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贈予春來
“她怎么了…”殷晴放輕語調(diào),小心翼翼地問。 “我夢見我頭一回見她,在我八歲那年。”燕歸聲線很淡,明明在說自己過往,卻淡的像在說旁人之事。 “之后呢…” “她死了。”他的話一下跳轉(zhuǎn)。 少年逆著月光坐著。 雋秀的臉龐如同浸透了陰郁的夜色,看不到一絲亮光。 只有一雙眼睛,沉默著看著殷晴。 許久之后,他唇角扯動,平靜地輕聲說道:“是我殺了她。” 語氣波瀾不驚,平仄毫無起伏。 夜色深了,烏云掠過,月羞云間,只有蟬鳴鴉啼不減。 殷晴驚得捂嘴,說不出話,“為何”兩字卡在喉中,卻問不出。 空氣里是令人窒息的沉默,許久,燕歸自顧自開口:“我幼時在苗疆長大,那兒綠樹成蔭,棵棵幾人環(huán)抱,遮天蔽日,每晚就如今夜一般,烏云當空,什么也看不見。” “不過若是幸運,遇上起風的夜晚,就能借著風吹葉動,在層層迭迭的樹冠之上,瞧見一輪高懸的明月,又大又圓,皎潔無瑕,那月光透過樹影,斑駁灑下,落在手心里,很是漂亮。” 殷晴隨他的話,目露向往:“聽起來真好美,我自小在昆侖長大,見過最多的就是雪,千重萬重的雪,這還是我頭一回下山,如若不是親眼所見,我都不相信這世上,原是如此多姿多彩。” 殷晴聲音不大,甚至很輕,就像夜里隨風飄蕩的葉子,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落進他耳中:“我覺得我很幸運,一下山就見到了那么多風景,還遇到了你。” 少女輕靈如泉的嗓音里,有少年難以企及的,無形又強大的力量。 他無法言喻,該說是爛漫天真?還是樂觀積極?又或是一片赤誠丹心,玉潤冰清,昭昭而示? 她好似有雙與眾不同的善睞明眸,從不流于世俗的角度去觀察這個世界,從蕓蕓眾生之中尋找美的一面。 正如那日她所見到的蝴蝶,明明是平平無奇的東西,她總能表現(xiàn)出莫大的欣喜。 正如他說要殺她,她只記得他救她。 只念人善,不記人惡,心如冰壺秋月,如淵之清,如玉之潔。 那脆弱嬌小的身軀,有著任風吹雨打,都無法撼動的力量。 燕歸心生困惑,生平頭一回生出一絲我不由人的欽佩。 為何會有她這樣的人? 他刻意告之于她——說他里阿死于其手。 她當一星半點懼意也與嗎? 若是旁人聽聞弒父弒母之言,豈敢再與他同席而座。 但殷晴是怕的,她眼睫微顫,想問又不敢問,猶豫半晌,打定主意自說自話:“我沒見過我娘,兄長是我唯一的血親,哥哥說,我爹娘都死于饑荒。他抱死之心將我送上昆侖。我一直以為…親人皆是愿為其死,也不愿見其死。” “我雖不知你為何那樣做,但我覺得…也許,那并非你所愿。” 殷晴抬眼看他。 燕歸轉(zhuǎn)過臉,此刻烏云散去,蟾光流華,蜿蜒月色落在他霜白發(fā)絲上,像落在一片雪里。 “為何這么說?” 殷晴說:“我覺得你很難過,你在流淚。” 流淚,他心底冷笑,怎么可能? 燕歸下意識抬手撫上臉,未有濕潤。 “不是眼睛。” “是你的心。” 殷晴雙目明亮如燈,穿過長夜,落在他身上,照亮他,告訴他。 那晚之后,燕歸一真沒再開口說話,他烤了殷晴昨日帶回的魚,幸是初夏,尚未放壞。 兩人吃飽喝足,各懷心思。 天睛雨霽,淡月微云,少年與她坐于槐樹之下。 殷晴才發(fā)覺今夜正值十五,天邊一望無際,只余一輪圓月當空照,風光無限好,她感嘆:“好漂亮…” 燕歸凝視著明月,沉默不語,這樣的夜,與在苗疆的日日夜夜并無不同,只是…身邊多了個能說會道的人。 天地無垠,月朗風清。 忽聞裊裊笛聲,如泣如訴,在夜里悠然回蕩,與耳墜叮鈴鈴的響聲,輕和而奏,風吹槐花落,洋洋灑灑,好似冬來一場舊雪。 是那晚她百度央求他再吹一遍的曲子。 他主動吹響,像吹起一場斜風細雨,又見春來,吹得她粉面含羞,明眸圓瞪。 她定定看向他,在這千萬重青山綠水里,她恍惚中又回到昨夜那場夢里,在那風雪不休的昆侖,與少年共賞一場人間雪。 那雙習慣殺人的手利落分明,此刻也能信手拈動風月琴弦。 見她望來,少年回眸一笑,眼底不知散落多少春花秋月。 殷晴恍神,只覺他如畫中仙人,美得令人心悸。 少年閉目,引動內(nèi)息,盡情吹奏,奏那槐花如雪,紛紛飄落。 我欲此間橫玉笛,萬花吹暖都開盡。 且賜卿,一場春來。 注:“我欲此間橫玉笛,把萬花吹暖都開盡” 出自:《金縷曲 孤山探梅圖》趙慶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