釣秋水 第2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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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瀲收在身側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攥起,眼睫垂著,薄唇抿成了一道線。過了會兒,又像是帶了些不甘心似的,朝著謝執道,“那荷包……” “荷包么?”謝執俯下身,將貓攬進了懷里,手指貼去它頸下取暖,垂著眼道,“投我以桃,報之以李。” “少爺叫人送來那樣一籃上好的荸薺,自然要禮尚往來。” “謝執即便出身寒微,這點禮數總還是知曉的。” “禮尚往來。”周瀲垂著頭,低低地重復一遍,四個字好似千鈞之重,念罷,嘴角自嘲般地提了提,是個不成形的笑。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原來竟是一場誤會。 他只覺得嗓子里澀得很,甜糯的栗rou像是堵在喉嚨口,余味過了,就泛出苦來,愈發襯得他行跡荒唐,徒惹笑柄。 夜風往人身上撲,骨縫里都是沁出的冷,周瀲心頭蘊了團說不清道不明的火苗,只恐自己在此處多呆一刻,就要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來。 他深吸了一口氣,霍地起身,就要偏過頭朝謝執告辭。 不遠處的樓閣里,阿拂探出身來,朝著二人的方向提了聲道,“藥膏在桌子上擱了半日了,姑娘怎地又忘了涂?” “燙傷最忌諱耽擱,姑娘現下不肯,若是回頭留了疤,瞧著丑得很,哭都沒處哭去。” “你受傷了?”邁出去的步子生生停在半道,周瀲一時也顧不得計較旁的,偏過頭去,一雙眼緊緊地盯住謝執看。 “沒有。”謝執頓了一瞬,不動聲色地攏了攏袖口,將手指縮進去,“少爺聽岔了。” 他說著,隨即站起身來,側過臉,目光避開周瀲,淡淡道,“時辰不早了。” “少爺也該早些回去。” “寒汀閣素來不留客。” 周瀲:“……” 這人就站在他眼皮子底下,還偏偏要行這般欲蓋彌彰的小動作,當他眼盲心也盲嗎? 他難得地在謝執面前生出幾分強勢,直接幾步走去后者身前,隔著薄衫將纖細的手腕握在掌中。 謝執神色微變,眉尖蹙著,抬手就想要掙開,“少爺自重!” 動作間,袖口翻卷上去,露出其下泛紅的指尖。 謝執膚白,木芙蓉似的手指,頂端那一點紅色便顯得格外刺目,周瀲看得真切,瞳孔驟然緊縮了一下。 謝執見遮掩不住,索性別過頭去,冷聲道,“看也看過,少爺可滿意?” “現下能放手了?” “怎么傷的?”周瀲手上的力氣略松了兩分,又追問道,“傷了多久?” 謝執趁機掙開了手,袖口滑落下去,背在身后,抿了抿唇道,“同少爺無關。” “少爺今日怕是糊涂了,行事竟如此莽撞。” “周家門風清正,就是這般教導子弟的嗎?” 周瀲掌心虛攏著,還維持著抓握的動作,有些怔怔的,還未來得及開口辯解,阿拂已然自廊下走了過來。 樹蔭昏暗,她似是倒此時才瞧見周瀲也在此處,微微詫異道,“少爺怎地來了?” “清松今日不是還說,您仍在空雨閣里頭禁足嗎?” 周瀲頓了下,掩飾道,“我想起一樁要緊事,來同你們家姑娘交代一聲。” “噢,”阿拂了然地點了點頭,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忙道,“既然您來了,也幫著好好勸一勸姑娘才是。” “這燙傷膏是從前在揚州時專請了大夫配來的,珍貴得緊,就這么一小盒。” “偏偏姑娘嫌味兒重,勸了一下午,也不肯用。” “女兒家哪有不愛惜自己的,要真是留了疤,日后才有的罪受呢。” 她說著,又低聲埋怨謝執道,“姑娘也是,素日里從不見您愛吃烤栗子,今日怎么偏偏轉了性子?” “那火鉗子哪里是隨便碰的?栗子也沒見您烤成幾個,反倒落了罪受……” “栗子?”周瀲怔住了,一雙眼不由自主地看向謝執處,“今日那栗子……是你,是你親手烤的?” “什么栗子?”謝執背轉過身,硬梆梆道,“我不知道。” 阿拂一頭霧水,瞧瞧這個,又瞧瞧那個,狐疑道,“少爺怎會知道栗子的事?” “難不成……” “沒有難不成,”謝執驀地轉身,斷然道,“山楂盞冷了,阿拂,拿去溫一溫。” 阿拂:“……” 阿拂扁了扁嘴,端著茶盤往小廚房去了。 蕉影底下,又只剩了謝周兩人。 空氣里安靜極了,只有貓在草叢里撲鬧,生出些窸窸窣窣的動靜。 不知過了多久,周瀲先開了口,目光落在那人霧一般的鬢發上,低聲道,”栗子我嘗過了。” “很甜。” 頓了下,又道,“傷口……要及時上藥。” “怎么?”謝執睨了他一眼,“少爺也怕我留下疤,來日里看著覺得丑?” “怎么會?”話干巴巴的,里頭帶著刺,周瀲一顆心卻是軟的,好似化作了春水一般,“燙傷難愈。” “若不用藥,疼時就該難熬了。” “況且,”他停了停,又道,“你是怎樣,都不會不好看的。” “那藥,回頭我去尋個柜上大夫打聽一下,看能不能加些鮮花汁子進去,沖一沖味兒,用著也好受些。” 謝執偏著臉,不肯應他,停了會兒,才很輕地抿了抿唇,淡淡道,“少爺方才不是要走么?” “這會兒反倒絮叨出這么一堆話。” “做人娘親的都不見得這般啰嗦。” 周瀲見慣了這人性子,此時別無他法,也只能搖了搖頭,無奈笑道,“我現下便走了。” “你好好養傷。” “改日……我再來看你。” 朱漆門扇“吱呀”響了一聲,復又靜寂下來。謝執立在蕉影下頭,目光落在門扇上,停了會兒,又低下頭,很輕捻了捻指尖。 阿拂自小廚房里鬼鬼祟祟探出頭來,左右張望一番,朝謝執比口型道,“人走了么?” “出來罷,”謝執瞥了她一眼,“方才不是說得頭頭是道,現下反倒心虛了?” “若非親眼所見,我都不知,你扯起謊來臉不紅氣不喘,這般得心應手。” 阿拂笑吟吟地蹦出來,將茶盤擱回石桌上,“公子莫要過河拆橋。” “阿拂方才還不是為了替您圓場?” “若不是我機靈,瞧著勢頭不對,您今日里可怎么辦?就放任那呆子少爺拂袖而去?” 謝執從食匣子里拈了顆荸薺,“總是你有道理。” “當時換作是你在場,又該如何?” “換做我啊,”阿拂掀了燉盅蓋子,放在一旁晾著,笑道,“人家都站在眼前袒露心跡了,還能如何?” “按著話本子里頭,不就是花前月下,海誓山盟?” 謝執隨手攀了竹枝,一片片地將細長葉子揪下來,“怎么,這就打算將我賣出去了?” “哪能呢,”阿拂笑道,“不過同您逗著玩兒的。” “真叫我說,您今日就不該送那栗子過去。” “沒了這樣引頭,興許那周少爺也不會興起,來同您說這一遭了。” “還說栗子,”謝執蹙眉道,“你隨口亂說一句不打緊,怎么還扯出來‘我從不吃栗子’的話?” “往后吃栗子時被他瞧見,豈不是壞事?” 阿拂撐不住笑道,“是我說上頭了,公子莫怪。” “大不了從今往后,您再吃栗子時,阿拂替您在門口掌個眼,不叫他瞧見就是。” “也幸虧您今日叫那茶盞燙了下,不然這謊還真不好圓過去。” “說起來,那燙的地方可還要緊?當真不用涂些藥膏?” “不必,”謝執很輕地蹭了蹭指腹,“哪里就嬌氣成這樣?” 燙紅了一小片而已,他從前受的傷比這重的不只有多少,也從未放在心上過。 只有那呆子才大驚小怪,好沒見識。 阿拂笑過,又不免生出幾分憂慮,“說起來,對那周少爺到底要如何,公子心里可有章程?” “如今咱們也算心中有數,到底是將人拉來入個伙,還是先一并瞞著,總要想出對策來。” 派去打探的人今日傳回了消息,數月前,周氏父子那一場不愉快,的確是為了靖王一事。 彼時周瀲趕赴宣州,除了賭氣,怕也有幾分護住葉家產業,不叫周牘染指的意思。 如今儋州城中,靖王周牘步步緊逼,周瀲看似左支右拙,難以抵擋,可到底也沒叫他們從葉家撈到什么便宜去。 不得不說,這位周家少爺的確有幾分手段。若來日里周瀲當真繼承了家業,周家只怕要比如今鼎盛數倍不止。 只可惜…… 謝執眸色微沉,不由得想起了今日密信之上所書之事。 “周牘于吉祥巷中置業,有女朱氏并其子長居于彼。鄰里相傳,近日新添嬰孩啼哭之音。” “前日得窺,朱氏暗自出入紅螺巷左手起第三戶,經查,此地為王府管家所置私宅,其人關系如何,待查。” 若那女子當真是周牘蓄養的外室,且同靖王有說不清的牽扯,只怕來日里,周家這一份基業,還真不定落到哪一個頭上去。 畢竟,那位朱氏膝下的長子,可是同周瀲年紀仿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