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槐樹紀事 第21節
南北討厭這樣的話,淡著個臉,不搭腔。 過?了一會兒,人群里忽然一陣sao動,有人罵架呢,南北趕緊站起來?,跑過?去。 “別去。”馬蘭拽住了她,“你小?孩,看這個干啥?” 南北掙開?,她心道?我就想看熱鬧。 原來?是張偉民的媳婦,跟雪蓮罵起來?了。 第23章 社員們?都往跟前湊,張偉民的媳婦五大三粗的,一把薅住雪蓮的頭發,張嘴就罵: “叫你偷漢子,不要逼臉,你娘生你就是叫你偷人漢子的?” 雪蓮去掰她的手:“你也看看你男人長得那德性,丑八怪一個,嘴比雞屎還臭,也就你當個寶……”她話?沒說完,就被惱羞成怒的張偉民媳婦扇斷了。 大伙兒都在那笑,拿著手?巾扇涼兒。 兩個人在那又?罵又?撕扯,張偉民在一旁直樂,覺得很光榮,好?像兩個女人在爭他?什么似的,雪蓮的公婆不在跟前,她一個人,勢單力薄,倒有幾?個勞力像模像樣?上前勸: “有話?好?好?說,打架可不好?。” 章望生在人群外看到?這幕,雪蓮姐叫那女人撕扯的頭發亂了,臉也被抓腫了,紅紅幾?道,忽的刺啦一聲,雪蓮的衣裳被扯壞了,一下?露出雪白雪白的半邊身子,人群里一陣sao動。 誰也沒見過那么白的rou皮,真白,往人眼里直鉆,勞力們?喉頭一滾一滾地動著,婦女們?不屑,說生這樣?可不是胎帶的要偷漢子,當破鞋,大伙兒深以為然,生這樣?,必然是要偷漢子,當破鞋。 章望生看她那樣?,腦子嗡嗡的,眼睛發脹,可他?不曉得怎么幫她,太難堪了,他?也沒有立場這個時候出頭。 雪蓮呆了下?,有些茫然地看看四處,都在看她,她分?不出誰是誰,只曉得這些男人,女人,都等著看她出丑,看她笑話?。 她把頭一揚,披頭散發睨了一圈人群,被邪勁兒頂起來,對婦女說: “看啊,回你們?娘家去把你們?噠噠、兄弟,都拉過來看,看個夠,省得活一輩子不曉得漂亮女人是個什么樣?!” 婦女們?愣瞪不已,交匯起眼神:她可真是個不要逼臉的。 雪蓮又?笑著看那些男人,聲音響快: “你們?也看個夠,一輩子也沒撈著沾我這樣?的女人邊兒,一輩子只能摟個老母豬大母猴睡覺!多看幾?眼吧,夜里好?做夢!” 她說完就開始大笑,一邊笑,一邊把撕扯剩半邊的粗布短袖拽下?來,里頭貼身的棉背心也只有半剩,渾圓的肩膀,跟珍珠一樣?。 這樣?的rou皮,那真是一把大火燒上來,勞力們?的眼睛都紅了,婦女們?罵自己?男人,又?罵雪蓮。 亂糟糟的聲音里,章望生凝視著她,什么都聽不見了,心里感到?一陣巨大的又?說不出的痛苦,他?剛往前走,手?叫人緊緊牽住,南北已經察覺出他?的意圖。 這場鬧劇,因書記跟馬老六趕來而收場,馬老六叫大伙繼續干活,少起哄,李奶奶把雪蓮扔地上的衣裳撿起來給她披上,沒說什么,只讓她回家洗把臉。 “南北。”馬蘭沖她擺擺手?,南北松開章望生,朝她走去。 馬蘭把她領到?一旁,說:“可叫你三哥離雪蓮遠點兒,她是寡婦,嚼舌頭的多,你還讓她給你做裙子了是不是?” 南北穿布拉吉的事?兒,月槐樹都曉得了。 “布是我三哥買的,本來是想請裁縫做,可前一陣狼孩哥他?噠噠找三哥補房頂,雪蓮姐覺得欠我們?家個人情,就給我裁了個裙子。”南北很鎮定?說道,“我三哥什么人?” 馬蘭說:“我瞧著章望生也不是個糊涂的人。” 南北問:“馬蘭姐,你干嘛提醒我呀?月槐樹人多了去。” 馬蘭想了想,沒把那些閑話?說出來:“就是提個醒。” 說話?的功夫,南北發現章望生人不見了。 雪蓮一走,章望生不放心她,鬼使神差地跟著了,他?在想,她會不會上吊?或者投河?他?其實覺得雪蓮姐很陌生,他?沒見她罵過人,發過野,他?非常愧疚,良心不安,他?在人群之外看,也在人群之內,他?好?像是個什么共犯。 三夏時令,總是這樣?晴晴辣辣的熱,烤得人一身一臉,都要熟了。雪蓮冷不丁回身,臉上是淚,是汗,早分?不清了。 她就這么瞧著章望生,也不說話?。 她覺得丑,自己?那個樣?子,叫望生這樣?干干凈凈的后生看去了,她想起鳳芝,她要是只跟鳳芝那樣?的人打交道,一輩子也不用那樣?。可從?前的日子,是別想了,再不會有的。 章望生見她停了,便也停住,兩人誰都沒說話?。 雪蓮看著他?的眼睛,他?才多大呀,十八歲的人,泉一樣?清,她想起觀音菩薩來,這個當口,不知出哪門子神,竟想起了菩薩。 “望生,回去吧,叫人看見對你不好?。”雪蓮抹了把臉。 章望生更慚愧了,他?只能說:“雪蓮姐,你不要把那些話?往心里去,你還有丑丑。” 雪蓮的臉上,又?淅淅瀝瀝下?起雨:“你為這個跟著我?” 是,也不全是,章望生自己?都不清楚什么力量支配著他?。 “快回去吧,一會兒南北找不到?你要急了,你放心,我不會干傻事?的。”雪蓮勸他?,章望生走上前,從?兜里掏出塊手?帕,他?跟他?二哥習慣一樣?,喜歡裝著塊手?帕。 “雪蓮姐,你擦擦臉,別用手?揉眼睛,手?上干活臟回頭細菌都進了眼。” 雪蓮眼淚流的更多了,她真希望自己?也是十八。 目送她走遠,章望生才準備回場,一轉頭,南北站月槐樹下?頭看他?。 南北不高興,章望生把手?帕給了雪蓮,手?帕多金貴,他?說給就給了。 “你不怕人看見啊?”她陰陽怪氣的,連三哥都不喊。 章望生說:“我擔心雪蓮姐,安慰安慰她。” 南北道:“你又?跟她不是一家人,叫人看見,你還要不要做人啦?她有什么事?,有她自己?家里管,輪不到?你這個外人。”她說這話?,特別老道,都不曉得跟誰學的。 章望生問:“雪蓮姐不是一直對咱們?不錯嗎?你這說的,太涼薄了。” 南北很氣憤:“那你往后叫人罵到?臉上,就高興了?”她火火地盯著章望生,“你是不是跟人一樣?,瞧她漂亮,也喜歡她?” 章望生臉又?紅起來:“你總是胡扯,那些人也不是喜歡她,只是想占她便宜。” 南北嘖道:“哦,可她也叫人占呢,張偉民摸她屁股,我看她高興的很。” 章望生這才有些生氣:“這更是胡扯了。” 南北嗓門突然很大:“我沒胡扯,我親眼看到?的,我早就覺得不得勁了,看吧,人張偉民媳婦找上門了!”她頗覺快意地直嚷嚷,她心里很煩,就是煩章望生關心雪蓮,給她手?帕,煩死了。 章望生便不搭理她,覺得鬧心,他?搞不懂了,南北明明很可愛的一個小姑娘,怎么變成這樣?。 一連幾?天,兩人都不怎么說話?,章望生忙,晚上回家還要看看高中教材,翻小說。南北放著假呢,賭氣死命掙工分?,一大早,就跑個沒影兒,到?晌午回來,做好?飯自己?吃了往席子上一躺,睡大覺。 但?她時刻關注著社員們?都在干什么,雪蓮再去上工,人都不理她,她也不理旁人,該干活干活,愛嚼舌頭的婦女就說,雪蓮這個逼臉可真厚,炮都轟不爛。 不過很快,社員們?開始愁了,什么偷不偷漢子,不當緊了,因為自打玉蜀黍出苗后,就下?了兩場雨,這個時令,那得三天一小雨,五大一大雨,莊稼才能長好?。 地里的玉蜀黍葉子都打卷了,后來,地咧著嘴,跟叫北風吹得呢,可這還沒出伏吶。社員們?想起十年前的舊事?,逃荒的逃荒,餓極的上吊,月槐樹連葉帶皮都給扒干凈,一棵棵立在那,遠遠瞧著跟死人骨頭似的,白花花一片。 干部們?組織社員通過水渠澆地,河里,池塘里,有水的地方都抽干了,河床露出來,到?處是泥糊子,黃鱔啊泥鰍啊就很容易逮了,其實社員們?不怎么愛河里的家伙,不是正經的葷,但?一想到?萬一今年是個賤年,回頭日子不曉得要怎么難過,都跑來撈這玩意兒。 南北跟章望生慪過這段氣,見他?沒再跟雪蓮姐有什么來往,又?恢復如常,章望生早不當回事?,該怎么著還是怎么著。他?們?是家人,沒有隔夜仇。 泥塘里都是赤腳抓泥鰍的,南北也在,一群狗在泥塘里打滾,發瘋,其中有黑子,對著南北狂甩尾巴,南北一臉都是泥點子。 “黑子,你瘋啦?”她用胳膊蹭蹭臉,“你甩別人去啊,老逮著我甩,都看不見東西了!” 南北慌得很,唯恐泥鰍叫人抓多了,她大概弄了十幾?條,還有螺螄,白條,搞了小半筐。螺螄這玩意兒得先放水盆里,叫它吐泥,南北最?想吃白條,油炸特別香。 大概是知道章家今天有點腥氣,黑子跟過來了,趴南北身邊,吐著長舌頭,口水嘩嘩的。南北在那清洗,章望生還沒回來,他?在隊里,生產隊訂報紙的,這是政治任務,得學習,他?每期必看,了解國家的政策動向,明年農業生產各項指標出來了,要擴大干水田,穩定?玉米山谷面積,章望生把報紙看完,才往家來。 他?剛進家門,黑子搖頭晃腦起來,很諂媚,耳朵都趴著了,章望生看的笑,說:“怎么,又?來串門了?”黑子乖順地臥倒,露出肚皮,四個蹄子朝天,章望生便蹲下?來摸了摸它。 南北說:“三哥,大伙兒都說這季玉蜀黍怕是要瞎了,都想法子囤東西呢,咱們?辣椒紅了,串起來吧。” 章望生說好?,他?準備燒泥鰍湯,這會兒馬老六突然上門,說有任務,下?午來檢查,晌午就得把大字報宣傳語趕緊貼上,章望生這下?沒法做飯,又?匆匆離家。 他?到?隊里,李大成也在,當著大家的面問馬老六,章望生適合寫大字報嗎?大字報批的就是他?這種?人。縣里來檢查,查下?頭的思想斗爭運動開展情況,馬老六便說:“就數章會計大字寫的好?,叫上頭看了,也像樣?子,寫的跟雞爪子呢,丟不丟人?” 說著,抖落出一沓紙,“呶,章會計他?可沒斷過思想學習。” 李大成沒話?說了。 這次檢查,結果不大理想,說月槐樹思想斗爭抓的松了,得再緊一緊,不能形式主義。要抓典型,樹典型,公社幾?個干部聽得直點頭。 眼見入秋,莊稼半死,月槐樹生產是個事?兒,社員們?干著急上火,一點法子沒有。李大成跟社員們?在樹下?拉呱,說見吳有菊在副食店買豬肝吃,大伙驚了,李大成冷笑:“他?哪來的錢?哪來的票?我懷疑,他?吳有菊肯定?勾結了反動勢力,有人偷偷接濟!” 人都發愁今年收成,飯連半飽都不敢吃,怕后頭幾?個月沒法熬,你吳有菊吃豬肝?!沒天理啦! 這話?傳著傳著,吳有菊家那條黑狗都在吃豬肝。 南北到?公社念中學了,剛開學,學校全是勞動課,薅院子里野草,打掃教室,小學畢業,她只有七個同學繼續念初中。同學們?在那議論吳有菊家狗吃豬肝的事?,說吳有菊鐵定?是個反動分?子。 大家一邊勞動,一邊糊大字報,準備搞吳有菊。 “南北,你跟咱們?一起啊,一放學你就跑。”同學有點抱怨,南北對搞吳有菊沒興趣,她漫不經心幫著忙,說,“吳有菊就是個開藥方子的,他?也沒什么大本事?,我覺得,他?沒本事?勾結旁人。” “你偏著吳有菊?替他?說話??”同學咄咄逼人。 南北見勢說:“我偏他?干嘛,他?跟我非親非故,我就是覺得他?沒啥大本事?,最?多嘛,缺乏教育。” 同學一本正解訓誡:“章南北,你這可就是思想麻痹大意了。” 南北心想,你們?懂個屁的思想,你們?也想吃豬肝而已,她一臉虛心:“嗯嗯,說的很對,我得跟你學習。” 第24章 隊里干部開了會,幾個高級社員在那七嘴八舌,說吳有?菊肯定磨洋工偷懶,要?不然,他哪來的功夫找草藥?馬老六說,有?沒有?這回事,看工分簿子就曉得了。 章望生把簿子打開,吳有菊工分記錄正常。 “那也不成,都像他這樣,光想自己的事,誰來搞生產?我看他就是投機倒把走?資本主義道路!” 高?級社員是幾個好吃懶做,盡想出風頭、搞點事的二流子,嚷嚷個不停,讓書記讀文件,最后,決定吳有菊得管制勞動。 他被新派了個活,每天早上五點起來掃公社大街,挑水,再參加公社統一的生產勞動。他后背給貼了塊白布,上頭寫著“x派分子吳有?菊”,誰打他跟前?過?,都要?瞧幾眼,人家要?看,吳有?菊便?得直起腰,叫人看清楚,這是接受群眾監督。 他一個老光棍,一天下來腰酸背痛,也沒人管,躺床上直哼哼。實在?受不住了,這天趁人走?光,佝僂著腰挪進來。 隊里只剩章望生在?匯總賬目。 “章會計,這會兒得閑不?” 章望生讓他坐下說,吳有?菊怎么著都疼,沒法坐,說:“我家里弄了點膏藥,自個兒沒法貼后背,得勞煩你搭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