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槐樹紀(jì)事 第2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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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屋外頭站滿了人?,有人?進(jìn)去確認(rèn)過?了。 社?員們?cè)谶@說,白?搭上一條狗,這下誰也?不?敢吃了。 章望生撥開人?群,往里看了看,因?yàn)樘^?熟悉反而?不?大認(rèn)得吳有菊那?張臉了,這種感覺,在噠噠走時(shí),二哥走時(shí)都有過?,他現(xiàn)在清楚了,因?yàn)槭?活人?在看死人?。 吳有菊死了,黑子?也?死了,人?們?cè)谧h論還能得一張狗皮,這狗皮歸誰呢? 章望生這才明白?他昨晚上的意?思,可太晚了,也?許,就?沒早過?,沒有早晚的區(qū)別。他忽然轉(zhuǎn)過?身,離開人?群,快步走了出來。 他跑起來,一口氣跑到一棵很老很老的月槐樹下,緩緩跪了下去,他抱住月槐樹,滿臉都是?淚,他不?是?單單為了吳有菊,為了黑子?,而?是?為這世上所有受苦的生靈流熱淚。 第26章 吳有菊這一死,還有些賬沒規(guī)整清楚,比如,他記在簿子上的工分怎么辦?掃大街不算,但前兩季的算著呢,還有他的宅基地,自?留地,他是光棍,無親無故,誰來繼承?那自然是歸集體。 至于他怎么走到這一步,說什么的都有,無非是茶余飯后人家的一個(gè)談資,不說也罷。章望生把東西給李奶奶送去,李奶奶問: “吳有菊死了?” 章望生點(diǎn)頭。 “說什么沒?” “沒有,就叫我把這個(gè)帶過來。” 李奶奶連說了幾個(gè)“好”字,她忽然罵句“狗日的”,把門關(guān)了。 包裹里?是票跟錢,糧票,布票,油票,什么都有,李奶奶在瞎黑的堂屋里?點(diǎn)了燈,數(shù)一張,就罵句“你個(gè)狗日的”,數(shù)一張,罵一句,直到最后,她撲在這些東西上,凄厲喊了句“我的吳哥哥吶!” 誰也沒聽見,她家院子常年緊閉,只有一株梨樹,春天?里?開雪白的花,從墻頭伸出幾枝。 隊(duì)里?商量,得?把吳有菊埋了,這活兒既然張羅起來?,那得?管飯。公社的紅事白事,一般都是馬老?六管,他來?安排。至于管飯,誰幫忙誰吃,用吳有菊生前的工分開銷。 吳有菊生前的一條棉褲,扔堂屋屋頂了,這是習(xí)俗,他家門口用黃泥臨時(shí)弄了個(gè)土灶,豬油炒幾個(gè)菜,再?一人二兩高粱酒,齊活了。 “望生,你跟我說句實(shí)話,你頭天?晚上,到底跟他咋說的?”馬老?六對(duì)吳有菊的死,有些惋惜,雖然他吳有菊沒治好八福,可這些年,治好了不知?多少人的頭疼腦熱。 章望生其實(shí)早都學(xué)過一遍了。 馬老?六嘆道:“黃金有價(jià)藥無價(jià),都是命。” 公社中學(xué)也聽說吳有菊的事了,學(xué)生們氣憤,說他這叫畏罪自?殺,剛寫的大字報(bào),還沒來?得?及貼呢,吳有菊居然就死了,學(xué)生們旺盛的精力沒地方發(fā)泄,就跑別?的公社,看要斗誰。 這一年已經(jīng)不及前兩年那樣火熱了,運(yùn)動(dòng)時(shí)常有,不過都是老?一套。南北回家來?,路上人家告訴她,說她三哥在吳有菊家吃,叫她也去。 土灶上架著一口黑鍋,燒著guntang的水,吳有菊家有雞。 李大成?把雞頭往后一拽,雞脖子露出來?,菜刀在上頭來?回割幾下,剎那間,那血飆出老?遠(yuǎn),雞的兩個(gè)爪子蹬了蹬,等?往身上澆開水,才劇烈掙扎起來?。 一見李大成?也在,南北心煩,跑到章望生身邊坐著了,小聲說:“他現(xiàn)事什么?就想吃點(diǎn)喝點(diǎn),不要臉。” 章望生見她辮子毛乎乎的,便洗了洗手,趁沒開飯的空,給她重新扎辮子。 “吳大夫有棺材嗎?” “沒有,拿葦子席卷了,回頭用板車?yán)仙饺ァ!?/br> “就埋土里?頭?” “嗯。” “那吳大夫無兒無女,清明也沒人給他燒紙,往后墳荒了,長的都是草,人都不曉得?那是他的墳頭。” 章望生沉默地給她梳著頭,他胳膊上還戴著套袖,上頭有污漬,怕碰到南北的頭發(fā),胳膊抬得?很高。 鍋里?燉的雞,開始咕嘟咕嘟冒泡,香氣飄的哪兒哪兒都是,馬老?六招呼幾個(gè)人吃飯,都曉得?章望生家里?只有個(gè)南北,帶過來?吃,也是馬老?六堅(jiān)持催的。 “章會(huì)計(jì),就你這拖家?guī)Э诘膩?了啊?”李大成?笑?模笑?樣,也不說坐下。 “大成?,趕緊坐下吃飯,回頭吃飽了還得?上山。”馬老?六說。 南北充滿敵意地看著他,心想,咋死的不是李大成?呢?她見章望生沒搭腔,便也很懂事地不說話,在那盛湯的是隊(duì)里?干事,一人碗里?有幾塊雞rou。 這雞燉得?爛,一到嘴里?,骨頭自?動(dòng)脫落了,南北嚼得?稀碎,沒舍得?吐。 她吃完一碗,還想喝湯,章望生接過她的碗,起身去盛,李大成?咂著筷子,說:“章會(huì)計(jì),你們家這活兒沒干,吃飯一個(gè)頂倆。” 馬老?六笑?著看南北:“小孩子饞了,又長個(gè)子。” 南北見章望生不吱聲,便說:“六叔,我可不是小孩了,我都是初中生了。” 李大成?說:“你念那破玩意兒有啥用?再?過幾年,哦呦,不對(duì),你三哥這該說媳婦了,都沒說上呢,”他頭一昂,“章會(huì)計(jì),我看你也不用愁沒媳婦,要不了幾年,南北就能給你換親了。” 南北心里?罵道,去你媽的吧。 但她笑?瞇瞇接過章望生的碗,只跟他說:“我有道幾何題沒做出來?,三哥,你晚上幫我看看。” 李大成?見他兩個(gè)在那說學(xué)習(xí),冷笑?瞅著,等?章望生吃完去幫忙收拾時(shí),也起身去了。鍋里?燒著開水,煮沸了,直冒白汽,忽的,半盆開水直接澆章望生身上去了,他沒躲及。 “呦,章會(huì)計(jì)在這呢,沒看見。”李大成?手里?拎著個(gè)盆,盆空了。 南北沖上去就罵:“你瞎了,眼白長了?!”她心疼地去查看章望生,章望生被燙得?變了臉色,褲子緊貼腿上,幾人圍上來?,說趕緊家去換衣裳。 “望生,你先換衣裳,叫南北跟我家去給你拿獾子油。”馬老?六說。 章望生把衣裳解開,露出青白的胸膛,他一路走,一路皺著眉頭,迎面碰見打娘家來?的雪蓮,下意識(shí)攏衣裳。 “望生?你怎么啦?怎么衣裳都濕了?”雪蓮挎著個(gè)籃子,一眼就瞧出他不對(duì)勁。 章望生想掩飾,可雪蓮已經(jīng)到跟前了,她一看他的手,聲音急了:“呀,這是叫什么燙著了吧?傻子,拿涼水沖了沒?” 她瞧人的眼睛,含了一汪水似的,又很像月光,章望生避開這樣的一雙眼,說:“不要緊的,南北跟六叔找獾子油去了。” 雪蓮這時(shí)看他好像還是當(dāng)年的感覺,她拽住他手臂:“六叔也是個(gè)不靠譜的,都不曉得?先拿涼水沖,哪有上來?抹獾子油的,走,到我家去,我給你弄。” 章望生已經(jīng)紅了臉,避嫌的意思,說:“雪蓮姐,真的不要緊……” 雪蓮想起什么,她松開他,看了看他,章望生一下就能明白其中含義,心里?覺得?不忍,想說點(diǎn)什么,雪蓮開口道: “你趕緊回家,拿涼水先沖沖,我給你送獾子油。”她說完,挎著籃子疾步走了。 章望生疑心自?己剛才傷她好意了,心中內(nèi)疚,到了家,把衣裳脫了,沸水燙過的地方,全都紅了,火辣辣地疼,皮膚變得?很脆弱。 太陽照在院子里?,他赤著上身,一舀子一舀子地往后背,胳膊澆涼水,水激得?人一陣顫抖,水珠子順著年輕充滿光澤的脊背,斷續(xù)滾下去。 有人叩門,他以為是南北跟馬六叔,就這么赤著過去,一開門,見是雪蓮,章望生覺得?很冒犯,月槐樹光膀子的多了去了,尤其是夏天?,還有六七歲還光著腚滿街跑的,都沒覺得?不好意思,章望生對(duì)裸露身體有羞恥感。 “南北拿獾子油回來?了嗎?”雪蓮也怔了下。 章望生尷尬說:“我以為是南北回來?了,雪蓮姐,你等?一下,我進(jìn)屋穿……” 雪蓮見他又羞又窘的,跟大姑娘一般,噗嗤笑?道: “這有什么,拿水沖了嗎?” 她一笑?,露出齊垛垛的牙齒,雪白剔透。 章望生點(diǎn)點(diǎn)頭,雪蓮便很大方地叫他背過去:“治燙傷就得?獾子油,依我看,六叔家未必有呢,自?打八福小子沒了,他沒再?打過東西。” 章望生不知?怎么拒絕她,他其實(shí)喜歡雪蓮姐,像霧那樣的喜歡,看不清,說不明,但理智告訴他,應(yīng)該拒絕。 “雪蓮姐,等?南北回來?,她也能給我擦藥。” 雪蓮幽幽嘆息了聲,她沒說話,章望生被她這聲嘆息弄得?心亂,他不知?怎么的,又背過去了身子。 “這么一片,真是……”雪蓮瞧見他肩頭紅紅的,忍不住問,“到底怎么弄的?” 章望生便簡(jiǎn)單解釋兩句,雪蓮氣罵道:“李大成?不是個(gè)東西,他就是壞,天?生的壞胚子!” 她是真心疼章望生,李大成?什么狗玩意兒,欺負(fù)望生,欺負(fù)他家里?沒人。她想起章望潮跟鳳芝來?,有些恍惚,時(shí)間可真快,好像找鳳芝學(xué)剪鞋樣子是昨天?的事,轉(zhuǎn)眼她的丑丑都幾歲了…… 雪蓮很輕柔地給他把油抹開,手指走到哪兒,油就暈在哪兒,日頭把緊實(shí)的皮rou照出亮汪汪的光來?,她心里?忽然跟著一顫,手底這樣好的后生,不知?什么時(shí)候天?地時(shí)令給他的男人氣息,這樣的濃郁,扎眼,就在手底下,不是夢(mèng),是切切實(shí)實(shí)的。 她覺得?寂寞,說不出的寂寞。 狼孩走后,雪蓮一直覺得?心里?空落落的,上不著天?,下不沾地,她不曉得?那叫什么。現(xiàn)在她曉得?空的是什么了,鬼使神差的,那股完全壓不住的勁兒上來?,雪蓮低頭,嘴唇貼在了他微微凸起的肩甲骨上,很輕地親著。 章望生幾乎是一瞬間就清楚那不是手指,絕不是手指的觸感,他本能地顫了一下,想要回身,雪蓮忽然抱住了他。 “望生……”雪蓮低聲喊他,“好弟弟,叫我抱一抱你吧。” 她祈求地說,甚至都不曉得?自?己說了這么一句話。 章望生黑睫毛微微抖著,女人柔軟溫暖的身體帶來?的感受,叫人意亂神迷,從未有過的,他像吃了驚的兔子,嘴里?說不出話來?。 秋風(fēng)把月槐樹的葉子,簌簌剪掉,落出了聲響。 那么點(diǎn)動(dòng)靜,章望生聽見了,他覺得?心咚咚亂跳,渾身都熱熱哄哄的,覺不著疼,日頭透過蕭疏的枝干刺到眼睛上,他好像突然醒了似的。 “雪蓮姐,別?這樣。” 章望生轉(zhuǎn)過身,他臉上留著醉紅,雪蓮呆呆看了他片刻,猛得?伏到他肩頭,哭了起來?,她不清楚自?己哭什么,就覺得?心酸,酸得?要命。 她越哭越傷心,把章望生也哭得?不知?該怎么辦了,既沒法抱住她,又沒法推開。 他就讓她這么靠著。 章望生聽出了她的痛苦,他為此?而感到痛苦。 大門又響了,似乎一下驚動(dòng)了兩人,南北推開門,見雪蓮在,一臉全是淚,再?看章望生,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忽然覺得?一陣憤怒,大聲問: “你們?cè)诟墒裁矗浚 ?/br> 她不去看雪蓮,只氣沖沖瞪著章望生,那雙眼睛里?,分明在急急要著答案。 第27章 “南北,你回來了?”雪蓮看出她生?氣,喊了一聲。 南北眼睛睞過去,才?多大的人,那一眼不知有多冷清。雪蓮見她這?樣,便說:“我路上碰巧見著你三哥,來給他送獾子油。” 她把獾子油擱下,“記得每天給你三哥搽油。” 南北譏誚道:“不勞你費(fèi)心了,雪蓮姐,青天白日太陽都沒?下去呢。” 雪蓮不會(huì)跟她爭(zhēng)辯的,看了眼章望生?,把大門帶上,就這?么走了。 獾子油不是家家都有,馬六叔家沒?找到,本來說去狼孩家看看,南北死活不肯,找了幾家,竟撲了個(gè)空,馬六叔勸南北不要那么倔他去狼孩家找,叫南北先?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