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槐樹紀事 第16節
黃昏很冷了,馬上?要過年,南北一個人在家等?了他一天?,她寫會作業,又燒了熱水擦灶臺,晌午吃的早上?剩飯,不好吃。她都有點氣吳有菊了,一個老頭子,怎么事兒那么多呀? 章望生的身?影出現了,南北立馬撲上?去?,她勾住他的脖子開始撒嬌,也在埋怨:“我都以為,三?哥你要在吳大夫家過夜了呢!” 她在章望生身?上?掛了會兒,章望生胳膊酸,笑著叫她下來。 “吳大夫一個人住,不容易,我把能修補的都幫他弄弄,能管上?個三?年五載的。” 南北撅嘴:“他怪好意思呢,使喚你一天?。” 章望生把豬頭rou拿出來:“別這么說,吳大夫不是那種?占便宜的人,你忘了那回……”他想起餃子,人遲鈍了片刻。 南北好像明?白他為什么愣神,抱住他腰:“三?哥,咱們做飯吧,我給你燒鍋。” 章望生低頭,摸了摸她冰涼的臉蛋,他手指也凍得?有些僵。 兩人一個燒鍋,一個炒菜,煮紅薯飯,章望生用豬頭rou跟馬鈴薯片一塊炒的,干辣椒煸得?很香,但也嗆人。南北一邊咳嗽,一邊貪婪嗅著香氣,臉被火光烤得?泛紅,渾身?都暖和了。 這頓飯吃得?太?好,心滿意足,南北吃撐了腦子里什么都不想,懶洋洋坐章望生懷里,掰他手指頭。 外面風把門吹得?咣咣響,北方的冬天?,一向這么狂野,屋里點著油燈,昏黃昏黃的,映著人影兒。 “三?哥,明?天?隊里分豬rou,我也去?。” “好。” “分完豬rou,咱們去?供銷社買東西成嗎?” 過年要有過年的樣子,一年忙活到?頭,盼的就是過年。章望生手里有點錢,不能亂花,但也不能不花,他便把南北從腿上?抱下去?,拿出紙筆,南北趴他身?邊,兩人計劃著買什么。 “糖果不買了,今天?雪蓮姐給了一把。” 南北想了想,說那也行。 “醬油醋、煤油、洋火、蛤蜊油,”章望生想起還有布票,“開春做新衣裳好不好?” “你會嗎?”南北想到?了嫂子,語氣怏怏的。 章望生說:“我不會能學。” “那都是媳婦的活兒,你怎么學啊?”南北又笑起來。 章望生說:“你不是一直想要蝴蝶結嗎?我看能不能給你做出來。” 南北還在笑:“三?哥,你都成個媳婦了,那我當漢子!” 章望生這才跟著笑起來,南北握住他的手,在紙上?添字:泥摔炮。 “你說過要跟我一起摔炮仗的。” 她頭發蹭過他的臉頰,癢癢的,章望生就勢親了親她的臉蛋:“好,買五個。” 五個兩分錢,這錢得?花,過年聽個響兒才叫過年。 外頭風里卷著狗吠,時遠,時近,是黑子嗎?章望生抬了抬頭,窗戶那漆黑,這一年滑到?了尾巴上?,屋子還是那個屋子,一切如舊,嫂子怎么樣了是不能曉得?了,二哥跟噠噠還有娘,是否團圓,那是更不能曉得?的事了。 他把下巴抵在南北的肩頭,她還在寫,嘴里念叨著買這個買那個,他也就任由她抓著自己的手,在紙上?寫。 燈影兒里,是兩個人。 第18章 眼看?過年,狼孩都沒回來?,他?家里人有些急了,托人打聽,說狼孩在林業站被民兵給捉去了。 他?娘在家哭,說早就料到得出事,叫他?膽子大,勸也不聽,這下可好?要吃牢飯了!他娘一哭,孩子也跟著嚇哭,他?噠噠皺著眉頭啥也不說,雪蓮也沒哭,她非常有勇氣,把孩子扔家里,跟公公一道?往林業站去。 這事兒?在月槐樹公社慢慢傳開,都曉得狼孩犯事了,很快,社員們就摸清楚了是怎么回事。狼孩這兩年先?是偷偷倒賣點東西,后來?,又倒賣起布票跟糧票,日子久了,那家中吃穿比別人好落在了人眼里,便被抓住把柄,本想著給些好處莫要走漏風聲,哪曉得,那人轉頭把他?告發,才有了如今局面。 告發狼孩的是誰,月槐樹的都傳是李大成。 李大成兩手揣棉襖里,坐太陽地?兒?里,兩只眼,叫太陽曬得瞇起來?:“狗日的,我老早就覺得狼孩有鬼,誰家有縫紉機?誰家女人天天喝紅糖水?他?狼孩家是紅火翻了!” “那到底是不是你啊,大成?”社員嬉皮笑臉地?問。 李大成說笑不笑的,誰也猜不透。 幾個大勞力又說起雪蓮,雪蓮俊啊,一個月槐樹沒有比雪蓮更俊的了,那肥屁股,那細腰,生過娃娃后奶|子天天頂得老高,一看?就想勾男人。 “這狼孩是鐵定得吃牢飯了,不得給他?安個投機倒把罪?” 李大成還在笑,笑里閃著銀銀的針。 一整個年關?,家家戶戶都在說狼孩的事。過了十五,雪蓮終于見到狼孩,她已經認不出他?了,沒個人樣,話也不會說了,人是傻的。 剛出正月,月槐樹公社得了消息,狼孩被槍斃了。 據說槍斃那天,許多人跑去看?,大人啊孩子啊,都擠在那看?。 社員們說,好?家伙,狼孩那么大的塊頭,到最后咋縮水了呢?這月槐樹以后再有人出殯,可就找不到這么大力氣上杠的了。 大伙兒?本以為,狼孩只會吃個牢飯,沒想到,罪這么重。有說該的,有直搖頭的,也有一聲不吭只聽別人嘰喳說的。 小孩子們覺得槍斃稀奇,還不太知?道?怕,南北聽說了,就往家跑,等章望生下工回來?,立馬問:“三哥,你知?道?嗎?狼孩哥他?……” 章望生點點頭,他?一天都是沉默的,心里一陣后怕,嫂子回了娘家是對的。他?心里咚咚咚跳了一天,想了很多,南北剛提這話,他?不讓她說下去了: “我知?道?。” “那,雪蓮姐就跟嫂子一樣了,她以后也要?再嫁給別人嗎?雪蓮姐也會走嗎?” 章望生搖搖頭,他?覺得狼孩哥家的小孩子很可憐,沒有了父親。 南北還在嘮叨:“三哥,有人去看?槍|斃了呢,我沒看?過,你看?過嗎?” 章望生不想談論這件事,南北看?出來?了,她往石條上一坐,托著腮幫子: “我以后也不念書了。” 章望生說:“怎么?” 南北一本正經分析起來?:“嫂子走了,就沒人再托狼孩哥賣東西了,就算家里有,狼孩哥人也沒了,家里只有你掙工分,我就不念啦!” 章望生沉默了會兒?,他?以為她是小孩子,其實,她什么都明白?。 “你念書花不了幾毛錢,肯定要?念的。不念書的話,你要?做什么?” “我去給生產隊放羊,割豬草,我也要?掙工分。” “不行,你必須念書。” “錢怎么辦?你不想念書嗎?三哥,你還能?念高中嗎?” 兩人說到這,章望生心里那層迷霧一下彌漫開來?,聽說學?制變了,三三學?制變成了二二學?制,學?校沒了校長,負責學?校工作的是貧下中農代?表還有公社干部,以及少數師生代?表。至于高中,要?推薦去念,可念了高中,沒有大學?可念他?是不甘心的。 事實是,章望生連高中都沒得念,他?在二哥走的這一兩年間,迷惘得厲害,他?不曉得自己是不是就這么迷惘下去。 杏花開了,剛挨著春天的邊兒?,狼孩那個事就無人議論了,人們要?吃飯,要?勞作,誰死不死的只說叨那一陣。章望生讓南北繼續念書,他?做了會計,馬老六來?傳的話,他?心里說不上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整個春天,非常忙碌,他?白?天和人一樣上工,晚上記賬,很不容易。 這樣的日子,每個明天都跟今天一模一樣。章望生坐在田埂頭,人都在歇腳,拿瓷碗喝水,勞力們說女人的葷話,女人們什么都說,這一張張嘴,要?是再不能?敞快說點什么,可就太沒意思了,累死累活的,也就歇腳的功夫,這兩片薄rou一張一合才有滋味。 天上的云潔白?,地?上的莊稼翠綠,到處是人,章望生靜靜看?他?們,看?遠處不高的山,大片大片的平原,人聲變遠了,這樣的白?天是無數個白?天,這樣的人們是無數個人們,月槐樹的人,他?們好?像自古以來?就在這里,一直在這里,一直這樣勞作,那兩只手,在織看?不見的網,網住童年,網住青春少年,網個半生,再網至暮年,一輩子都在月槐樹。 人都是春蠶,地?成了繭……章望生突然抖了一下,他?回過神,人們的聲音又嘈雜起來?,他?不能?當?春蠶,也不想做這繭子,他?以前似乎有過這樣模糊的想法?,但都未能?一如此刻,這樣清晰。 這一輩子還那樣長,也許,總還是有什么機會的,他?不知?道?這個機會在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等著他?,也許,根本沒有? “望生,想什么呢?”書記馬守行過來?跟他?說話,馬守行也看?好?這個后生,模樣周正,又有文化,以后混好?了指不定能?調哪里當?個干部。 章望生笑笑:“有點累。” 馬守行說:“我看?你賬弄得怪細,這費腦子的事還得年輕人。” 他?看?章望生,有點考察未來?女婿的意思了,閨女那點念想,他?當?噠噠的能?不曉得?不過兩人還小著,再過個三年兩年,那正正好?,趁這時間得趕緊培養培養章望生。 社員們見書記跟章望生說話,轉頭就議論,老天就這么不公平,誰叫章家人臉俊呢?不過命短,大家這么想,又覺得好?受了許多。 馬蘭登門的次數變多了,不是送點這,就是送點那。南北起先?很高興,慢慢的,在學?校里人都說她三哥要?給書記當?倒插門的,她跟人吵了一架。 “南北,你打明能?天天喝面條子嘍!” “還能?吃紅糖饃饃!” “還有油餅!” 學?生七嘴八舌圍著她,南北冷眼說:“誰稀罕?” 倒插門可不是什么好?話,丟人。 “你未必稀罕得上呢,到時,你三哥就不要?你了,哪有倒插門帶拖油瓶的?” 大伙都笑開了,誰在家里聽大人這樣說,像模像樣學?了出來?。 “我三哥要?不要?我,你怎么知?道?的?要?不要?我,關?你屁事啊,閑吃蘿卜淡cao心,先?cao心cao心你那豬腦子吧,兩位數加減乘除都算不明白?呢!”南北一臉鄙夷。 “你會加減乘除又咋啦,長大了還不是嫁人生娃娃?” 這話引得小子們好?一陣笑,只有馮長庚在旁邊看?著,他?沒笑。 南北說:“算術好?我以后也能?當?會計,至少比你們多掙三百工分!”她指了指腦袋,“放心吧,我以后是靠這兒?吃飯的,走著瞧!” 小子們被她說的一愣一愣,一個個的,看?著她把書包一拽,揚長而去。 南北到家里時,章望生還沒回來?,但桌子上多了本《漢語成語小詞典》,真稀奇,藍天色兒?的皮,不算厚,她天天背語錄,正覺得沒意思,便拿在手里,很快看?入了迷。 章望生什么時候回來?的她都不知?道?,等屋里點了燈,她才扭頭。 “好?看?嗎?”他?笑著問她,剛打了水正洗手呢。 南北啪地?合上了字典,丟在一旁,跑到床邊飛快甩了鞋,背對著他?,躺床上了。 章望生有些莫名:“南北?不舒服嗎?” 南北閉上眼:“你別跟我說話。” 章望生一天下來?挺累的,他?還想著兩人一起做飯。 “怎么了?” 南北又睜開眼,對著昏暗暗的墻,她的影子在上頭,她看?著影子,想起了小時候的事。 “你喜歡馬蘭。” 章望生摸不著頭腦:“說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