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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槐樹紀事 第2節

    “叫十五,拜師那天是十五,我就叫十五了。”

    這名兒倒好記,章望潮聽她口齒挺伶俐,她原是跟著戲班子的,再往前,許是年紀太小,也記不大清楚,因師傅打她打的厲害,就跑了。

    章望生一直默默瞧著她,瞧她眼睛,鼻子,小胳膊小腿兒,光著的腳丫子黢黑黢黑的,他可真想抱抱她,他記得,噠噠答應過的,要他抱小妹回來,可噠噠都已經死了。

    章望潮給了她幾個雜面饃,讓她走吧,章望生喊了聲“二哥”,可十五這小孩已經抱著饃溜了,章望生便跟了出去。

    天邊掛著個細細的月牙兒,像指甲蓋掐的個印子,不抵星子亮,什么數都作不了,村莊黑黝黝地臥在夜色里頭。

    十五坐在麥瓤垛里啃饃饃,她一天到兩頭只惦記著吃這件事,什么也不想。

    章望生忍不住問她:“小孩兒,你見過我嗎?”

    十五眼睛定定瞅過來:“見過。”

    章望生立刻覺得她就是小住兒了,肯定是,可十五很快說:“人叫你磕頭哭你噠噠,你沒哭,往一邊看嘞。”

    她人小,藏人□□縫里什么都看見了。

    章望生這才明白她說的見過是什么意思,他有些失望,但隨即給她找到了理由,她還太小,自然很難記得兩三歲的事情。就是他自己,也不記得兩三歲的舊事。

    他被哥嫂叫回家,十五就睡在麥茬垛里了,月光黑黑的,照在她身上,她舔了舔嘴唇夢見自己撈著了一個大豬頭。

    章望生一晚上都在想著小住兒,他這個年歲,跟小孩子已經玩兒不到一起去了,可他想小住兒,希望能再見著她。

    十五當真沒走,天天賴章家麥茬垛里。

    喪事辦完了,日子還得過,生產隊隊長每天照例在月槐樹下敲鐘,提醒大伙該上工了。

    章家就鳳芝一個女人上工,章望潮要帶課,望生要念書,哪里能掙夠工分,一年到頭來,還得倒貼隊里,虧得章望潮有那十塊錢代課費。章家早年光景在這方圓百里,那是數一數二,祖上出過舉人秀才,到了章文良這輩,把家里土地、財物獻了個干凈,成了響當當的一個貧民,加上他平日為人和氣,倒免了許多禍事,可不是相當家境的都能做到這份上,有人公審一槍給崩成了個血窟窿,身子還熱乎著,那衣裳鞋襪,便給民兵扒了去。如今,章文良死了還能得一口棺木,有人抬,到底是積德。

    章家人個個能識文寫字,村里好些人的名字,就是章家秀才取的。章望潮兄弟兩個,一個能當教書先生,一個高小畢業第一名考進了公社中學,都是極聰明的人。

    十五自然是不曉得這些的,她只管把兩只眼放章家煙囪上,等炊煙升起,就往人家籬笆院墻外站定了,這年月,誰家都難能隨便多養一張嘴,更何況,章家跟十五非親非故。

    章家人耐不住十五那雙眼這么盯著,給她口吃的,也知道越這么著,她越來,直到有天,十五伸手接碗的時候喊了聲“mama”,鳳芝臉紅了,她才二十歲,沒孩子呢。

    碗里其實東西少的可憐,無非是雜面片子,撒了把野蔥,加點鹽巴,十五哧溜哧溜喝了個精光,舌頭又在里頭舔一圈兒,壓根不用刷,碗底精光锃亮。

    她跟鳳芝說:“mama,我會割豬草,還會唱大鼓。”

    鳳芝臊得不行:“哎呀,我不是你mama,別這么叫人啊。”結婚快兩年了,這肚子不見動靜,本就是心事,被十五這么一叫,鳳芝覺得又羞又躁。

    十五覺得人家并不煩她,等再來,章家門口多了一筐槐花。那樣嫩那樣好的槐花,剛能入嘴,十五夜里上樹給捋了下來,滿滿一筐,搶在了月槐樹公社所有人前頭。

    章望生每天跟二哥要走半小時到學校,出門前,看見了這槐花,艷綠艷綠的葉子托著白的花瓣,鮮得很呢。槐花旁邊,竟躺了幾條死田鼠,十五把那尾巴一提溜,討好地瞧著這兄弟倆:

    “我抓了五個田鼠,就有五個尾巴,都給你們。我可會逮田鼠了,我還會割草!”

    社員滅鼠,上交尾巴數也要記工分的,天曉得這小娃娃怎樣摘的槐花,又怎樣去捉的田鼠,章望潮有些吃驚,看了看她,果然沒穿鞋的腳丫上有幾個紅紅的口子。

    “你識數?”章望生主動回應她,一直瞧著她的小臉蛋,她看著就機靈,太像小住兒了,小住兒兩歲就識數了,能背一段《千字文》。

    可十五不怎么搭理他,只熱乎乎看著章望潮,她什么都懂,曉得當家的是這個男人。

    章望潮跟鳳芝簡單說了幾句什么,對十五笑笑,帶著章望生朝學校去。

    “二哥,你打算怎么辦?”章望生問他,章望潮年前受了寒氣,眼見春天都一點一點老了,還會咳,章望生便摸了摸他的袖子,“二哥。”袖子上綴了老大一塊補丁,可被洗得干干凈凈。

    章望潮臉白,咳的紅了:“我也不知道,多她一張嘴,受累的是你嫂子。再說,我們也不知道到底是誰家的孩子,她父母會不會在找她。”

    章望生不吭氣,他明白,嫂子跟著生產隊,什么活兒都得出力氣,春種秋收,挖塘扒河,家里那點自留地還得顧上,嫂子秀秀氣氣一個人,像男人一樣出力氣。

    只有放假了,兄弟倆才能幫家里唯一的女人掙工分,可兩人一起干力氣也頂不上狼孩那樣的一個,用老人的話說,這兩兄弟是天生吃書生這碗飯的。

    章家不是沒出過這樣的人物,民國十幾年,章文良的大哥便去了上海念書,后來又留洋,等到建國前夕不曉得跑哪里去了,不知蹤影。既然沒了音訊,家里便默認是死在了外頭,兵荒馬亂的,死人最不出奇。

    兩兄弟下學回來,十五已經幫著鳳芝燒鍋了,她年紀小,干活卻麻利,樹枝枝往膝蓋上一折,噼噼啪啪,把個灶膛子燒得紅旺旺的。十五一邊燒,一邊說:“我不叫你mama,那叫什么呀?”

    鳳芝和面呢,往鍋里貼高粱面餅子:“就……就叫大姐吧。”

    十五說:“我想喊你mama。”她只記得“mama”這么個稱呼,mama長什么樣,是丁點記憶都沒有。

    鳳芝扶著酸了的腰,手背蹭了蹭頭發:“哎呦,我哪能有你這么大的姑娘啊。”

    十五怏怏塞了把干枝,鳳芝不愿意當她mama呢,她想要mama,鳳芝看著可親了,卻不是她的mama。她想著,叫了mama不會趕她走了呢。

    “我也能掙工分。”十五挺認真地跟鳳芝說,鳳芝笑了,“你多大點姑娘?”

    “真的,我能割草拾糞,還能抓田鼠,我掙的工分都給你。”

    鳳芝慢慢不笑了,她沒法看十五那雙亮亮的眼,熱氣騰騰的,逼著人沒法看。她岔開話,說柴火燒太旺了。

    晚飯是高粱餅子,蒸槐花,槐花又軟又香,點了鹽巴,澆了辣椒油,裹著這一春地地道道的味兒。

    十五端著瓷碗,瓷碗上畫著火紅的小金魚,可漂亮了。她識趣地跑外頭坐著,抬頭就能瞅見月亮,月亮大了,月亮孤孤單單掛在那里,就一個,她也是一個。

    章家人在商量拿這小孩怎么辦,說也好笑,怎么就認準自己家門了呢?章望潮在跟鳳芝商量著,他說話斯文,從不粗聲大氣,鳳芝說,你拿主意就好了,我都聽你的。

    月光照在人身上,章望生坐在月光里吃槐花,槐花一入嘴,他突然就想起了噠噠,噠噠病了很久,吃了許多苦,夜里頭難受狠了就低低地叫娘。章望生一吃槐花,什么都想起來了,噠噠在的每一個白天每一個夜晚,都忽的壓在了脊背上,章望生眼睛瞇了瞇,月光成道道銀針,往四面八方參差不齊地射了出去。

    他希望噠噠在天之靈,能讓小住兒回來,等他抹兩把眼睛,聽二哥說:“望生,你把十五叫進來。”

    章望生心里抖了抖:“二哥……”

    章望潮道:“去吧,去把那孩子叫進來,我跟她說說。”

    第3章

    章家決定要收養十五了,其實也不算,給口吃的,等她父母找上門要叫人領走的,可要是一直沒人找呢?還是給口吃的,只要不是三五年前那光景,日子總能捱下去。

    “你打南邊來是不是?”章望潮記得她這話,十五可激動了,她大概是瞧出點什么苗頭了,嘴巴特別甜,問什么,說什么,等章望潮問完,她趕緊道,“我就往北邊走,一直走,走著走著就到你們家了。”

    章望潮覺得她挺可愛的,確實像小妹,這點似曾相識的感覺叫人傷懷,他想了想,說給十五再取個名兒。

    “給你弄個新名兒好不好啊?”

    “好!”

    “叫南北吧,這名兒大大方方的。”

    十五聽不出什么大大方方,但章望潮說話和和氣氣,一點不兇,她心里高興,曉得用什么模樣討好人,小臉子全是笑:

    “那我就叫章南北啦!”

    這下章望潮可愣住了,他也就是二十出頭的后生,看十五說得認真,生怕她要喊自己噠噠,只能說:“你有自個兒的爹媽,不能跟姓章。”

    十五失望哦了聲,她眨巴眨巴眼,說:“我找不到爸爸mama了,能先姓章嗎?人都有姓,我沒有。”

    章望生在旁邊聽好一會兒子了,他聽了這話,心里頭一陣難受,跟嫂子對視了一眼,嫂子平時很疼愛他,曉得他喜歡十五,想留十五住家里,因此說:

    “跟著望生叫吧。”

    章望潮也不愿使一個小孩子傷心,笑著說:“那就先姓章,跟著望生叫二哥叫嫂子。”

    十五立刻叫人,還曉得叫章望生“三哥。”

    章望生被這一聲三哥叫得寂寞極了,他不曉得自己怎么了,不像小時候那樣簡單,高興就是高興,不高興就是不高興,他現在總是想的很多,有些莫名的情緒。噠噠不在了,最親的人就是二哥和嫂子,現在多了小妹,他真是快活,可快活地竟然想哭。他還記著自己的九歲,一個永永遠遠的九歲。

    月槐樹很快都知道章家多了個小娃娃,馬老六逢人就說,先頭以為是個小子呢,原來是個閨女。馬老六關起門來跟媳婦說,章家人心地善,那小閨女偷吃豬油,換旁人早打一頓趕跑了,日子不好過啊,又多了張嘴!媳婦說,哎呦,又不是你多個閨女,cao啥心呢?

    槐花捋完了,轉眼到五月,春天可真老了,三月里的那點綠芽芽現在都漫到了天涯海角,到處都是綠的,獨獨麥穗開始泛黃了。南北人太小了,哪里真的能去掙工分,她跟著周末不念書的章望生去挖野菜,來這個家不久,她已經跟章望生混熟了,章望潮是大人,是長輩,可章望生是大的男孩子,她感覺不一樣,很快就更親近章望生了。

    風有點熱,天上的云朵遮擋住太陽,撒下片片影子,南北追著影子亂跑,不大老實,刺兒菜開了花,很美麗,南北掐了一朵放嘴里嚼,章望生本沒怎么留意,她是小孩子,自然愛玩兒,也不指望她能干多少活兒。

    野菜也不是那么好挖的,打過春后,田地里,山坡上,土路邊邊就沒少見著人,挖薺菜,挖婆婆丁,掐香椿頭,掐野豌豆苗,刨狗兒蔥,給生產隊的兔子割苦萵苣……但凡認識的,全都片甲不留。章望生埋頭挖著馬齒莧,肩膀被人拍了下,他回頭,瞧見南北正張嘴往外哇哇吐血水。

    “你這是吃了什么啊?”章望生臉一下白了。

    南北皺著臉:“我快死了吧……”

    說著吐的更多,都要吐到章望生身上去了,章望生把手里家伙一丟,背起她順著小路往回跑,南北在他后背顛啊顛,顛的她怪難受的,章望生手長腿長,跑起來可快了。

    “騙你的,騙你的!快放我下來!”南北使勁捶他后背,叫喚不停,從他背上硬往下滑。

    章望生氣喘呼呼把她擱下,她呸呸呸幾下吐完,伸了伸舌頭:“我吃的刺兒菜!”

    章望生問:“刺兒菜怎么是紅的?”

    “它開的花呀!我吃的花!”

    “刺兒菜怎么能吃花呢?”章望生覺得她可真皮,不過,他是真不曉得刺兒菜的花吃到嘴里會有紅紅的汁,“你干嘛嚇我?”他頭上都淌汗了。

    南北也不知道,她說:“戲班的程師傅快死的時候就吐紅血,吐了好多,吐完就死了,我學他玩兒想嚇唬嚇唬你,看你害怕不,你真的害怕呀!”

    死這個事,對于十三歲的章望生來說是敏感的,他白凈的臉被曬紅了,紅一陣,白一陣,像桃花套著李花。他不愛聽人說死,但他沒辦法跟南北發脾氣,她小孩子,不懂那是什么,當成好玩兒的事。

    他又疑心怎么小孩子不怕死這個事兒,他怕得很,也曉得人死前要遭罪的,人不人,鬼不鬼,真是太難受了。

    “你在戲班學會唱戲了嗎?唱的什么?”章望生看她好好的,接著挖馬齒莧。

    南北有點賣弄的意思,立馬擺正身形:“我會唱,可這兒沒簡版也沒鼓,我怎么敲鼓,怎么打簡版!”

    章望生逗她:“沒事兒,你就唱一段我聽聽。”

    南北想了想,清清嗓子,先模仿敲鼓的聲音噔噔噔拐了幾個彎,這才起唱:

    “這唱的是,山照青松松照山,山一山里邊都藏洞,洞里邊藏古仙,人要是想見洞能相見吶,這個人想見仙,這都萬萬難,”她一口小白牙,落到“難”字上,彎彎的眉毛皺得跟大人似的,看笑了章望生,南北忽然變成個很夸張的表情,“白煞在這修煉八百載,貪戀嘍,貪戀紅塵配許仙。”

    章望生在心里重復這句“貪戀紅塵”,覺得唱詞很美:“你知道這唱的什么嗎?”

    南北說:“我唱的是白蛇青蛇,還有許仙,你沒聽過嗎?”

    章望生當然聽過這個故事,南北掰著手指頭:“白蛇修了八百年才遇見許仙,我修六歲就遇見二哥嫂子還有三哥了!”

    這都什么跟什么,章望生直笑,不曉得小孩子腦子是怎么運作的。

    “你還會唱什么?”

    南北搖搖蕩蕩的:“我嗓子干,不想唱了,想喝水。”

    章望生聽她吵著渴,把水壺擰開,南北抱著就喝,喝的一脖子一前襟都是。她見衣裳濕了,連忙用手去蹭。鳳芝把自己的舊衣裳改小,給她做了小褂小褲。南北像是個要飯的,身上臟死了,又臭不拉幾的,一頭虱子,鳳芝給她逮得脖子酸,在院子里燒了熱水,整整洗了三遍,才把人給洗出個原模原樣來,南北不黑的,白白的臉,紅紅的小嘴,就是頭毛稀疏,不曉得長大能不能茂密起來。

    她喝完水,又吵著累,章望生叫她坐樹下頭等,南北總踅摸著吃點兒什么,她餓的快,一雙眼滴溜溜亂轉,瞧見樹上有個鳥窩,把鞋一脫,她也不愛穿鞋,幾下上去了。

    章望生見她上樹,昂頭說:“你可別摔下來,小心點兒。”

    南北得意洋洋:“我早就會爬樹了,才摔不著呢!”

    鳥窩里有鳥蛋,大鳥不在,南北抓了一個朝邊上一磕,仰脖子吸溜進去,連磕了三個,才想起來底下還有個章望生,她舔舔小嘴,戀戀不舍地把最后一個鳥蛋拿手里,下樹給了章望生。

    “這個給你吃,可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