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槐樹紀事 第14節
“什么猴子?” “你?忘啦?你?給我講的傳奇故事,那個人想起她是?猴子,就變回去走了,不要她男人也不要孩子了。” 章望生把碗筷放好,說:“你?要自己學會洗澡。” 南北撒嬌:“可我夠不著后背呀,嫂子說只能她給我洗。” 平時都是?鳳芝給她洗,搓手搓腳,她慢慢長大了,鳳芝說姑娘家只能嫂子給洗。 章望生的臉上有?月色,非常清,他睫毛很長,鼻梁那是?睫毛的黑影子,他站在月光里說: “如果嫂子要走,我們得讓她走。就算她不愿意,我們也得讓她走。” 南北似懂非懂:“為什么?” “你?長大會明?白的。” “我不想叫嫂子走。”南北扁扁嘴。 章望生撫弄著她的小肩膀:“你?乖,別在嫂子跟前說這樣的話,更不能鬧不叫她走。” 南北問:“嫂子不要我們了嗎?” 章望生搖搖頭。 “那她為什么走?” 這樣的事,哪里能跟小孩說清楚呢?章望生沒法解釋,就輕輕說:“你?以?后跟著三哥,我們不分?開?,我答應你?。” 南北不說話,她坐到臺階上才問:“為什么月亮都不會死?” 章望生和她一起坐著,他說:“因為月亮沒有?生命,有?生才有?死。” “要是?以?后三哥也要走,那我怎么辦?”南北問這個時,才帶了哭腔。 章望生聽她聲?音,心里滿是?憐憫,說:“我能去哪兒?我哪兒都不去。” 南北把臉埋在他膝頭,她覺得害怕,又沒法大哭大鬧,她聽見頭頂三哥又低聲?說了句:“你?也哪兒都別去。” 第16章 忙完秋收,鳳芝要回娘家,這次走了,是再也不要回來的意思。她走前,老?是忙著做鞋,麻線,老?木頂針,膝頭的篾籮里散著許多工具,她眼睛都要瞅瞎了,一夜不歇,做完春秋,還?要做毛窩窩,它?最費時了,鳳芝要在走之前,做出兩雙新的毛窩窩,做大一點兒。 毛窩窩是拿蘆葦做的,章望生帶著南北到河邊去,河水很清,秋天的葦花被風吹斜了,要挑花穗子最大的,絨不能短,也不能長,得正正好?,扎得整整齊齊,倒懸在屋檐下頭再曬上幾個太陽。 鳳芝把毛窩窩做好,就走了。 走前一夜,她摟著南北,南北心里都清楚,嫂子流著眼淚說:“你聽三哥的話啊。” “噯。” “擱外邊別什么都說,別跟人置氣吵嘴。” “噯。” “跟三哥好?好?過日子,有什么事,去找馬六叔,找雪蓮姐,實在不行托他們給我帶個話。” “噯。” 鳳芝摟緊了南北,她哼起小曲兒,一邊哼,一邊流眼淚,外頭風刮得大,窗戶又嗚嗚響。 她起得格外早,一夜幾乎沒合眼,就拿了幾件衣裳,用布裹了。南北睡得熟,在熱乎乎的被窩里只露個絨絨的腦袋,鳳芝低頭,瞧了那?么片刻,挎著包裹出了堂屋。 五點多鐘的天,還?黑著,啟明星在天幕上掛著格外清亮,空氣里滿是霜味兒,初冬的天,已經冷起來?了。章望生起的也早,他聽?見雞鳴,誰家的狗也在叫,他起早送嫂子。 “望生,不是說好?不要送的嗎?”鳳芝一開口,兩片嘴唇就顫顫的了。 章望生早比她高,前兩年還?不覺得什么,現如今看,哪怕只是個不清的輪廓,看著也真是高。他跟章望潮乍一看很像,眉眼清,但秀氣里又是硬朗的,這點跟他二哥不一樣。鳳芝想著,不一樣好?,不一樣好?。 “我想送送嫂子。” 鳳芝跟他到了門口,她把家里能摸的東西都摸了個遍,哪怕是自留地里枯了的,被霜打蔫了的死茄子棵,也摩挲過了。她什么都舍不得,什么也帶不走。 “別送了,望生,你慢慢大了,心里頭其實比誰都有主意,嫂子該交代的都交代過了,我就不再說什么了,”鳳芝哽咽起來?,“你帶著南北,可要好?好?地過。” 章望生眼睛里也有了淚,閃閃的。 “我會的。” “要是受人為難了,別硬撐,該找人找人,這不丟臉。” 章望生點頭:“嫂子,我明白。” 鳳芝呆了一瞬,好?像要說的實在太多了,冷不丁想起一句,就忍不住交代一句,要這么說下去,沒個尾了。她撩起衣襟子,按按眼角,說:“回去吧。” 章望生沒聽?她的,一直跟著,跟到月槐樹下,鳳芝走在前頭,兩人都沒再說什么,到了街口,鳳芝也沒再回頭,她挎著包裹,就這么往前走,身?影遠了,小了,最終變成個黑點,再也瞧不見。 天慢慢亮了,月槐樹下馬老?六在敲鐘,社員們該上工了。 南北因為起床沒見著嫂子,哭了一場,質問章望生為什么不叫她,章望生由著她哭,哭完了,她又說餓想吃飯。 家里輪到章望生掙工分了,不掙工分,只能喝西北風。鳳芝一個秋收拼了命地干,像勞力一樣,一天能掙十個工分。章望生從小到大,還?沒出過那?么大的力,得慢慢適應,牛犢子剛犁地,還?得有人給套上教?呢。 最初一陣,他累得不行,一天下來?什么話都不想說,南北下了學,也不再跟人在外頭耍了,她要飛跑回來?,燒熱水燒飯。她有時候會很想二哥跟嫂子,想的心里難受,但一想到家里還?有三哥,便又不怕什么了。 同學們曉得了她“嫂子”回娘家,有調皮的說:“你嫂子不要你們了!” 南北翻過去一個白眼:“關你什么事呀?” “那?你是不是要給章家老?三當?童養媳?” “我當?不當?,也不關你的事,狗拿耗子。” 南北不搭理這些閑話,她曉得嫂子這樣說是玩笑,別人說,就是不懷好?意,她什么都分得清。 她在學校里,漸漸發覺學習能擋住這些討厭的閑話,她喜歡算術,解出一道題會很高興,就像解決了一個麻煩,要是過日子,能像做算術題一樣就好?了,只要能算對,有吃有喝。 二哥不在了,嫂子也走了,她不用再裝作很喜歡學習來?討好?他們,可她居然?真的喜歡上學習了。 “三哥,今天老?師出了道題,就我做出來?了。”南北跟章望生兩個圍著舊桌子吃晚飯,她吸溜著紅薯飯,有點噎人。 章望生臉堂子顯得硬了,人一出力,就顯得硬朗。他其實有些疲憊,南北每天都有許多話要跟他說,嘰嘰喳喳,一個人倒像一群麻雀開會。 “馮長庚也不會么?” “他不會,我手下敗將而已!” 南北說這話時,相當?自信,好?像自己是天下第?一聰明,章望生看著她笑,他發現,南北的臉沒那?樣圓了,變得有點長,眼睛卻?越來?越大,天天在一起,反倒沒留意她模樣變了些。 “三哥,你看什么?”南北吞了一大塊紅薯,話噎在嘴里。 章望生說:“覺得你長大了。” 南北伸手,拿筷子虛點著他的眼睛、鼻子,嘴巴:“你也長大啦,我都要不認得了。”她覺得三哥的臉似乎變了,又說不上哪里,只好?說他長大了。 章望生手上磨的全是水泡,水泡爛了,特別疼,等變成yingying的繭子才會習慣,南北覺得他那?雙手,好?像也變大了。 “嫂子托人給帶了東西。”南北把筷子一擱,想起頂要緊的事來?。 那?是兩塊錢,還?有八斤糧票。 章望生捏在手里,問:“托的誰?” 南北繼續吃紅薯飯:“狼孩哥。” “狼孩哥說什么了嗎?” “說嫂子挺好?的,嫂子問咱倆好?不好?。” “你怎么說的?” “我說,我跟三哥能吃能睡也好?得很,”南北吮了吮筷子頭,“這樣說行吧?不叫嫂子擔心。” 章望生摸了摸她臉蛋:“行,說得挺好?。” 人家過日子,他們也過日子,該吃吃,該睡睡,南北覺得唯一不好?的是,三哥太累了,他成了個漢子,漢子那?樣的肩膀,那?樣的膚色。 “這得藏好?了,別叫人偷去。”南北悄悄說,結果,外頭有人叩門,她立馬把錢跟糧票掖到了枕頭底下,跟章望生四目相對,非常警惕。 要知道,自打鳳芝走后,很少有人上門,雪蓮姐帶孩子晚飯的點兒來?過兩趟,送點吃的,其他人還?真沒見過誰。 章望生隔著門問是哪位。 原來?是馬蘭。 章望生覺得天黑了,便說:“有什么事嗎?” 馬蘭在門外笑:“章望生,好?歹客人上門得讓進屋坐坐吧?外頭這么冷,你讓我擱外頭說話啊?” 章望生沉默了下,把門打開:“我在隊里忙了一天,挺累的,跟我meimei打算要歇下了。” 馬蘭一邊往里頭打量,順勢進來?了:“我有好?消息跟你說。” 章家現在的情?形,整個公社都清楚,鳳芝在時,尚且能說是孤兒寡母一樣的存在,現在,只剩個十六七的小子,再拉扯個小的,難不難?自然?是難的,可社員們見過比這更難的,章家這兩張嘴,只要餓不死,那?就不算太難。 門檻上站著個南北,她見是三哥的同學馬蘭,放下心,嘴還?很甜:“馬蘭姐,你吃過晚黑飯了嗎?” 馬蘭立馬笑著回答:“吃過了,你們吃了嗎?” 桌子上,擱著兩碗沒喝完的紅薯飯,紅薯餅子里卷著西瓜醬,半攤在那?。 “你們就吃這?這不扛餓啊,吃多了還?燒心。”馬蘭瞟了幾眼,她可真想叫章望生去她家里吃。 章望生招呼她坐,自己也坐下,繼續吃紅薯餅餅,他很餓,飯量變大了,牙齒似乎都更有勁了,咬的咯吱響。 他一點沒有見女同學的不好?意思,當?著人家的面,旁若無人吃他的東西。 馬蘭老?盯著他看,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趕緊說:“馬六叔到我們家去了,跟噠噠說,推薦你當?咱們公社的會計,原來?那?會計,賬總是算錯,年紀也大了,馬六叔那?意思是,不如叫年輕后生上,說你最合適。” “真的嗎?那?太好?啦,我三哥肯定不會弄錯賬!”南北一聽?就蹦了起來?,她樂壞了,興沖沖往章望生身?邊一靠,擠蹭著他:“三哥!” 章望生很平靜,他不喜歡在外人跟前流露任何?情?緒。 其實這事沒定,只是馬老?六找了書?記,馬蘭她噠噠還?沒松口。 “我先在隊里干著,以后的事,以后再說。” 馬蘭語氣有點急:“章望生,你難道就想在隊里干一輩子啊?” 章望生說:“不都是這么過的嗎?別人能,我也能。” 馬蘭鬧不清他這話是真是假,說:“你不是一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