給兩人留下說話的余地。

    “本以為要親眼見你登閣,誰知你步了你師父的后塵。”

    裴江知此言深晦,不少難言的秘辛盡在此中了。當年的褚清連何嘗不是將自身仕途視若無物,結果在致仕后也未逃得那一難,被人迫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