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一直到晚上，張幼輝也沒有回來，他卻意外看到一個人，鄭力。

    鄭力一身黑，還戴著帽子?，鬼鬼祟祟。他的第一反應(yīng)是，鄭力也是來找張幼輝，當(dāng)時在交流會上，鄭力那個殷勤勁兒，一定有求于張幼輝。好奇也好，擔(dān)心自己的機(jī)會被別人搶走也好，他悄悄跟了上去，看見鄭力繞到了張家院子背面?，很久沒有出來。

    他沒見著人，只好離開。不久就聽說張幼輝失蹤的事。一對比時間，張幼輝很可?能是在7月5號出事，那鄭力就可?能是……

    他陷入了恐慌之中?，他只是想找張幼輝幫忙，并?不想被卷入任何事端。但張幼輝在他眼里是個好人，他可?能看見了兇手，如果不告訴警方，他良心不安。

    就在這時，鄭力主動找到了他，“那天晚上你也在吧？”

    鄭力臉上是全然陌生的冷意，他頓時脊背發(fā)涼，下意識搖頭。

    “別裝了。”鄭力手上的刀拍在他臉上，“你想干什么？是不是我不來找你，你就要去派出所告狀了？”

    他盡量鎮(zhèn)定下來，“那你想干什么？”

    鄭力笑道：“我勸你別做多余的?事。你現(xiàn)在去派出所，是等?于把自己?吐出來。5號你也在等?張幼輝，不是嗎？你猜警察會不會懷疑你？他們會不會認(rèn)為張幼輝拒絕了你，你惱羞成怒動手？”

    解陽忍耐著問：“張幼輝在哪里？”

    鄭力滿不在乎地說：“沒了。”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須臾，鄭力又道：“看在你也不容易的?份上，我不想為難你。和我做個交易，怎么樣?？”

    解陽已經(jīng)冷靜下來，“什么交易？”

    “你就當(dāng)什么都沒有看到，你非要去跟警察說七說八，他們也動不了我，該cao心后半輩子的是你。”鄭力說：“只要你老實點，我可?以答應(yīng)你，萬一，我是說萬一，你搞出什么醫(yī)患糾紛，弄死了人，我可?以幫你處理掉尸體。你也聽說過地下尸檢機(jī)構(gòu)吧？你去過嗎？”

    那一瞬間，解陽汗毛都樹立了起來。

    鄭力笑道：“我呢，就在那兒工作，有些?人死了，尸體還能做點貢獻(xiàn)。你看，這么多年了，警察知道我們的存在嗎？”

    解陽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鄭力又笑了，“像張幼輝那樣?，沒人能找到他的尸體。沒有尸體，就沒有犯罪。”

    海姝感到有些?不可?思議，“鄭力就這么把你放走了？”

    解陽點點頭，“我一開始也很害怕！我覺得他不會就這么放過我！可?是……可?是過了一段時間，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他也沒有主動找過我。我慢慢就，就不怎么想這件事了。”

    海姝審視著解陽，判斷他話里的可信度。

    假鄭力為什么要殺張幼輝？也許不是常規(guī)動機(jī)，因為中?錦分局已經(jīng)對人際關(guān)系網(wǎng)做了盡可?能詳盡的?排查。假鄭力為什么敢放著解陽一個知情者不動手？因為解陽的?存在威脅不了他？還是因為解陽很容易被?利用？又或者假鄭力殺人有個明確的規(guī)則，解陽不在可?以殺戮的?名單中?？

    而這段經(jīng)歷顯然影響了解陽，在這之前，他還有一絲進(jìn)取心，但在這之后，他的?進(jìn)取心變味了。以前他不敢殺人，現(xiàn)在他敢，因為有人承諾給他兜底，而他看到了警方?在調(diào)查張幼輝失蹤中的無能為力。

    解陽承認(rèn)，鄭力給了他巨大的勇氣，殺人對于過去的?他來說，是絕對無法想象的?，但既然鄭力會給他處理尸體，他又有什么好怕的？想殺就殺了。不過殺死唐金栗不是他一個人的?錯，所以他不想請鄭力幫忙。

    他慘笑了一聲，說如果當(dāng)時就把唐金栗交給鄭力，或許就沒有現(xiàn)在的?事了。

    海姝反復(fù)問他知不知道假鄭力的同伙是誰，他搖頭，“這我真不知道，但他肯定不是一個人，說不定他也只是個辦事的?工具。”

    離開看守所，海姝一路將車開到了中?錦區(qū)，但在去中?錦分局的?路上，又停下來。她有將張幼輝這個案子?拿到市局來的?沖動，但仔細(xì)一想，現(xiàn)在刑偵一隊并不閑，她來灰涌市不久，貿(mào)然去調(diào)案子?，很難不招人閑話。還是跟喬恒說一聲，讓喬恒來辦。

    喬恒聽完匯報，想了會兒，“我去中錦分局了解下情況。”

    海姝要走，喬恒將她叫住，“正好你回來了，等會兒去見個人。”

    海姝問：“誰？”

    “李云婷在r國的……呃……”喬恒不是很確定，“情人？”

    海姝：“？”

    李云婷已經(jīng)沒有親人，但她的死經(jīng)由經(jīng)紀(jì)公司傳到了r國，她名義上的?監(jiān)護(hù)人，事實上的情人豐城慎次來到灰涌市，想見她最后一面?，并?且?guī)ё吖腔摇?/br>
    受客觀條件限制，警方?對李云婷在東南亞和r國的經(jīng)歷調(diào)查得并?不深，很多消息都是謝驚嶼通過別的?途徑得到的?。海姝原本認(rèn)為李云婷和豐城家已經(jīng)分道揚鑣，豐城家不再在乎她的?死活，沒想到豐城家的人還親自來了。

    海姝來到接待室，看到的卻是一位二十來歲的?年輕男人，他的?身邊站著一位翻譯。

    豐城家在r國半黑不白，但豐城慎次既然能正大光明來華見警察，那就說明在境內(nèi)沒有犯罪，海姝自然也不能拿豐城家在別國的所作所為說事。

    豐城慎次鞠躬，眼神有一絲悲戚。翻譯表達(dá)了他想要見見李云婷的?意愿。海姝搖頭，“她的狀態(tài)不適合讓你看到。”

    豐城慎次眼里立即涌出眼淚，他剛才似乎一直在強(qiáng)撐，此?時終于忍不住了。海姝怎么看，都覺得他不像李云婷的?靠山，李云婷是他的靠山還差不多。

    海姝想和這個脆弱的?年輕人單獨聊聊，但翻譯在場總是覺得有些不方便。翻譯很善解人意，立即幫海姝下載了個翻譯軟件。

    海姝拿起手機(jī)沖豐城慎次揮了揮，“聊聊？”

    豐城慎次擦掉眼淚，哽咽道：“好。”

    關(guān)上門，海姝道：“冒昧先問一句，你是豐城安娜的?？”

    豐城慎次說：“她是我父親帶回來的女人。”

    海姝在心里嘖了聲，這狗血的?關(guān)系。

    “你知道她以前在哪里？做什么嗎？”

    “知道，她被?賣到東南亞，她自己是被販賣的人口，她也販賣別的?人口。她在那邊很有名的?，所以才會被我父親看上。”

    “那她到r國之后呢？”

    “她，她對我很好。”豐城慎次有些答非所問。但海姝沒有阻止，聽他繼續(xù)往下說。

    豐城慎次的父親老豐城是個到處留情的?男人，他短暫地沉迷于李云婷，幫她搞到r國國籍，但不久，他就移情別戀。不過在他的所有女人里，李云婷是最理智、最有能力的?一個，他們默契地將這段關(guān)系轉(zhuǎn)變?yōu)榛ハ嗬谩＠钤奇锰胬县S城管理幾個夜場，順帶幫助他不成器的?家生?子?豐城慎次。

    豐城慎次起初對這個濃妝艷抹的?女人全無好感，他恨輕視自己?的?父母，也恨欺負(fù)自己?的?哥哥，更恨那些引誘父親的鶯鶯燕燕。可是李云婷卻?在他的?哥哥故意刁難他時，伸出援手，將險些掉入兄長陷阱中的他拉扯了出來，還教他識人，如何在夜場中?和人周旋。

    給了一個棒子?后，還笑著端出親手做的蛋糕。

    原來那天是他18歲生?日，他惦記著和哥哥爭斗，都忘了生日。他的父母也都不記得，只有這個來歷不明的?異國女人記得。

    他至今還能回憶起李云婷給他點好蠟燭后，順便點燃煙，瞇著眼吞云吐霧的?樣?子?。

    生?在豐城這樣?龐大的?家庭中?，他從?來沒有被人如此關(guān)心、悉心教導(dǎo)過，一種?病態(tài)的?情緒在心中滋長。他愛上了被父親拋棄的?女人。

    但是李云婷從頭至尾，都將他當(dāng)做小孩。

    “jiejie不能喜歡你，你也別老是盯著jiejie。”李云婷笑著揉他的?腦袋，“jiejie是個老女人了。”

    “你不老！”他徒勞地爭辯。

    李云婷看著窗外，神情安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須臾，她說：“可?是jiejie有放不下的?人，也有放不下的?仇恨。jiejie終究要回到生我養(yǎng)我的?故鄉(xiāng)，去看看那個人過得怎么樣?，去試試能不能復(fù)仇。”

    豐城慎次滿心不甘，“他是誰？我能給你的?，他也能給你嗎？我可以幫你復(fù)仇！”

    李云婷輕輕推了他一下，“只有小孩子才拿物質(zhì)來衡量愛情，你爸不是希望你走光明的?路嗎？怎么還惦記起復(fù)仇來了？”

    豐城慎次負(fù)氣道：“他是個惡棍，我怎么走光明的路？我繼承了他的?名字，繼承了他的?血脈，也繼承了他的?罪惡！”

    “繼承了他的罪惡……”李云婷喃喃道，像是在思索什么。

    豐城慎次喊道：“安娜？安娜？你有沒聽我說的話？”

    李云婷回過神來，笑道：“你每天廢話那么多，自己?玩兒去，別總是纏著我。”

    三年前，李云婷執(zhí)意回國，豐城慎次因此大病一場，他以為可?以留住李云婷——以前他生?病時，李云婷總是會在他身邊耐心照顧。可是這次，無論他怎么哭，怎么鬧，李云婷都還是走了，走得義無反顧。

    回國后，李云婷甚至斷了和r國的?聯(lián)系，而他因為要與兄長斗爭，不能輕易離開r國。他沒有想到，三年前的告別竟然是此生再不相見。

    說到這里，豐城慎次已經(jīng)泣不成聲，“我想將她的骨灰?guī)Щ厝ィ@輩子?沒有人真心愛她，我來愛她！”

    海姝卻?沒有被?這段求而不得的?感情打動，她在意的?是李云婷對“繼承罪惡”的思考。當(dāng)時李云婷想了什么呢？李家的仇人是劉布泉，如果無法對劉布泉動手，就對劉家的?子?輩孫輩動手？而劉布泉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生意，早就將家人轉(zhuǎn)移到了國外……

    李云婷似乎沒有對劉布泉的家人下手，她的?重點始終是劉布泉和劉興。

    警方?拒絕了豐城慎次的?要求，他哭哭啼啼離開，在灰涌市暫且住下來，發(fā)誓要帶李云婷的骨灰回r國。

    海姝再次嘗試聯(lián)系劉布泉在國外的?親人，無果。

    隨著調(diào)查時間線一再前移，刑偵一隊終于發(fā)現(xiàn)一條有價值的線索，李云婷剛回國時，曾經(jīng)去四家律所咨詢過，其中?的?一家正是為星沉游樂場提供法務(wù)服務(wù)的?刻心律所。另外三家也都是業(yè)務(wù)嫻熟、知名度較高的?律所。

    律所都是一群能言善辯的人，而且非常善于和公檢法打交道，為了避免對方?拿“保護(hù)客戶隱私”來推搪，海姝去之前就準(zhǔn)備好了協(xié)助調(diào)查的文書。

    李云婷應(yīng)該是不差錢，她點名的都是律所里的?大律師，甚至是合伙人級別。她咨詢的?問題也相似——她知道殺害父母的?人是誰，但是她始終沒能掌握證據(jù)，時間過得越久，證據(jù)就越不可?能找到，除了她之外，也沒有別的?人證，這種?情況下，還有沒有通過法律途徑給兇手定罪的可能？

    律師們都盡可?能客觀地給出了自己的答復(fù)，很難，而且要看具體是什么案子?，警方?會不會非常重視，其中?又是否牽扯到內(nèi)部作案。

    而李云婷不愿意說出案件的詳細(xì)情況，律師們自然給不出具體的?方?向。

    最后一家律所是刻心律所，上次因為星沉游樂場的?事，海姝已經(jīng)與刻心的律師打過交道，但來到刻心律所還是頭一回。

    刻心律所在的?寫字樓在千心區(qū)寸土寸金的金融中?心，出入其中?的?全是穿著西裝、套裙的?精英。律所的?裝修風(fēng)格簡約大氣，直角線條描繪著極致的理智。海姝被帶到休息室等?候，助理模樣?的?人送來熱騰騰的?紅茶。

    不久，門再次被?打開，一個穿著鐵灰色職業(yè)套裝的高挑女人出現(xiàn)在門口。她齊肩的?黑發(fā)燙卷，眉眼有種近乎刻薄的凌厲，卻?不難看，反而很美，口紅是濃烈的?楓葉紅，非常奪目。

    即便不看她垂在胸口的?工作牌，海姝也已經(jīng)認(rèn)出她——刻心律所的?合伙人，高明雀。

    海姝站起來，她個子?比高明雀高，但此?時她穿的?是板鞋，高明雀踩著高跟，兩人的視線倒是平齊。

    高明雀笑臉迎人，“不好意思，海隊，讓你久等?了，我是當(dāng)時為豐城女士提供咨詢服務(wù)的?律師高明雀。”

    海姝笑道：“你好，要耽誤一點你的時間了。”

    高明雀說：“這是什么話，配合警方?的?工作是我們的義務(wù)。你想了解什么？”

    海姝將在另外三個會所問過的問題重新問了一遍，“豐城安娜咨詢的?是什么？”

    高明雀帶來了李云婷填寫的?表格，還有她自己?做的?記錄，“這些?你先?看看。豐城女士問的問題比較籠統(tǒng)，關(guān)于她父母被?人滅門，她知道兇手卻?沒有證據(jù)，問我這應(yīng)該怎么辦。但她不肯說細(xì)節(jié)，還有一個困難處是，我不知道她描述的情況發(fā)生在我們國內(nèi)還是r國，我們律所雖然會接一些?刑事案件，但都是針對國內(nèi)，如果她說的案子發(fā)生在r國，我們就是鞭長莫及了。”

    海姝認(rèn)真看完記錄，和其他律所的?差別不大。李云婷剛回國時很可能是想做一個走法律途徑的?嘗試，在發(fā)現(xiàn)無論如何行不通之后，才考慮別的方向。

    海姝抬起頭，與高明雀對視。當(dāng)初在資料上看到高明雀時，她只是一眼就注意到了高明雀，因為高明雀是合伙人中?唯一的?女性，且美麗、與眾不同，讓人很難從?她身上將視線移動到其他男合伙人身上。

    但真見到了人，感官變得立體，高明雀有的不止是干練、理智，還有在交流時散發(fā)出的?溫柔、包容，和她交流是一件很舒服的事。

    以及，海姝在她說話的時候感到了一種?細(xì)微的?似曾相識。

    這種?感覺很難對外人形容，當(dāng)高明雀不說話時，似曾相識就消失了，她說話時面?部的?動作、眼神，讓海姝覺得以前見過她。

    但應(yīng)該不會，至少這一時半刻，海姝想不起和高明雀在其他地方見過。

    “我對豐城女士感到很抱歉，因為我沒能解決她的?問題。”高明雀嘆氣道：“但她讓我不必介意，她也只是試一試而已，還說她已經(jīng)去過其他律所，咨詢的?都是男律師，她覺得我是最能體會到她痛苦的人。”

    海姝問：“那后來你們又聊了什么？”

    “我從?個人角度出發(fā)，建議她報警。”高明雀說：“我們律所不可能承擔(dān)偵探的?工作，你知道，私人偵探是違法的。但我給她說了之后，她無奈地笑了笑，說謝謝我的?好意，但她暫時沒有報警的?想法。我跟他說，警方雖然不能解決所有案子?，但在國內(nèi)，警方?一定是最可?能找到真相的一群人。她想了會兒，說不到萬不得已，她不愿意讓警方?插手。我猜，她不可?能報警。”

    海姝問：“豐城安娜之后還找過你嗎？不走律所的?途徑，私底下找你商量？”

    高明雀搖頭，“我倒是不介意她私底下找我，但那之后，我再沒有見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