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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槐樹紀事 第39節

    章望生把嫂子當?年留的一雙鞋拿給她,本來是?留給南北的,南北那一陣好像很生嫂子的氣,死活不愿穿,就一直擱那了。

    “我meimei的腳現在大了些,穿也是?頂腳,你試一試吧,干活穿。”

    邢夢魚勉強可以穿,她道了謝,忽然淚眼朦朧的:“章望生,我沒看錯你,你是?個好人?。”

    章望生對這樣的贊美無動于衷,他不覺得自己是?個好人?,他只能?選擇,不去做個壞人?罷了。好跟壞,又怎么分得明白?呢?他想到南北,邢夢魚要是?曉得她舉報的事情?,一定認為?他的meimei,是?個壞人?。

    他看她眼淚啪嗒的,安慰道:“回去吧,也許有?天你們?都能?回城,別灰心,好好過,你爸爸mama肯定也等著跟你團聚。”

    一提父母,邢夢魚更加傷心了,但章望生的話,確實給了她一些鼓勵,她抹著眼淚往宿舍走了,章望生目送她背影遠去,月槐樹跟縣城隔了成百里路,如今,也隔了年月,時空都變了。

    農場給送來輛特別破的自行車,方便?章望生來回跑周邊公社用的,自行車是?稀罕物,再破也稀罕。社員們?說?,沒想到章望生又要轉運,都騎上洋車子了。

    他自己清楚,幫完忙回來,他的命運也許如舊。

    農場很大,也很忙,里面有?一批下放人?員,年紀偏大,章望生到那先是?干了些雜活,把該修繕的修繕了,又幫忙疏通管道。他得以吃上一頓好飯,幾個干部在那吃油餅,大概是?覺得他幫上了忙,給他拿了兩個。

    他沒吃,騎著自行車顛簸一路,到家已經?很晚了,這一段路,足足騎一個小時,蹬得后背都濕透了。

    南北每天都等他,她覺得日子無聊了,不想干活,也不想跟男勞力調笑了,一切都是?那么空虛無趣。家里沒有?了書?,她便?在劉芳芳給的紙上默寫古文,默寫小說?情?節,這個也漸漸弄得煩了。

    “有?點涼了,熱熱再吃吧。”章望生把油餅從懷里掏出來,紙上浸了點點油漬。

    南北見他每天這樣辛苦來回,不好再鬧別扭,但她今天很生氣,因為?她無意瞧見了邢夢魚腳上的鞋。

    “用鏊子熥一下更好。”章望生看著油餅自言自語,他在那擺弄起柴火,喊她過來順道烤火。

    南北坐旁邊,拿起跟樹枝亂劃拉:“你吃了嗎?”

    “我在農場吃過了,這是?給你留的。”章望生彎腰,偏著臉對著鏊子吹火。

    她慢吞吞哦了聲,說?起自己白?天上工的事。

    “很累吧?”章望生說?。

    南北道:“嫂子給我留的那雙鞋呢?就是?沒穿的那雙,拿給李崎哥家的穿吧,擱著浪費。”

    章望生非常了解她,說?:“是?不是?見著邢夢魚了?”

    南北沒想到他這么坦白?,使勁劃拉下樹枝:“你還喜歡她是?不是?,你說?人?言可畏,你自己怎么不注意?叫人?家又造謠是?不是??你吃的教訓還不夠嗎?”

    章望生的臉上躍動火光,他一臉平靜:“我問心無愧,力所能?及的事情?我不會避諱,這跟喜歡不喜歡她沒關系,換作?旁人?,也是?一樣的。”

    南北攥緊樹枝:“你心里就是?有?她,要不然,你怎么不把鞋給旁人??”

    章望生很耐心地解釋了當?時是?個什么情?況,南北心里煩躁,她聽?不進去,她賭氣說?:“不準你關心她!不準!”

    他倦意明顯的臉上,露出些笑:“好好,我跟你道個歉,不該沒跟你提前說?一聲,油餅好了,你嘗嘗,可香了。”

    南北瞧見他眼底下有?青黝黝的影子,曉得他累,便?不吭聲接過油餅,咬了一口,又把咬過的痕印對著他,“你也吃。”

    章望生面帶笑意咬了一口,慢慢咀嚼,兩人?你一口我一口,斷斷續續說?著話,直到火堆的余溫散盡,他拍拍她肩膀:“洗漱一下睡覺吧。”

    “你說?你不愛邢夢魚。”南北扯住他胳膊。

    章望生順從她道:“我不愛邢夢魚,不愛任何人?。”

    “那你發誓,就算你不愛我,也不會愛上別的人?。”她孩子氣地求個心安。

    章望生很想摸摸她泛著紅意的臉蛋,卻沒再有?動作?,只是?眼含笑意:“我發誓,我不會愛上別的人?。”

    南北撲到他懷中,把他藏藍色外套解開,章望生不曉得她要干什么,她已經?把臉撳到了他薄薄的破舊的毛衣上:“三哥,晚上你給我講個故事吧,就講一個,我就去睡覺,我一整天沒見你了,我想你。”

    章望生遲疑了下,還是?伸手揉了揉她頭發:“好。”

    第43章

    太陽一到冬天,就顯得老。

    整個平原都?是暮年?,農場也荒涼得很。章望生跟那些年紀不小?的改造分子一塊砍柴,修豬圈,豬圈上頭架著閣樓,堆放雜物,夏天臭,冬天冷,里頭住著兩個原先搞電路的老同志。

    天特別干,不曉得怎么失火了?,兩?人爬不下?來,陽光靜靜照在火光上,人都?在叫喚,長年?的慢性?饑餓讓人失去氣力。章望生丟下鐵鍬,跑過來,把?兩?人背下?閣樓,老同志受了?燒傷疼得不斷□□,一邊不忘跟他道謝,他頭發也燒焦了?,索性叫人拿推子理平。

    章望生從戴主任那里取來藥,交給?兩?人,其中一個苦著臉說不如燒死算了?,另一個開導他幾句,章望生抬首看看兩人,也沒說什么。

    “小?章,有沒有煙啊?”老同志不大好意思問他。

    章望生沒有,老同志就銥驊訕訕笑笑,說煙能止疼。

    他覺得屋子里怪悶,便出來了?,火已經撲滅,屋頂白茫茫的長茅草變作黑色,戴主任在太陽地里把?帽子摘下?來,搔著頭皮,說這兩?人指不定是故意放火,思想大有問題。幾個人坐那又說起別的事,公社一個姑娘,跟下?鄉的男知青搞起對象,結果弄大了?肚子。這樣的事,說起來比閣樓失火有趣多了?。

    “說是哪個的沒有?”

    “沒有,嘴硬得很,她噠噠把?她吊起來打都?沒說。”

    “我就說知青沒有一個好玩意兒,擱城里混不上口吃的,都?鬧到公社來,有文化就比別人金貴了??屁啊,是能吃還是能喝?”

    話慢慢變成對知青的批判,有些知青偷雞摸狗,沒少跟社員起沖突。

    這幾個干部閑扯完,拍拍屁股起來,沒多會兒,章望生去茅房時瞥見燒傷的那個老同志,正偷偷撿方才人丟下?的煙屁股,揣到懷里,又把?兩?只手?抄在棉衣下?。他當做沒看見,一抬頭看天,有幾道細細的云,拉得極長,像二哥畫的蘭花葉子,筆致秀氣?,他也不知怎的,會突然想起二哥。

    農場給?他發了?幾顆白菜,叫他帶回?家。

    那會兒天早都?黑透了?,一路喝冷風,圍巾上全?是晶晶的一層白霜,章望生見院子里漆黑,就有些不安,他把?白菜放下?,喊了?幾聲,立馬拿手?電筒出去了?。

    手?電筒的光打到墻根,有人在那解小?手?,轉過頭,章望生問有沒有見到南北,這人便跟他玩笑:“沒瞧見,你妹子不會跟人搞對象去了?吧?”

    章望生沒搭理,那年?除夕的心情又回?來了?,家里找不到她,一個人跑山腳還八福狗牙,那會兒她才多小?啊,她膽子一向大得很,可再大,她也只是個小?姑娘……他急得不行,好像她已經遭遇不測,他挨家挨戶問,都?說沒見著,章望生走得氣?喘,茫然四顧,月槐樹浸在夜色里,浮起來的點點燈光,透過墻院露出來,非常微弱,這樣的場景似乎存在了?幾千年?,他找的,也是個幾千年?前的人。

    “南北!南北!”章望生開始喊起來,團團白霧,從嘴里不斷哈出。

    月槐樹的人都?聽見了?他在找meimei,在家里說閑話。

    南北是從支書家跑出來的,支書今天叫她到家里來,說到小?學代課的事。支書媳婦對她很熱情,招呼她吃瓜子、花生,南北也沒客氣?,吃了?人很多花生,炒得特別香。

    “你干嘛去了??”章望生嗓子微微嘶啞。

    南北把?事情一說,章望生無奈道:“咱們不是早都?說好的,你要去干嘛,事先說一聲。”

    南北兜里還裝了?把?花生,她道:“我怎么曉得支書叫我談事情,我下?工就跟他去家里了?。”

    章望生說:“你怎么能隨便到人家里去呢?還在人家里吃飯,又不是小?孩兒。”

    南北不高興道:“你管得太寬了?吧,難不成我就只配坐家里等你?我不能有交際了??”

    章望生拿她沒辦法:“我沒這個意思,只是擔心你,你現在是大姑娘晚上得及時回?家,支書想叫你代課,白天田里也能說,為什么非得晚上說呢?”

    南北道:“因?為,支書還想叫我跟他兒子聊聊,他想叫我給?他當兒媳婦呢。”她把?玩著圍巾的穗子,“支書那個兒子,我看挺好的,也識字,就是個頭不高,他家伙食也好,我要是嫁這樣的人家,肯定不會餓肚子。”

    章望生很意外,他心里一陣翻騰,問道:“你喜歡他嗎?”

    南北慢吞吞往家走,她嘴里還嚼著花生:“反正,我不討厭他,也許接觸接觸我就能喜歡上他呢。”

    章望生沉默了?會兒,后?背的汗嶙然貼著,又濕又冷,非常難受。

    南北嘰呱說了?一路,他都?沒應話,到了?家里,她把?花生掏出來放桌上,招呼他:“吃吧,支書媳婦給?的,脆香脆香的。”

    見他不動,她烏亮的眼珠子里有點揶揄,“難道你不希望我找個好人家?書不能念了?,我總不能老跟著你,李崎哥家的嫂子跟我說,我挑挑看看,到結婚年?紀就差不多了?。”

    章望生無話可對,一想到她要屬于旁的男人,他心里像被火烤,不是希望她日后?有好歸屬的嗎?他到底在痛苦什么?他不愿意她離開自己,可自己空無一物,只有負罪之身,他不該那樣自私。

    “嫁人是大事,要考察清楚,你還小?,有的是時間。”他說了?些堂而皇之的話,南北冷哼,兩?人現在就是這樣,一牽涉到這種事,總是很不愉快。

    “明天跟我去農場吧,去看看,我騎車帶你。”章望生主動跟她緩和氣?氛,南北不愿意,“我要去代課,領工資,你家里窮的要死,我自己攢嫁妝。”

    “我家里?”章望生心里很不高興。

    南北點頭:“是啊,我只是臨時姓章,說不定,我爸爸mama會來找我,到時我就會改回?我原來的姓名。”她看出章望生難受了?,她特別高興,信口胡說,越說越起勁。

    章望生道:“如果你父母找來,你自然要跟著走的,我沒什么立場留你,我只希望他們都?好好的,能給?你更好的條件,跟著我,你這些年?受太多苦了?。”

    他說得很哀傷,好像下?一秒事實就是這樣了?,南北又不愿意了?,對他發火:“你不想要我了?,我就曉得,你早不想要我了?!”

    章望生無力道:“我沒有這么想,什么時候不要你了??”

    她像是陷入了?戀愛,患得患失,又哭又鬧,動不動覺得痛苦到半死,一會兒高興甜蜜,一會兒說違心的話,折磨他,自己也遭罪。

    章望生看她滿臉是淚,不停安慰她,說盡好話,南北這才慢慢不哭,委屈說:“我明天跟你去農場。”

    他第二天騎車帶她走了?,路非常難走,坑坑洼洼,南北坐大杠上杠得屁股生疼,她大了?,長胳膊長腿,搞得空間局促,章望生下?巴被她圍巾里飄散的頭發搔著,特別癢。

    “怎么這么遠呀?”她抱怨起來,“腚疼死啦!”

    章望生會覺得她有時候還是個小?孩子,他忍不住笑:“早知道給?你借個板凳,夾大杠這兒。”

    那是小?孩坐自行車的配置,南北曉得他打趣她:“你真?壞,我不理你了?!”

    她戴著舊手?套,特別厚,抓車前杠一會兒就覺得又酸又累,嘴巴隔著圍巾,說話也嗡嗡的。

    路上有人趕著山羊過去,山羊翹著胡子,一邊走,一邊拉屎球,成串地掉,趕羊的人在撿,一粒都?不舍得落下?。

    章望生為了?避羊群,兩?腳一撐,落地上了?,南北趁機跳下?來,她要試試帶章望生。

    “你行嗎?”

    “我試了?才清楚啊。”

    她沒學過,但就是敢騎,滑著滑著把?腿朝后?一甩上了?車,歪歪扭扭就催章望生上來,他在后?頭快步跟著:“行嗎?”

    “你上啊,快上啊!”

    章望生遲疑上了?,果然,一個大男人的重量壓上來,南北把?控不住方向,直往溝里鉆,章望生又趕緊下?來,伸手?去抓后?座,南北連人帶車栽溝里去了?。

    章望生也跟著栽下?去了?,他趕緊爬起來,喊她名字,南北一邊坐著起來,一邊生氣?:“你怎么不拽住我呀?”

    她頭發上沾了?幾根枯草,灰頭土臉的,章望生忍笑問她有沒有摔傷,她撅著嘴,章望生便哈哈大笑,笑得特別大聲,他也不知怎么了?就是心情突然很好,也很久沒這么笑過了?。

    “你還笑我?”南北不可思議,一把?拽過他,兩?人都?跌在了?土堆上,章望生還在笑,他抬眼看見高高的蒼穹,一切那樣平和,他不想動了?,就這么躺著。

    南北趴到他胸口,手?指撫他睫毛玩兒:“你喜歡看我出洋相是不是?”

    章望生刮了?刮她鼻子,笑聲小?了?,他凝視著她的臉,只有跟她一起是安全?的,再沒有第二種安全?。為了?她,他忽然覺得日子怎樣都?可以忍受,他要照顧好她,只要她還在身邊一天。

    他們心情很好地到了?農場,章望生被叫去給?林場送東西,南北便留下?來,幫忙裁春節要用的紅紙,弄完了?,她又挽起袖子燒熱水,幫幾個年?紀大的打掃起住處,農場的人對她印象很好,她漂亮、勤快,還非常熱情活潑。

    章望生在那吃的午飯,回?來路上,到一片林子里解手?,四下?里無人,風吹野草呼啦啦響,他聽見點別的動靜,以為是有動物出沒,撥開看了?兩?眼,一個男人正趴在什么上不曉得干什么,章望生定睛看了?,才看見地上是兩?條白腿,褲子在腳踝堆著,一動不動,他立馬喝了?一聲,那男人嚇得屁滾尿流爬起來,哆嗦栓褲腰帶。

    章望生不認識這人,這人年?紀不小?,是附近公社的老光棍,見章望生是個年?輕后?生,面?上諂媚笑了?:

    “小?青年?,你也曉得人扔這了?是不是,先盡你上,你先。”

    章望生不明所以,又掃過去幾眼,地上的人上身衣裳完好,肚子隆得很高,只裸著腿,他很快收回?目光,不再細看,正著臉色問:“你在這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