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不息聳聳肩，自然而然道：“我撈上來的啊，你剛?cè)酉氯ゲ坏桨胫悖业娜司徒o撈上來了，我彈了彈，雖說泡了一下，可時間不長，曬干之后琴音依然清冽。”

    趙不息一副十分老成持重的模樣抱著胳膊搖頭：“唉，你們這些文人，就是心思敏感，喜歡傷春感秋，腦補(bǔ)一些有的沒的東西。要我說，你直接投了我，接著做我的門客，明主賢臣，我們接著共謀大事嘛，等我登基之后，照樣給你封侯拜相，你也能光復(fù)你張家，百年之后在地底下見到你爹也能挺直了腰桿子說話。”

    張良看看自己面前完好無損的琴，又望了望一臉理所當(dāng)然你就該接著給我當(dāng)門客模樣的趙不息。

    一時間饒是善辯如張良，竟然也無話可說。

    趙不息看到張良的表情，心知他還沒有被自己打動，輕嘖一聲。

    “沒事，這種事情總得要猶豫幾天的，當(dāng)年韓非被我爹從韓國請來的時候也是一副堅貞不屈的模樣，你多適應(yīng)幾天就好了，我相信子房比韓非要識趣多了。”

    趙不息意味深長道：“畢竟韓非姓韓，而你只姓張嘛。”

    堅貞不屈這是什么形容詞啊！張良還沒來得及細(xì)想趙不息話中的意思，就被趙不息派人送到了一處小院中。

    院子之中還沒來得及種上草木，只有院角處移栽了一棵光禿禿的樹，因著剛移栽過來的原因，上面連葉子都稀稀疏疏的。

    “先生，你既然來了就好好在此呆著，莫要再生逃跑的心思。”押送張良的樊噲甕聲甕氣道。

    張良沉默地抬頭看了眼就建在自己院子旁邊的箭樓，箭樓上還能看到幾個提著弓箭和弩的甲士。

    又想起了自己這一路上見到的光禿禿一個躲藏之處都看不到的道路兩側(cè)和十步一崗的侍衛(wèi)。

    ……莫說他張良只是個人，就算是只鳥，也難飛出這公主府吧？

    誰家的公主府會建造的比軍營防守還嚴(yán)啊！

    趙不息坐在書桌后面，翹著二郎腿手中拿著從張良那里搜出來的《太公兵法》，如癡如醉的看了起來。

    不愧是姜太公傳下來的治世之書啊。

    趙不息看了幾頁，覺得姜太公不愧是輔佐文王武王建立周朝、能文能武的名相，一生的經(jīng)驗之談果然豐富。

    看時間還早，趙不息干脆理了理身上因著坐姿不雅而略顯雜亂的衣裙，起身拿著《太公兵法》往公主府內(nèi)部走去了。

    這里已經(jīng)設(shè)立了一個占地十幾畝的墨家分部，里面數(shù)十個墨家弟子正忙來忙去，熱火朝天的忙碌著。

    在一個陰涼的角落，十幾個墨家弟子正圍著一張巨大的圓桌，專心致志地篆刻著手中的木頭。

    看到趙不息過來，為首的墨家弟子墨清起身迎接趙不息，墨清是一位中年男子，面相憨厚，先前學(xué)的是陶匠，因著活字印刷項目需要，趙不息就將他提拔成了這個雕刻小分組的組長。

    “用來澆灌的模具準(zhǔn)備的怎么樣了？”趙不息懷中揣著《太公兵法》，側(cè)頭詢問墨清。

    墨清聞言神色頓時激動起來，他臉色激動的微紅道：“陶模具已經(jīng)燒制好了，今日下午正準(zhǔn)備澆灌第一批銅字模板。”

    礙于技術(shù)原因，銅字模板并不是直接篆刻出來的，而是木匠現(xiàn)將小篆刻在木塊上，在用陶土倒膜，而后用燒制好的陶土模具再倒膜，用銅水澆灌定型得到粗糙的銅版字模具。

    這些粗糙的銅板字模具還要經(jīng)由墨家工匠仔細(xì)打磨光滑，保證每一條凸起的筆跡都一樣高，才能制作出一批成型的模具。

    趙不息在得到嬴政的允許開始準(zhǔn)備修兵書和醫(yī)術(shù)的時候，就開始弄活字印刷技術(shù)了。

    只是其中的步驟繁多，錯了一步都不行，只能慢慢磨。

    失敗了數(shù)千次以后，這才燒制出了一批合格的陶土模具，今天下午，就要正式開始澆灌銅字了。

    到了這一步墨家弟子們才齊齊松了一口氣。

    澆灌銅字和他們澆灌兵器的步驟差不多，后面的步驟就不難了。

    最難的就是燒制陶土模具這一步，一個字的筆畫比頭發(fā)絲粗不了多少，小篆的筆畫又多，燒制起來每次都會出一些意外。從剛開始的陶土不行，印不出這么細(xì)的筆畫到后來改進(jìn)了陶土可燒制的時候筆畫太細(xì)一燒就碎……

    數(shù)百個墨家弟子從到晚一刻不停的試了足足數(shù)個月，失敗了數(shù)千次才得到了勉強(qiáng)能用的模具。

    可科技的進(jìn)步就是如此，數(shù)千上萬次的失敗才能換來一點點科技的進(jìn)步。

    哪怕是趙不息已經(jīng)憑借著先人數(shù)千年的經(jīng)驗指出了大體的研究方向，可是在這個方向上每前進(jìn)一步依然十分艱難。

    在趙不息和包括朱陽在內(nèi)的一眾墨家弟子的注視下，銅水緩緩注入了陶土模具內(nèi)。

    冷卻，定型，砸碎陶土模具將銅版字露出來……

    在陶土模板被砸碎的瞬間，趙不息聽到了不止一聲的心疼抽氣聲。

    站在朱陽身側(cè)的墨清就忍不住心疼地側(cè)過了臉。

    為了燒出來這一套合格的陶土模具，配出來合適的陶土材料，他這幾個月里數(shù)不清有多少個晚上沒合過眼，陶土的顏色甚至將他的指甲也染成了土褐色，這一套陶土模具就像他的孩子一樣，灌注了他數(shù)不清的心血，可如今卻要被敲碎在自己眼前。

    可墨清也知道，他們要的不是陶土模具，而是澆灌出來的銅板字，外面的這層陶土模具是必須要砸碎的。

    “好好好！”朱陽忍不住親自上前去拿起一塊銅版，看著那雖還有些粗糙，可已經(jīng)十分清晰的銅字，眼淚忍不住順著眼角流了下來。

    趙不息從懷中掏出手帕扔給朱陽，提醒道：“先打磨，打磨完了好印書。”

    朱陽這才反應(yīng)過來，喜笑顏開地連忙點頭：“是該先打磨，得先印一本書看看。”

    說罷，也不顧自己年紀(jì)和身份，竟然親自搶過了身旁一個小弟子的工具，低著頭親自打磨了起來。

    趙不息站著看了一會。

    還真別說，朱陽年紀(jì)雖然大了，可手上的基本功還是很扎實的，打磨的速度比一遍二十幾歲的年輕人都快。

    因著要先印一本書看看的原因，所以并沒有一次先把所有的銅字打磨出來，而是趙不息先照著《太公兵法》，將書中出現(xiàn)過的幾千字先挑出來打磨。

    多虧秦朝嚴(yán)苛的工匠追責(zé)制度，墨家這些工匠都是打磨兵器的老熟練工了，一手拿著刻刀，一手拿著銅字，看著哪里多凸起了一塊就是一刀下去，打磨速度越來越快。

    因著心情的激動，一眾墨家弟子竟然沒一個提出要睡覺的，只有中間趙不息看不下去先把幾個年紀(jì)大的墨家弟子趕去睡覺了，可還沒過幾個時辰，那幾個墨家弟子又都趕了回來。

    甚至還帶來了知道了消息急匆匆趕過來的范增陳平等人。

    天色微微亮，整個院子都是燃燒盡的蠟燭，蠟油流了一地，卻沒有人收拾。

    就連九十多歲的艾老也趕了過來，看著銅字被放進(jìn)固定的木頭模具中被排好。

    然后沾上一層油墨——這油墨從趙不息造出紙之后就開始研究了，經(jīng)過了數(shù)年，終于研究出了能印在紙上而不洇開的油墨。

    正如先前所說，科技進(jìn)步的每一步都艱辛極了。

    沾上油墨的銅字被印在了紙上。

    這一刻，所有的呼吸都暫停了一瞬間。

    直到銅板被拿起來，眾人頓時一擁而上，這時候也顧不上什么尊卑老幼了，都擠著往前想要一睹成果。

    多虧趙不息天生神力，才能從人群中擠進(jìn)去。

    若是同樣天生神力的項羽知道趙不息竟然只把力氣用在擠人上，恐怕會呸一口，大罵浪費。

    趙不息看到了這頁整整齊齊，一條筆畫都沒有漏印的《太公兵法》第一頁，頓時眉飛色舞。

    她高高舉起這頁印滿了油墨的紙。“活字印刷，成了！”

    在場眾人頓時發(fā)出一陣響徹云霄的歡呼。

    多虧公主府占地大，才沒吵到附近此時正在睡夢中的人家。

    在場的眾人都是通讀諸家典籍的人，自然知道活字印刷術(shù)的出現(xiàn)意味著什么。

    尤其是朱陽，這位一生都秉承著墨家“愛利百姓”思想的墨家巨子。

    在墨家三派之中的兩派，相夫氏之齊墨隨田單為忠義赴死而消亡，鄧陵氏之楚墨也隨天下一統(tǒng)秦律森嚴(yán)而式微之后，這位僅存的相里氏之秦墨的首領(lǐng)，本以為自己一生再也無法光復(fù)墨家，只能任由秦墨從墨家弟子變成單純秦朝工匠的老人，更是激動的臉頰都在顫抖。

    他要怎么將自己滿肚子的墨家學(xué)問傳承下去呢？朱陽不知道，他盡可能的多收弟子想要傳承自己的學(xué)問，可惜僅憑他一人之力就算收再多的徒弟也無法光復(fù)墨家。

    而且他的徒弟們大多只愿意學(xué)習(xí)實用的墨家技術(shù)而不愿意學(xué)習(xí)墨家的思想。

    朱陽知道大一統(tǒng)的秦朝不需要墨家兼愛百姓的思想，有囊括四海野心的帝王也只會對非攻的思想嗤之以鼻。

    墨家的根基在黔首，而如今的黔首根本讀不起書。

    本來朱陽以為除了技術(shù)之外的墨家的文化思想只能隨著自己入土了。

    可如今，朱陽卻看到了新的可能。

    趙不息正得意地舉著這頁注定在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張紙，宣布：“從今天開始，我們要加緊印書！我要讓天下到處都是我們印出來的書……早晚有一天，全天下的人都能識字！”

    朱陽眼神慈祥的看著趙不息，仿佛在看著他自己此生已經(jīng)無法再實現(xiàn)的信仰，看著墨家的未來。

    兼相愛，交相利，尚賢，尚同。

    尚同，大一統(tǒng)思想與言語口徑，阻止混亂的同時要符合有利于百姓的標(biāo)準(zhǔn)，這是墨家十條核心思想中的一條。

    朱陽在得知儒家和法家在朝堂上爭吵的時候也是認(rèn)真考慮過這一點的，可遺憾的是儒家和法家的思想都和他秉持的思想不一樣。

    不過如今的朱陽，卻看到了能完成墨家尚同目標(biāo)的可能性。

    朱陽在心中思考，墨家似乎也到了該摻和一下焚書之事的時候了……他這個老頭子覺得，由不息公主主持焚書修書就很好嘛。！

    第161章

    壓軸的兵書到手了，趙不息就準(zhǔn)備開始編書了，她原本是想著將這些兵書都寄一份給李左車，讓她義父主編兵書，再由王翦審查。

    畢竟王翦的身體越發(fā)不好了，如今已經(jīng)是睡著的時候多，清醒的時候少了，能將兵書審查一遍已經(jīng)是頗為勞心勞力了。而王賁、蒙恬等人又都是實戰(zhàn)派，理論水平不行，思來想去，趙不息還是覺得唯有自己義父靠譜。

    可還沒等到趙不息將印刷出的一份兵書送給李左車，嬴政就傳信讓趙不息去咸陽宮找他。

    趙不息將幾大箱子兵書都搬到馬車上，然后就興高采烈的去找嬴政了。

    她打算今天再好好撒撒嬌，讓她英明神武的父皇允許她去咸陽宮書閣中把咸陽宮中的藏書都給復(fù)印一遍。

    咸陽宮中的藏書是秦國數(shù)百年收集而來的珍惜藏書，其中大多數(shù)都已經(jīng)是絕版了的書籍，唯有咸陽宮中還藏著一份。

    若是日后當(dāng)真開始焚書，收天下之書于咸陽，那些被收集上來的書也會被藏到咸陽宮中備份一份。

    不過只在咸陽宮備份一份實在是太不安全了，說不準(zhǔn)什么時候咸陽宮就失火了，這些珍貴的文明藏書就會被付之一炬。

    雖說從現(xiàn)在的局勢來看項羽應(yīng)該是打不進(jìn)咸陽，燒不了咸陽宮了，可趙不息也是凡人，管不了數(shù)百年之后的事情，萬一日后再出一個項羽這樣的莽霸王，那這些書還是傳不下去。

    還是每一本都給復(fù)印個幾百上千份，然后藏于天下比較靠譜。

    趙不息趕到咸陽宮主殿的時候，大殿之中除了嬴政之外卻還有另外一個人。

    是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者，看著估計年紀(jì)和王翦差不多大，面色頗為慈祥。

    從他和嬴政的相處來看，嬴政應(yīng)該還是頗為尊敬他的。

    趙不息忍不住多看了兩眼這個老者。

    秦朝堂中的大臣她還有一大半不認(rèn)識的，她認(rèn)識的秦朝堂中的大臣也多是因為編撰兵書而認(rèn)識的將領(lǐng)，其他文臣一類趙不息都很陌生。

    似乎是注意到趙不息的視線，老者對著趙不息笑了笑。

    趙不息收回視線，這才笑嘻嘻的給嬴政行禮。