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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相沙漏[刑偵] 第5節

    趙所五十來歲了,聞言愣了會兒,“你是說那件事。我有印象,分來的時候聽老警察們說的,那件事邪門啊!”

    派出所的檔案室有一股陳舊的氣味,光線照下來,看得見很多飄浮的塵埃。趙所叫來好些年輕隊員幫忙,半小時后找到了當時的記錄。但由于時隔久遠,當時偵查手段非常落后、警力不足,許多內容以現在的眼光來看,都是殘缺不全的。

    海姝一邊翻看,一邊聽趙所回憶。警方的記錄和阿婆講述的有不少相同之處——

    案子發生在三十年前的冬天,第一個遇害的是羅家的長子羅大豐,被發現死在鎮外的廢墟中,被捅七刀,兩個腰子都沒了。之后羅家老父、次子夫婦都被殺死,后面三起是入室殺人。他們的腰子都不翼而飛。一個月內,羅家僅剩下五十多歲的羅母,等于是絕了后。

    那時全國都有割腰子的案子發生,鎮民們非常恐慌。但警方很清楚,兇手割腰子的手法十分粗獷,割走的腰子沒有任何用途,只能作為紀念,或者是兇手的某種標記。

    查羅家的案子,就必然查到羅大豐在三年前從外地娶回一個媳婦,采妹。采妹在羅大豐遇害前半年的夏天,溺水身亡,懷中的孩子都快九個月了。當年鎮里還未實行火葬,家家戶戶死了人,也不興讓派出所開死亡證明,擺完酒就下葬。

    羅家接連死人,人們開始說,是采妹作亂。警方當然不能相信這種說法,但還是查了采妹的背景。這一查,才知道采妹根本沒有在戶籍上,她也沒有和羅大豐登記結婚。羅家人都快死沒了,沒人知道她到底姓什么,是哪里人。

    恐慌情緒下,一群男人挖開了采妹的墳,里面竟然空空蕩蕩!

    一時間,周屏鎮流行著兩種說法,一是采妹沒有死,和羅家有仇怨,將羅家殺了個干凈。二是采妹死了,冤魂帶走身體,向羅家復仇。

    緊接著,死亡從羅家蔓延到相鄰的兩戶,李家老三、徐家老大老二都被捅死,手法一致,也被割了腰子。他們與羅大豐關系很近,早些年一起輾轉外地打工。

    羅家唯一活著的羅母已經瘋了,一句話說不出。李家徐家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采妹在羅家發生了什么,已經被死亡帶入墳墓。

    檔案只有薄薄的幾頁,海姝很快翻完,“這案子一直放著?”

    趙所嘆了口氣,“除了放著,還能怎樣呢?找不到兇手,是一丁點兒線索都沒啊。奇怪的是,開春之后,兇手就收手了,類似的案子再也沒有發生過。”

    海姝耳邊浮現阿婆的話。鎮里篤信鬼神的中老年請來“神仙”,以設陣的方式安撫采妹的魂靈,她終于安息,所以不再有人因此死亡。

    但迷信終歸是迷信,兇手不再殺戮,很可能是已經殺完了想殺的人。

    在兇手眼中,采妹和腹中胎兒是被羅家、李徐兩家的某些人害死。

    時至今日,羅母早已去世,李徐兩家在二十多年前先后搬離,不知所蹤。這陳年舊案恐怕沒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海姝收回思緒,重新將注意力轉移到萬澤宇案上,問:“趙所,陣的事你聽說過嗎?”

    趙所沉默片刻,苦笑著點點頭,“我知道,當年的警察拿不出辦法,那是群眾們病急亂投醫的自救。”

    海姝說:“但我待這幾天,感覺大家都忘了陣不陣的。”

    “老一輩不想讓子輩知道,覺得他們會害怕,也很不吉利。當時請‘神仙’來看風水,也是上了年紀的人悄悄做的。時間一長,大家都不說,老的去世,慢慢也就淡忘了。”趙所還提到后來玻璃廠搬來,帶來新的血液,更是不知道采妹和陣的往事。

    說著,趙所一驚,“海隊,現在這兩樁案子不會和羅家的滅門案搭上關系吧?”

    第6章 兇喜(06)

    06

    這問題就算是海姝,也無法立即作答。

    采妹的來歷是個謎,她和羅家的往事、她的死因全是謎。她的尸體被誰帶走了?誰為她復仇?老一輩鎮民設陣祭祀她,剛好在那時,兇手完成復仇,又或者兇手因為某個客觀原因,無法再復仇,于是周屏鎮的恐怖冬日告一段落。三十年后,年輕人們早不記得熏桶為何要擺設在林子里,以為只是傳統,而樂于助人的萬澤宇一腳踩上熏桶,最后被熏桶“吞噬”。

    迷信的阿婆說這是不敬采妹的懲罰。

    可真相一定不是這樣。

    然而滅門案發生時,萬澤宇剛出生,怎么可能沾上關系?

    忽然,海姝腦中閃過一個沒有任何根據的、荒誕的想法——采妹當年懷孕九個月,溺水而亡,一尸兩命。但其實沒有人給她做過尸檢,草草下葬。她是不是溺死,都要打個問號,而她的孩子……如果這孩子沒有和她一起溺死,那么現在的年齡就與萬澤宇差不多,一兩歲的差距可以忽略不計。

    好巧不巧,采妹的尸體被人轉移,那里面真的曾經放過一個女人和一個胎兒嗎?

    海姝冷靜下來,將想法記在筆記本上。不管它荒誕與否,既然它出現了,就值得作為一條思路。

    經過大半天的排查,刑偵一隊再次集中,匯總線索。采妹這條線無疑是最神秘的,流逝的時間就像硫酸,腐蝕了曾經存在過的關鍵線索,刑警們面對它,如同面對一堵布滿臟污的玻璃,玻璃的另一面也許有重要的東西,但是他們看不清,也抓不到。

    海姝手指在桌上敲了敲,“這條線假設的情況居多,暫時不能落在實處。反而是廣軍,他莫名其妙的恐懼可能有問題。”

    溫敘架著腿,坐得很沒坐相,“海隊,你謹慎了,你想說的其實是,廣軍和萬澤宇不是表面上的好兄弟,他們私底下可能共享某個秘密,一起做過某件見不得光的事。現在萬澤宇死了,廣軍為什么害怕?因為他覺得,下一個說不定是他。”

    海姝微微抬起下巴,好奇地打量溫敘??????。這位法醫長了一張花花公子的臉,看上去是摸魚躺平的高手,但是那雙桃花眼里分明透著精明冷沉的光,披著玩世不恭的皮囊,悄咪咪地洞察著周遭。

    不得不說,這位法醫老師不僅擅長與死人交流,也很擅長與活人過招。

    海姝微笑,“那溫老師來推理一下,如果廣軍和萬澤宇之間有齷齪,可能涉及什么方面?”

    溫敘裝糊涂,“我只是一個技術隊員,側寫啦推理啦一竅不通。”

    不等海姝開口,隋星已經響亮地嘖了聲。

    溫敘舉起雙手,投降似的,“好吧好吧,非要聽我胡說八道。廣軍和萬澤宇十多歲時是彼此的反面,萬澤宇霸凌同學,廣軍是個老實人,按理說這種老實人最容易被萬澤宇霸凌,但我們摸排下來,這不沒有嗎?而且在萬澤宇還沒洗心革面之前,就和廣軍稱兄道弟。為什么?”

    海姝說:“萬澤宇在十幾歲時就懂得看人下菜,廣軍的父親是玻璃廠的副廠長。”

    溫敘打了個響指,“對!萬家的運輸生意依托于玻璃廠,萬澤宇在家耳濡目染,知道老實的廣軍不是欺負對象,得是巴結對象。那么長大后的萬澤宇要從頭拉扯起萬家,他最早能夠拉攏的很可能就是廣軍。在鄉鎮里,有關系有門路的人搞點金錢交易不奇怪,但隨著交往密切,他們做的事會逐步升級。”

    海姝對廣軍的懷疑正是在溫敘提到的這一點上,廣軍也許與萬澤宇遇害本身無關,但他知道些什么,警方有機會從他身上取得線索。

    今日著重排查的是萬澤宇的人際關系,海姝看向程危,“程老師,你那邊呢?”

    程危正在喝水,聽見“程老師”,眼睛都嗆紅了。溫敘笑得很夸張很不給面子,還學海姝的調子,“程老師您怎么了?”

    程危緩過來,“海隊,叫我名字就好。”

    海姝這兩天雖然心思都在案子上,但還是分心琢磨了一下新隊友。這位話不多的程危是痕檢師,也是出眾的外勤隊員,年齡在刑偵一隊算小的,但老成持重,起碼比輕浮的溫敘看著可靠。

    “萬澤宇的媽劉瓊我覺得值得留意,不是說她參與犯罪,和廣軍一樣,她對萬澤宇遇害的反應也不正常。”程危去了兩趟醫院,第一次,劉瓊在昏睡中,無法接受問詢。程危便和醫護人員聊了聊,他們說剛才劉瓊還醒著,只是雙眼無神,誰都不搭理,如果有人進入病房,她就會顯得十分驚恐。

    很顯然,劉瓊知道警察來了,所以裝睡回避。

    老年喪子是巨大的打擊,程危過去接觸過不少和劉瓊遭遇相似的老人家,他們中的大部分會非常激動地向警察傾訴,要求嚴懲兇手。并且這一輩人比年輕人更加信任警察。

    程危在三個小時之后再次來到醫院,劉瓊沒能裝睡,但始終不與程危對視。程危問,是否有懷疑的人,她突然哆嗦得病床都開始抖。

    聽到這兒,海姝擰眉,“劉瓊和廣軍都知道些什么,但是不愿意說?不敢說?”

    程危又道:“還有一點,劉瓊似乎很怕萬澤宇,他們的關系不像外界傳的那樣母慈子孝。”

    劉瓊的躲閃是一方面,但這更多是程危的主觀判斷,對痕檢師來說,痕跡才是最可信的語言。程危檢查過萬家的房子,那是帶院子的三層小樓,修得十分華麗。因為找了不少人來惠民店做工,這些人都住在這棟樓里,男人多,衛生不怎么好。

    劉瓊的房間在一樓,是最大的一個房間,不細看的話,會認為萬澤宇很會照顧母親,老年人嘛,爬不了樓梯,住在一樓最好。

    但是那間房的采光卻很差,對著院子里的垃圾桶,比較潮濕。外面就是大廳,男人們干完活在大廳里打麻將、喝酒,能吵到深夜。

    劉瓊房間里有獨立衛生間,但在冬季十分重要的浴霸壞了,沒有安裝空調,屋子里只有一個時壞時好的取暖器。

    “萬澤宇不大可能是個孝子,他很會粉飾他和他媽的關系,我問過住在他們家的工人,都說母子倆關系很好,萬澤宇下班回來很累了,還會去房間里和劉瓊聊天。”程危說:“但這都是表象,他根本不在意他媽生活在什么環境里。”

    海姝說:“也有可能不是忽視,是故意為之。”

    程危睜大雙眼,與海姝對視。海姝在筆記本上記錄,“很重要的線索,程老……小程,辛苦了。”

    溫敘:“噗——”

    散會前,海姝對隋星說:“查萬澤宇個人通訊、賬戶的許可下來了,加個班?”

    隋星揚眉,“ok。”

    昨天是沒有線索,今天是一股腦涌來大量線索,偵查初期就是這樣,方向太多,稍不注意就會陣腳大亂。海姝想出去走走,吹點冷風,順便買點吃的填肚子。

    周屏鎮的餐館大多集中在商業街,派出所就在商業街東邊。海姝心里過著線索,只想著往商業街走,沒怎么看路,聞到一股濃郁的香水味時才回過神,一看,竟是停在尹燦曦的化妝品店門口。

    門面不大,一眼就能看全,尹燦曦穿著毛衣裙和圍裙,在店里清點貨物。

    全鎮都知道她辦婚禮時,新郎的好兄弟死了,多少覺得膈應,店里沒有客人。海姝也有些意外,尹燦曦再怎么忙事業,也不至于今天跑來營業。

    放在門邊的招財貓發出“歡迎光臨”的聲音,尹燦曦直起身子,正要說“隨便看看”,一看是海姝,話便堵在口中。

    “海總,你怎么來了?”

    “不休息一下?”海姝隨手拿起一只口紅,看了看色號。

    尹燦曦哀愁地嘆了口氣,擦擦手,坐下,“在家老胡思亂想,待不下去,忙點時間過得快。”

    海姝說:“廣軍沒陪著你。”

    尹燦曦默然許久,搖頭,“這婚可能結不下去了。”

    海姝在手機上點外賣,“還沒吃飯吧?豆花,辣子雞米線,好久沒吃了。一會兒一起吃。”

    尹燦曦愕然,旋即笑道:“對,你老愛點這兩樣。”

    “還沒問你,怎么看上廣軍?”海姝抱住沙發上的靠枕,不考慮身份的話,真有點閨蜜閑話的意思。

    “你覺得他不行啊?”尹燦曦自嘲道:“但他家里好啊,我家沒啥錢,這年頭,玻璃廠也不景氣,我堂哥差點丟工作。廣軍喜歡我,覺得我漂亮,帶出去有面子。我嫁給他,我家里人以后都不用cao心工作。”

    海姝說:“我記得你跟我說,大城市比小地方好,沒那么多裙帶關系。你當初走的時候,我還有點沒反應過來。”

    尹燦曦無奈地抿著唇,“海總,我跟你不一樣,我身無長物,混了那么多年也沒混出名堂,家里父母年年催,月月催,我……我沒那個心氣兒了。”

    海姝點點頭,以示理解。這時,外賣送來了,兩人靠在柜臺上分享晚餐,熱氣騰起,海姝看見尹燦曦睫毛瀅濕,也不知道是水霧還是淚水。

    另一邊,隋星干起活來就廢寢忘食,生人勿近。她查到萬澤宇的賬戶給一個叫盧旭的人轉過三筆賬。而這個盧旭……隋星立即翻開記錄,確認正是那位白天在派出所大呼小叫的婦人,廣軍的母親。

    第7章 兇喜(07)

    07

    灰涌玻璃廠在周屏鎮修了不少房子,內部價賣給工人住,這些房子挨著玻璃廠,工人們生活十分便利。這幾年,玻璃廠在離廠子稍遠的地方修了標準更高的商業住房,廣家有一套房子就在那。

    盧旭白天從派出所回來,就罵罵咧咧,沒停過氣,罵完警察又罵尹家。晚上好不容易消氣,聽見有人敲門。

    “這深更半夜,誰這么沒眼力見!”盧旭差保姆去開門,保姆慌慌張張跑回來說:“姐,警察來了!”

    盧旭正在蒸臉,一聽這話眼睛瞪得像銅鈴,“還有沒有王法!警察就能強闖民宅?上午你們還沒問夠嗎!”

    海姝出示緊急申請到的許可證,“盧女士,我這不叫強闖民宅,而公民有配合警方調查的義務。”

    盧旭狐疑地看著許可證,瞪著她和緊隨其后的隋星,又往門口看了看,確認來的只有兩個女人,松了口氣,“到底還有什么事?”

    海姝迅速掃了眼室內的結構。這套房子很大,上下兩層,鞋柜里男鞋女鞋眾多,應當住了一大家子人。廣軍是廣家的老三,上面還有一個哥哥一個jiejie,大哥和大嫂很可能也住在這里,不過此時在樓下露面的只有盧旭一人。

    “是這樣。”海姝說:“我們在調查萬澤宇時發現一件有意思的事,他去年三次給你轉賬,總共八萬。”

    盧旭方才還滿臉厭惡,聽到轉賬,立馬變得驚慌,“什么八萬?我,我不知道!”

    海姝向隋星揚了下手,隋星將一份打印出來的流水放在盧旭面前,“這是你的z行借記卡,沒錯吧?”

    盧旭抻長脖子,囫圇看過,居然一把搶過來,撕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