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他該殺她
仿若爍玉流金的火光里,燕歸不知在想什么,始終低眉不語。 殷晴以為他生了悶氣,下意識搖他胳膊,聲音泠泠如玉:“我錯了嘛,燕歸哥哥,你不生氣好不好?” 她兄長殷彧性格冷淡沉卓,甚少生氣,即便當真在氣頭之時,只要她撒個嬌服個軟,捏起袖子晃一晃,殷彧也能緩過臉色。 燕歸一抬臉,正見殷晴對他做個鬼面,看起來滑稽又可愛。 膚如凝脂的面上,是一張春風滿面的嫣然笑臉,那燦爛如暖陽的目光,卻讓燕歸心頭竄出一縷不可休止的冷火,他的思緒如柳絮飄飛,一時出神。 她在哄他開心。 她想哄他? 為什么。 燕歸定定看她,整個人如冷水當頭淋下,渾身骨頭都在發涼,他眉目緊鎖,眼神森寒,聲音低啞:“不要叫我哥哥。” 殷晴張大嘴,旋即又緊緊抿唇,“哦”一下,看起來不太高興。 少年屏住呼吸,目光深沉若萬仞寒山,千丈幽潭。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從害怕,到不怕,再到此刻竟試圖哄他開心。 如若讓她真正見識一番他的手段,她還有膽子對他如此眉飛眼笑嗎? 他是否對她太過于溫柔手軟,或是殘存的良善之心在隱隱作祟? 溫柔到連他自己都出乎意料,他已經因她耽誤太多時間。 甚至生出幾絲過分的,難以置信的心軟。 他該殺了她。 但此時此刻,他負手握住短笛,叁寸寒芒本該在瞬息之間出鞘,而今卻一動未動。 是不忍,是仁善,亦或是什么連他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萬般情愫? 或許… 長夜寂寂,風聲凜凜。 殷晴隔火觀雨,清霧婆裟,眼前少年闔目思量,神魂不知飄向何處。 或許在他初遇她那夜。 在那皎皎無邊月色之下,在那謖謖風吟耳畔之時… 在他未能第一時間殺她之際,便是他此生至今,做的最為致命的一個決定。 臨近春深夏初的夜雨,淋淋漓漓的雨聲清脆,風輕輕吹,吹過少女的眼睫顫一顫,又吹過少年的耳墜搖一搖,銀鈴飄響,叮鈴鈴的空靈清音在北風里,在春雨里,在她心里,聲聲不絕。 “你怎么了?”雖然他不知為何又面無表情,她還是忍不住問。 殷晴的聲音落在風里,像被拂起的煙柳,又輕又飄渺。 少年如夢初醒般眨眼,在斜風細雨里抬眸,溫暖的火光墜了他滿目,卻點不燃那寂寂無塵的眼。 如風霜掠過,萬物寂寥。 凌厲的眉眼靜默地看著她。 她本就是一個錯誤的存在,他千不該萬不該令一個錯誤在心底蔓延。 一個長在腥風血雨里,生在謀求算計中的人,一旦生出星許的弱點,就足以令他萬劫不復,死無葬身之地。 他不能在此起了惻怛之心,哪怕一絲,也絕計不能,他要將之親手扼殺。 少年唇線平整,下頜緊繃,指骨根根扣住,好似終于下定決心。 燕歸閉目,冷漠地落下兩字:“睡覺。” 殷晴張大眼,不知所措,只覺他當真難猜,一夕之間,兩張面孔,時冷時熱,好生奇怪。 有病。 真有病。 全然不知,她的性命系他一念之間。 世說人有千千面,在他身上,了了可見。 天光既破,急雨滂沱,山野里晨芒晦暗,煙雨朦朧。 殷晴醒時,燕歸正站在山洞邊,迎光而立。 少年身姿如松如竹,清朗蕭疏,有颯颯西風,吹動他霜色長發似碎瓊亂玉,散落空中。 洞外雨聲正響,殷睛抬步走向燕歸,見少年正作一奇怪手勢,橫指于胸,凝神閉目,不知在做何… “你…”殷晴甫一出聲,便被他“噓”聲制止。 又過一刻鐘,少年額角冷汗涔涔,濡濕發絲,長聲舒一口氣,才開口:“方圓二十里外,有人。” “你怎知?”殷晴驚訝萬分。 少年攤開手心,里頭躺著一只玉米籽大小的紅色小蟲:“聽聲母蠱,每只子蠱可與母蠱聽聲辯位,來時我將子蠱放在沿途之上,它能聽見附近腳步聲。” “那要怎么辦?”殷晴著急地問。 或是他心里藏著事,面上不見笑意,只有鴉羽長睫一顫,隨著呼吸幾番沉浮,燕歸沉默許久,輕聲答:“你留在這里,若有人追來,往東跑,那有我設的陷阱,易守難攻。” 殷晴心底慌亂,見他抬步向前,立時牽住他的衣擺,問:“你要去哪?” 少年面不改色:“我去找出路。” “我和你一起去。”她脫口而出,毫不猶豫。 燕歸指尖一頓,抿緊唇線:“外面,危險。” “我不怕。”殷晴定定看他,堅定不移:“上次留你一人,我心中有愧。” “你不會武功——” 殷晴雙目光華流轉,攤開手心,指縫間夾著幾根銀針:“昨日替你針灸,這是取下的銀針,上面有毒,昨夜你睡下之后,我練習數次,你瞧那邊。” 遠處茂林修竹,清風聲聲過耳。 殷晴雪白手指,指著一丈之外的綠竹,眼神堅毅,氣流匯于指尖,朝前一擲,竟破空飛出,風馳電逝間穩穩深扎樹干之上。 “我自幼寒氣入體,壓制經脈,致使內息不暢不能修行內功心法,只有個半吊子腳拳功夫,我昨日試了許久,總是擲出不遠,靈光一現想到這寒氣在我身上多時,不知能否為己用?便特而借用這股寒氣,未料倒還真有行,雖擲不了重物,但這輕靈銀針,倒不在話下。” 殷晴喜上眉梢,她自顧自說著。 “我不會拖你后腿!哼,他們給你下毒,我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讓他們保管想不到,我手上還有軟筋散,若有人敢傷你,我們里應外合,你打架,我下藥,出奇不易,強強聯手,絕計打他們個落花流水!再不敢來欺你一人。” 雨聲未止,沿著綠樹垂茵,花檐折枝,顆顆滴落。 等待許久。 燕歸眼底如煙塵涌動,飄渺不定,他未應:“雨太大,我獨自去便好。” 冷冷清清幾字落她耳畔,殷晴笑容盡失,失落地退回原地。 “你的針法太稚嫩,實戰瞬息萬變,未成是小,傷己是大,再練練吧。”燕歸側目冷聲。 他還是嫌棄她,殷晴悶悶不樂,眼巴巴望他:“那等我練好,可否與你同行?” 少年伸手接雨,冰冰涼涼的雨絲落在手心,卻浸潤心底。 殷晴從他身上看出一分孤寂,只是少年始終默然無聲,沒有回答。 “你不說話我就權當你默認了!” 燕歸只身走進綠茵低垂,簌簌葉落的雨幕里,腳步落在滿地殘紅上,沙沙作響。 不知為何。 少年驀然回眸望她,黯淡天光下,隔著幾重云霧迷蒙細雨,他冷冷淡淡與她對視。 縱是天色昏曉,霧靄沉沉,他依然看得清清楚楚。 那雙質若琉璃,剔透無瑕的眼笑得彎彎如月,沖他搖手:“一路平安,我等你!” 她還是那么傻。 燕歸冷嗤,他都要將她丟下了,她卻什么也不知道。 癡癡傻傻地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