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釣秋水 第38節(jié)

    “您就安心在寒汀閣陪謝姑娘,用過晚飯再回也不遲的。”

    他做了周瀲多年的小廝,周瀲心中想什么,他即便再愚鈍,如今也能瞧明白了。

    自家少爺是讀書人,臉皮薄得很,謝姑娘是女兒家,更不必提。

    他有心替周瀲周全,自然盼著他多同謝執(zhí)相處一二。

    那戲文里不是都講日久生情么?這倆人都生得一副俊俏樣貌,日日在一處,總歸有心意相通的時候。

    清松左思右想,都覺得自己這點子簡直妙極了,欣欣然地回了院子,預備著等自家少爺開懷而歸。

    這一等就等到了掌燈時分。

    等來的不是什么喜訊,而是渾身濕透,失魂落魄的周瀲。

    第51章 女兒身

    園子西角處有片荷塘,年初時挖鑿,里頭蓄些菱荷之類,翠葉浮翩,作賞玩之用。

    秋時滿池殘荷早已叫人拔去,池中挖過藕,清了淤泥,重又蓄了一池碧水,預備著將養(yǎng)一冬,來年春時好種新的下去。

    此處同寒汀閣相距不遠,進出來往,免不了要從旁邊走一趟。

    為防著行過之人腳下失了分寸,貿然跌進去,花匠便在池子四周圍了圈竹籬。

    花匠心細,竹籬扎得密實穩(wěn)妥,從未有人在此處意外落水過,漸漸地,人們便不大留心此處了。

    心細如謝執(zhí),也忽略了此事。

    直到聽見池中異響,趕去時瞧見貓在水面之上撲騰掙扎,謝執(zhí)才驚覺,那竹籬之上不知何時破了道極寬的裂隙,殘枝參差,宛如森森巨齒,格外駭人。

    阿拂尚在閣中,此刻謝執(zhí)身邊空無一人,貓不識水性,一味撲騰,反倒離岸邊越來越遠。身上橘色的絨毛浸了水,漸漸沉重,連掙扎叫喚的力氣都不剩多少。

    眼看著它下一刻就要往水中沉去,謝執(zhí)再顧不得那么多,足尖輕點,跟著躍入荷塘之中。

    深秋時節(jié),池水冰冷,甫一挨著肌膚,寒氣便好似鋼針一般,直往骨縫中鉆去。

    謝執(zhí)本就畏寒,此時更是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咬了咬牙,抬手往貓身旁游去。

    貓大約也是有靈性的,知曉謝執(zhí)下水來救它,掙扎的動作都輕了許多,咪嗚咪嗚叫著,費力往謝執(zhí)的方向靠。

    謝執(zhí)長于北方臨海之處,水性算佳,可此刻受限于湖水之寒,竟也施展不得。過了不知多久,一人一貓才終于在水中碰了頭。

    謝執(zhí)將頭攤在水面之上,大口喘息著,胡亂地抹了把臉上迸濺的水珠,伸手把貓從水中撈起來,平穩(wěn)地擱去肩上。

    “往后再這般淘氣,看誰來救你。”

    水中冷極,話音不自覺地微微發(fā)顫,他懲罰一般地地同貓抵了抵額頭,轉身便要朝岸邊游去。

    甫一回過頭,卻只見先前竹籬斷口之處,不知何時,多了道人影。

    不是旁人,正是周瀲無疑。

    謝執(zhí):“……”今日出門定是忘了看黃歷。

    他停下的片刻工夫,岸上站著的周瀲顯然已經(jīng)認清了水中浮沉的身影是誰。

    沒有分毫猶疑,那人撥開身邊殘損的竹籬,一下躍入了水中。

    謝執(zhí)原要抬起的手僵在半道,整個人怔在原地,險些忘了腳下踩水的動作。

    這個人……怎么就能跳下來了呢?

    隔著青黛水面,他看著那個人艱難地揮著手臂,動作笨拙,水花四濺。

    這人向來最講斯文,此刻卻半點斯文樣子也不剩了。

    “阿執(zhí)……”隔著喧囂水聲,他聽到周瀲斷斷續(xù)續(xù)開口,“阿執(zhí)別怕……”

    “來,把手遞給我……”

    傻子。謝執(zhí)想,誰要他來救?

    若不是這人多事,自己此刻已然在岸上了,何須在這冷水里多泡這樣久。

    這人自己水性瞧著尚且平平,還有余力要來救旁人,當真是……傻透了。

    小腿處有隱隱的疼痛傳來,大約是在冷水中待得久了,有些抽筋,力氣也漸漸支應不上。

    謝執(zhí)很輕咬了咬唇,視線落在眼前模糊的人影上,停了不知多久,才賭氣一般地,朝著周瀲伸出了手。

    回去若是著了風寒,便要一并歸到這傻子頭上去。

    周瀲摟住謝執(zhí)的那一刻,才驚覺懷中人原來這般輕,單薄的,仿佛紙糊的一層美人燈。

    那雙霧一般的長睫半合著,睫根處凝著細密的水霧,唇上沒了半分血色,再不見往日里一抹杏子紅。

    他將貓拎過來放在頭頂,動作很輕地攬著謝執(zhí),小心翼翼地往岸邊游去,唯恐力氣大些,懷中人便就此揉碎了。

    一邊游,一邊俯下去,同懷中人湊近了,觸到他冰冷濡濕的臉頰,聲音微顫,低低道,“阿執(zhí),睜一睜眼。”

    “別睡。”

    從看到這人在水中的那一刻起,周瀲就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冷靜與理智。

    謝執(zhí)悄無聲息地伏在他懷中,心中陡然升起的懼意堆疊成網(wǎng),一寸一縷,幾乎要將他扯碎成片。

    他的聲音嘶啞著,喉中灌了冷水,腥甜泛上來,幾欲作嘔,不知喚了多久,懷中人搭在他胸前的手指才很輕地動了一下,微微抬起。

    冷白的指尖落在周瀲下巴上,點了一點,仿佛失了氣力一般,又軟軟地滑了下去。

    謝執(zhí)的唇微微張合,周瀲湊上去細聽,婆娑水聲之中,這人聲音低得很,吐字都不大分明。

    “傻子……”

    兩人此刻已到了岸邊,遠處燈火通明,有雜亂腳步聲朝著此處而來,大約是此處動靜太大,終于驚動了看守園子的仆從。

    周瀲伸手把住竹籬邊沿,重重地喘了口氣。

    他游了一趟,身上衣衫濕透,眉梢發(fā)間俱是水跡,明明在刺骨的冷水中浸了不知多久,一顆心卻因著懷中人模糊不清的兩個字而劇烈跳動著,好似要從腔子中蹦出來。

    他的視線往下移,對上謝執(zhí)水墨畫一般的眉眼,鬼使神差,幾乎是莽撞地低下頭去,蜻蜓點水一般,在后者的額上很輕地親了一記。

    隔著濕透了的兩重衣衫,二人肌膚相貼,再不曾這樣親密過。

    懷中人細密地發(fā)著抖,不知是冷得還是被周瀲的輕薄之舉氣得,木芙蓉般的手指顫顫地抬起,還未來得及動作,便被罪魁禍首攥在了掌中。

    下一刻,輕薄人的登徒子突兀地愣住了。

    懷中的這位謝姑娘,似乎……太過平坦了些。

    第52章 黃粱夢

    周瀲怔在了原地,面上罕見地帶了幾分茫然之色。

    他不是沒有同謝執(zhí)近身接觸過。

    那一回假山石側,謝執(zhí)為尋貓崴了腳,他將人負在背上,一路送回寒汀閣時,分明……不是這樣的觸感。

    “謝姑娘……”他遲疑著,下意識地用回了從前的稱呼,心中驟然生出幾絲莫名的惶然,連自己都說不分明。

    “放開……”

    小腿處的刺痛一陣陣襲來,謝執(zhí)試了幾次,也沒能將手指從周瀲掌中抽出,心中又氣又急,甫一出聲,經(jīng)了冷風,又劇烈嗆咳起來,昏沉沉的,點漆般的眉眼帶了濕漉的水意,素白側頰上隱隱沁出一層薄紅,愈發(fā)顯得像受了欺負一般。

    月色如練,薄而透的一縷,明晃晃地落在了二人身上。

    周瀲的視線無意中停在謝執(zhí)頸間。

    目之所及之處,他的呼吸猛然一滯。

    揉亂的衣領之下,先前被脂粉刻意修飾遮掩過的結喉露出了原本的形狀。

    那樣的輪廓,并不似尋常女子該有的。

    周瀲心中霎時好似掀起一片驚濤駭浪,先前幾絲莫名的惶然幾乎要凝成實質,扼緊了他的喉嚨。

    他一時連素日里恪守的禮儀都顧不得,視線從凸起的結喉,再到濕衣衫裹著的平坦胸脯,停了半晌,才一點一點回落到謝執(zhí)臉上。

    烏發(fā)云鬢,如畫眉眼,凌霄花簪斜斜別在發(fā)間,一如枝梢新落的三月雪。

    是他前日里買來,親手送給心上人的那一支。

    周瀲緊緊盯住那枚發(fā)簪,心中升起幾分難以言喻的荒唐之感。

    謝執(zhí)為什么要這么做?

    為什么要在這樣不宜叫人覺察的細枝末節(jié)之處作假?

    她到底……想要遮掩什么?

    最簡單直接的答案呼之欲出,周瀲發(fā)狠地咬牙,近乎是自欺欺人般地將那個念頭甩了出去。

    倉促之下力道不穩(wěn),牙齒咬破了口中的嫩rou,舌尖有隱隱的血腥氣泛上來,澀苦的,像是將肺腑都翻絞在一處。

    一番耽擱間,雜亂腳步聲漸近,穿灰布衫的小廝初一一臉慌張,冒冒失失地先沖到了周瀲面前。

    “少爺!”

    “哎呦,可了不得,您怎么樣?您沒事吧?”

    “您這是……這是掉湖里了?”

    周瀲剛回過神來,聽見初一叫嚷,心中一凜,抬手扯下了外衫,往謝執(zhí)身上一罩,將人嚴嚴實實地遮在了懷里。

    初一正大驚小怪著,冷不防湊近了,這才瞧清楚自家少爺并非獨身,那懷里還抱著個人吶!

    瞧那身形,還有少爺那副寶貝樣子,分明就是個姑娘家。

    老天爺,這四下無人的荒僻地界,少爺抱著個姑娘不提,倆人還一并濕了個透,真要傳出去……

    初一打了個激靈,還未出口的音瞬間便啞了回去,下意識地便站去了周瀲身前,遮擋一二,免得后頭的人再瞧見。

    這片刻工夫,周瀲也認出了眼前的小廝身份。

    初一素日里同清松要好,人也是個機靈的,雖嘴貧了些,卻靠得住。

    想到此處,周瀲微微松了口氣,見著后頭眾人有圍上來的趨勢,低咳一聲,開口道,“不必驚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